中文譯本序
一九五〇年聖誕節後不久,海明威在古巴哈瓦那郊區他的別墅“觀景莊”動筆寫《老人與海》(起初名為《現有的海》,是一部寫“陸地、海洋與天空”的長篇小說的第四也是結尾的部份),到一九五一年二月二十三日就完成了初稿,前後僅八週。四月份開始給去古巴訪問他的友人們傳閱,博得了一致的讚美。海明威本人也認為這是他“這一輩子所能寫的最好的一部作品”。由於原文全文僅兩萬六千多字,只好算是一篇中等長度的中篇小說,而且故事完全是獨立的,才考慮到單獨先發表的問題。利蘭‧海沃德建議請《生活》雜誌先在一期上刊出全文。一九五二年三月初,海明威寄出原稿時,在附致斯克里布納出版公司編輯的信中談到了這些打算,並說“現在發表《老人與海》可以駁倒認為我這個作家已經完蛋的那一派批評意見”。原來在海明威上一部小說《渡河入林》發表後,評論家們評價不高,有的甚至很苛刻,認為他的文才已經枯竭了。
一九五二年九月,《生活》雜誌刊出了《老人與海》的全文,售出了五百三十一萬多份,後來的單行本也很快銷到了十萬冊。書評家和評論家們一致好評,親友及讀者紛紛來信祝賀。本書終於使海明威獲得了一九五三年度的普利茲獎金,並且主要由於它的成就而榮獲一九五四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
《老人與海》的故事非常簡單,寫古巴老漁夫聖地亞哥在連續八十四天沒捕到魚的情況下,終於獨自釣上了一條大馬林魚,但這魚實在大,把他的小帆船在海上拖了三天才筋疲力盡,被他殺死了綁在小船的一邊,但在歸程中一再遭到鯊魚的襲擊,最後回港時只剩下魚頭魚尾和一條脊骨。這是根據真人真事寫的。一九三六年,海明威曾在《老爺》雜誌四月號上發表一篇不長的通訊,名為《在藍色海洋上》,就是報導這件事的。十五年後,他一氣呵成寫成了這部小說,出版後評論家們就紛紛指出這簡單的故事富有象徵意味,是一則多層次的寓言。儘管海明威在一九五二年九月十三日致僑居意大利的美國藝術史家伯納德‧貝倫森的信中寫道:“沒有甚麼象徵主義的東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魚就是魚。鯊魚就是鯊魚……人們說甚麼象徵主義,全是胡說。”但他又說過:“我試圖描寫一個真實的老人,一個真實的男孩,真實的大海,一條真實的魚和許多真實的鯊魚。然而,如果我能寫得足夠逼真的話,他們也能代表許多其他的事物。”的確,從書中很多內證來看,作者顯然有意煞費苦心地把多層次的涵義融合在一個簡單的故事中。
首先,拿這故事本身來說,這是一曲英雄主義的讚歌。作者在這裏跳出了早期作品中的那個“人被一個敵意的宇宙毫無理由地懲罰”的自然主義命題。《太陽依舊升起》中的傑克‧巴恩斯在大戰中肉體受到創傷,不能像正常的人那樣跟他所愛的人相愛,最後只能認命,說一句:“這麼想想不也很好嗎?”《永別了,武器》中的弗雷德里克‧亨利,逃脫了戰火的摧殘,卻眼看愛人難產身亡,無能為力,只能像跟石像告別那樣離開了她的屍體,走向雨中。他們在厄運面前,至多表現得能“勇敢而富有風度地忍受”而已。老人聖地亞哥呢,儘管一開頭就處於不利的地位,八十四天沒捕到魚,認為“倒了血霉”,而別的漁夫都把他看作失敗者,他“消瘦憔悴”,手上有“勒得很深的傷疤”,沒錢買吃食,得靠那男孩給他送來,然而他的英勇正在於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第八十五天,他決心“駛向遠方”去釣大魚。等到真的釣上了一條大馬林魚,明知對方力量比他強,還是決心戰鬥到底。“我跟你奉陪到死,”他說,因為當漁夫“正是我生來該做的事”。等到鯊魚一再來襲時,他用盡一切個人手段來反擊。魚叉被鯊魚帶走了,他把小刀綁在槳把上亂扎。刀子折斷了,他用短棍。短棍也丟掉了,他用舵把來打。儘管結果魚肉都被咬去了,但甚麼也無法摧殘他的英勇意志。老人在第一條鯊魚咬去了大約四十磅魚肉後想:“然而人不是為失敗而生的,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這句話道出了本書的主題。從這方面看,本書並不是甚麼寓言,而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力作。海明威忠於他一貫的寫作方法,細緻地描寫人物的行動,諸如出海前的準備工作,出海後如何下餌,魚上鈎後如何跟牠周旋,最後如何把牠殺死了綁在船邊,以及如何和一條條鯊魚搏鬥的整個過程,都絲絲入扣地用白描手法細細道來,使這些外在的事件表現出內在的涵義,不用解釋,也無說教。正如作者本人所說:“這本書描寫一個人的能耐可以達到甚麼程度,描寫人的心靈的尊嚴,而又沒有把心靈兩字用大寫字母標出來。”作者的手法在這裏確乎達到了完美的程度。
海明威在原來的故事中加了一個男孩。他五歲起就常陪老人一起出海釣魚。但這次老人是獨自出海的。他最後在深夜回進了港,繫好了小船,回窩棚摸黑上了床。第二天早晨,男孩來找他,作者通過男孩的眼光,看見有個漁夫在量那死魚的殘骸,從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長,這一點烘托出老人這次捕魚活動是多麼了不起。隨後老人和男孩計劃用舊福特牌汽車的鋼板來改製魚叉的矛頭,再一同出海,這加強了本書的樂觀色彩,而老人的精神勝利還表現在末一句“老人正夢見獅子”中,因為作者在本書中屢次提到老人回憶年輕時看到非洲的海灘上有獅子出沒,通過獅子來代表旺盛的生命力和青春。
這男孩馬諾林除了用同情和崇拜來使讀者覺得老人的偉大以外,還提供了作者當時極感興趣的另一更複雜的主題:回歸。男孩帶回了老人失去的青春,使他見到他過去的自我。所以,獨自在海上的那三天裏,他口中經常唸着:“但願那男孩在這裏就好了。”每說一遍,他就能重振精力來應付這艱苦的考驗。小獅子也起着同樣的作用,他“愛牠們,如同愛這男孩一樣”。
其次,這是一部希臘古典悲劇類型的作品。亞里士多德認為:悲劇主人公“之所以陷於厄運,不是由於他為非作惡,而是由於他犯了錯誤”。老人聖地亞哥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常說的“我出海太遠了”。因為出海遠,才能釣上大魚,因為魚過份大,才被牠拖上三天,殺死後無法放在小船中,只能綁在一邊船舷外,於是在長途歸程中被鯊魚嗅到了血腥味,有充份的時間和空間來向死魚襲擊,把魚肉都咬掉,只剩下一副骨骸。這就是古典悲劇主人公所必然會受到的報應。所以當第一條鯊魚來襲時,作者寫道:“這條鯊魚的出現不是偶然的。”鯊魚一到,老人和魚合而為一,同樣成了犧牲者。這是老人的意志和一切反對他的強大力量之間的搏鬥,而鯊魚正是宇宙間一切敵對力量的代表,成為復仇之神。這是不可避免的命運,而老人正是他自己的悲劇的製造者。
老人殺死了大魚,把它綁在船邊時,看來他是勝利了,但他知道要有報應。所以他說過:“如果有鯊魚來,願天主憐憫牠[指這條大魚]和我吧。”這捕魚的經過,加上後來老人和鯊魚搏鬥的過程,就是亞里士多德關於悲劇的定義“悲劇是對於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中所說的行動。而殺死大魚後更清楚地顯示了他這行動是犯了致命的錯誤,他必然要受到懲罰。
同時,根據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所述,“悲劇行動的真正內容,是由存在於人的願望之中的一些實體性的、自身合理的力量所提供的。這些力量決定悲劇人物追求的各種目的。”“於是個人的行動,在特定情況之下,力求實現某一目的……勢必會引起和它對立的激情來反對自己,因而導致難以避免的衝突。”所以本書又可被看作兩個致命而彼此衝突的目的或存在的悲劇。那大魚也是這悲劇中的一個主人公,牠失敗了,被殺了,但是還得遭到鯊魚的殘害。老人看來勝利了,但知道要受到報應。整個搏鬥過程中,老人明明知道雙方都在絕對忠誠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牠選擇的是待在黑暗的深水裏,遠遠地避開一切圈套、羅網和詭計。我選擇的是趕到誰也沒到過的地方去找牠。”“不過牠似乎很鎮靜,他想,而且在按着牠的計劃行動。”正因為老人對魚的行動理解得這麼清楚,他才對牠懷有複雜的感情。一方面是“你要把我害死啦,魚啊,老人想。不過你有權利這樣做”,但另一方面卻接着這樣想:“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着或更崇高的東西,老弟。來,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誰害死誰。”但接着就埋怨起自己來了:“你現在頭腦糊塗起來啦。”因為儘管“這條魚也是我的朋友……不過我必須把牠弄死”。他所追求的目的是絕不動搖的。
本書中援引了不少關於基督受難的細節,說明作者有意識地把老人比作基督的化身,在故事的全過程中經歷了兩次被釘十字架的過程。第一次是老人釣上了大魚時開始的,他和小船被魚拖着走,把釣索勒在背上,感到疼痛(喻指耶穌扛着十字架上髑髏地),才用一個蔴袋襯墊在釣索下(耶穌身上穿着袍子),而緊扣在頭上的草帽把額部勒得好痛(耶穌頭上戴着荊冠),雙手被釣索勒得出血(耶穌手上釘着釘子)。而出海前男孩給他送來的吃食,喻指耶穌的“最後晚餐”。
第二次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是從鯊魚來襲時開始的。他用魚叉扎死了第一條來犯的鯊魚。後來,等他看到另兩條鯊魚中首先露面的那一條時,不禁“Ay”了一聲。作者描述道:“這個詞是沒法翻譯的,也許不過是一聲叫喊,就像一個人覺得釘子穿過他的雙手,釘進木頭時不由自主地發出的聲音。”這不是明白無誤地表示老人又被釘上了十字架嗎?
再說,聖地亞哥這名字是雅各在西班牙語中的拼法。雅各原是個漁夫,是耶穌在加利利海濱最早收的四門徒之一。所以老人同時也具有耶穌的門徒或一般謀求聖職的信徒的身份。他在釣魚過程中一再吃生魚肉,喝水,這喻指信徒領聖餐。魚肉代表聖餅,基督的肉體。老人一聲聲叫喚那偉大的棒球明星迪馬喬的名字,拿他當聖徒看待。最後老人回到家,摸黑躺下。作者寫道:“他臉朝下躺在報紙上,兩臂伸得筆直,手掌向上。”耐人尋味的是海明威沒有寫明這兩臂是朝上伸出(這是教士領受聖職時的姿勢),還是向兩旁伸出(這是基督被釘十字架的姿勢)。作者分明暗示這主人公是人又是神,兼有人性和神性的雙重身份。
本書開頭時提到老人曾一度八十七天沒捕到魚。根據耶穌的事蹟和基督教的節期來看,這個數字似乎含有深意在內。按耶穌受洗後,曾被聖靈引到曠野,禁食四十晝夜,受到魔鬼的試探。(本書開頭描寫老人雙手上由於用繩索拉大魚而留下的刻得很深的傷疤時,作者特意寫道:“它們像無魚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蝕的地方一般古老。”這無魚可打的沙漠即喻指“曠野”。)這四十天加上基督教大齋期的四十天再加上復活節前的“聖週”那七天,剛好是八十七天。這次老人在海上一連八十四天沒打到魚,接下來在海上待了三天,剛好等於基督從受難到復活那三天。老人在這三天中經歷了大磨難,最後獲得精神勝利。
這兩個八十七天的過程,似乎表明了人生是循環的,是無休止的一系列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以前發生過,現在重複經歷,今後還是會不斷發生。老人聖地亞哥代表着所有的人的形象,經受着最強烈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苦難的歷程。這是符合海明威把人生看作是一場悲劇的觀點的。
另一方面,這大馬林魚被釣上了,在拖着船走的過程中,被嘴裏的釣鈎勒得好痛。這時魚也成了基督的化身。所以老人自言自語地說:“你現在覺得痛了吧,魚,老實說,我也是如此啊。”他不禁替牠感到傷心,並且認為牠“也是我的朋友”。等到把它綁在船邊,在歸航途中遇到鯊魚一再襲擊時,這雙重基督的形象是再明顯不過的了。
為了突出人生是一系列被釘上十字架的過程,作者在最後寫到老人獨自深夜返港,背起捲着帆的桅桿爬上岸去,一再摔倒在地(這一點又和傳說中耶穌背着十字架上髑髏地時跌倒的故事交相輝映),第二天男孩來看他時,老人提起夜間“吐出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感到胸膛裏有甚麼東西碎了”,這是暗示基督被羅馬兵丁用長矛刺身,流出血水來。而最最生動的一點是老人扛起桅桿時,曾回頭望那綁在船邊的魚的殘骸。這一個靜止的鏡頭顯示老人作為一個基督,正在開始另一次苦難的歷程,而那魚作為另一個基督,正綁在十字架上。作者就這樣把上十字架的全過程濃縮在一起了:基督上髑髏地、基督被綁在十字架上、基督死去。這着重指出了所有生物的共同命運是一系列上十字架的磨難。而那條大魚的殘骸,作者最後描寫道:“它如今僅僅是垃圾,只等潮水來把它帶走了。”這等於暗示,所有物質的東西,包括人在內,都是註定要毀滅的,只有人的行動,和對行動的記憶才是永存的。所以全書的末一句是:“老人正夢見獅子。”他保持着完好的對事物的記憶。
最後,《老人與海》作為寓言,還闡明了海明威對作家和寫作的看法。文中用多方面的象徵比喻來表達他本人創作生涯的種種細節,完整地說明了藝術家的艱苦的創作過程。作者把漁夫比作作家,捕魚術代表寫作藝術,而大魚則是偉大的作品。作為這個性質的寓言,海明威寫得層次分明。下面且來一層層地說明。
首先,作家應離羣索居,鍥而不捨。海明威在諾貝爾文學獎授獎儀式上的《書面發言》中說,“寫作,在最成功的時候,是一種孤寂的生涯。”所以,《老人與海》開端第一句就是:“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一條平底小帆船上釣魚的老人。”而作家的使命正是寫作,不能想別的(因為當漁夫“正是我生來該做的事”),而且只能靠自己(大魚把船拖着走後,老人時刻想到有男孩在該多好,但事實上是不可能有人來幫助他),必須完成這傑作(和魚搏鬥,寧死不屈),等到發現這傑作的偉大(他第一次看見魚長長的身影時,還不大相信竟會那麼大),更堅定了完成的決心(殺死了綁在小船一邊),事後依舊保持着對創作的忠誠,轉向新的挑戰(鯊魚一次次來襲),要全力保衛它,但一次次的努力都無濟於事(無法不讓評論家來糟蹋),最後儘管感到哀傷,傑作被毀,但獲得了一個崇高的悲劇英雄的幸福感,知道這偉大的創作永遠是屬於他的。
其次,作者用釣魚術的細緻描寫來印證技巧的重要性:出海前仔細準備(平時小心保藏釣魚的工具,小心準備魚餌,把備用的那幾圈釣索連接在一起),使四根釣索保持在正確的深度和位置上,比別人更精確。而技巧和靈感的關係可以從作者對老人的雙手的描繪上看出。剛釣上這大魚時,他的左手抽起筋來。老人不禁責怪起這隻手來,並連連吃生魚肉,盼望它早點復原來幫助他的右手。有一條諺語說:“左手是個夢想者。”它代表着靈感,是虛弱而難以捉摸的,所以老人認為這左手的抽筋“是對自己身體的背叛行為……是丟自己的臉,尤其是一個人的時候”。右手則是又堅強又忠誠,代表着訓練有素的寫作技巧。他當初在卡薩布蘭卡一家酒店裏跟那個大個子黑人比手勁時,堅持了一天一夜,最後就是靠那隻右手取勝而贏得“冠軍”這外號的。
出版說明
老人說過:“能走運當然更好,不過我情願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分毫不差。等運氣來臨時,就有所準備了。”老人也說過:“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老人用行動實踐着他的諾言。是甚麼使老人有着如此堅定的信念?這是值得我們讀者思考的問題。
初、中級英語程度讀者使用本書時,先閱讀英文原文,如遇到理解障礙,則參考中譯作為輔助。在英文原文結束之前或附註解,標註古英語、非現代詞彙拼寫形式及語法;同樣,在譯文結束之前或會附註釋,以幫助讀者理解原文故事背景。如有餘力,讀者可在閱讀原文部份段落後,查閱相應中譯,觀察同樣詞句在雙語中不同的表達。
在經歷了重重困難和磨難後,老人還是積極地準備着下次出海的工具。在現實生活中,我們能否也保持這份堅韌與執着,勇敢地面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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