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從疾病中憶巴金
記得有一年,還是在疫情發生之前,我給研究生開了一門細讀《隨想錄》的課程。我們逐篇閱讀,逐篇討論,主要還是想通過閱讀《隨想錄》來了解著作所涉及的那段歷史背景,探究作家晚年創作中還沒有全部打開的心結。金小安是當時聽課的學生之一。她讀了《隨想錄》以後,提出要以《隨想錄》的文本為研究對象,探討作家的疾病書寫。我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題目,也是以前研究領域很少涉及的課題,於是就肯定了她的想法,鼓勵她繼續探究下去。
很快三年新冠之災過去,人們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跡,但對於疾病及其引起的災難禍害有了更為痛切的感受和更為深刻的認識。這時候我讀到金小安剛剛完成的這本《病的表徵:巴金的疾病書寫及其隱喻》,自然也有了更加會心的理解。今年是 2024 年,為巴金先生誕辰一百二十週年祭,學術界能推出這樣一本研究的著作,真是適逢其時。
《隨想錄》是巴金晚年的一部重要著作,從 1978 年開始寫作,到 1986 年完成,一共五卷,耗費了老人整整八年的時間。這八年,巴金從 74 歲到 82 歲,生理上漸漸老衰,不但要克服「十年浩劫」帶來的身心創傷,還要不斷抵禦愈來愈嚴重的生理上的疾病。我們在《隨想錄》的文字裏,可以直接感受到一個衰老的生命的痛苦和掙扎。當然,還不僅僅是疾病和抵禦疾病兩重因素制約了《隨想錄》的寫作文本,作家透過疾病書寫,還將傳遞出更為複雜的思想內涵與現實意義。
我的朋友、日本學者阪井洋史先生在其著作裏曾經討論了《隨想錄》書寫病痛背後的現實環境的隱患:「文本生成的困難就是圍繞文本的諸多現實困難之隱喻:巴金寫自己的手顫抖而不能執筆, 那就隱喻着讓巴金不能執筆的現實壓力;寫自己患了感冒,那就隱喻着讓他患感冒的『冷氣』的存在即政治氣溫的降低。……」金小安在書中分析了這種修辭帶來的隱喻效果:「阪井的觀點強調了《隨想錄》中巴金人格的複雜呈現方式,以及其作品對讀者的不同影響。當讀者在《隨想錄》中尋找強化個體記憶的材料時,會發現這部作品展示了巴金現時的痛苦。而當讀者試圖認同巴金的痛苦和憤慨時,作品卻通過隱晦的敍述策略避免了簡單的認同。」在這裏,我們可以把巴金的疾病書寫看作是一種對外界政治氣候及其所感受到的壓力,通過委曲的修辭表達出來,使我們得以了解《隨想錄》的寫作背景。但這種隱喻的表述,大約只有置身於同樣文化氛圍下的讀者才能夠獲得理解。記得當年《隨想錄》在香港《大公報》連載時,很多香港的大學生以及他們的老師,都不理解這樣的表述。但是現在已經過了四十年,生活在香港、求學於上海的青年作家金小安,已經能夠比較深切感受到了這些語詞背後的隱晦意義,並且能夠接受和研究《隨想錄》這部重要著作,我所感受到的,不僅僅是「欣慰」所能夠形容。
不過,金小安這部書稿還有更為獨特的價值。她利用她關於疾病症候的知識,對《隨想錄》的疾病書寫展開了專題研究。也就是說,《隨想錄》的疾病書寫,除了修辭上的隱喻作用外,疾病書寫本身是一種寫實的記錄,真實地記錄了巴金晚年的身體狀況一天天衰老的過程,及其在心理上引發的反應。人的生命狀況是一個整體,巴金青年時期患過肺病,但肺病本身的結果遠沒有它給巴金心理上帶來的陰影嚴重。巴金家族有肺結核的遺傳基因,巴金從小就被這種絕症的陰影所籠罩,他在小說創作裏一遍一遍地書寫肺結核病人的精神與生理的雙重痛苦,把這種絕症及其帶來的絕望心理,都賦予了他小說的主人公。但事實上,我們從巴金身上看到的是一個生龍活虎、滿溢着理想主義精神的安那其戰士和著名作家。巴金一生奔波奮鬥,事業非凡,他沒有不良嗜好和無病呻吟的習慣,也沒有受到家族遺傳中的肺結核和痰病(突發性的神經性失調)的影響。中青年巴金的體質不算很健康,但是也很少被疾病所糾纏,這當然是與他積極向上的精神面貌和心態有關。是「文化大革命」的災難摧殘了巴金身體,也嚴重折磨了他的精神。金小安在書中用大量細節證明了巴金的帕金森氏症的早期症狀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文革」中後期,這是非常有見地的。一場浩劫結束於 1976 年,72 歲的巴金一頭白髮,滿腔悲憤,時代留給他的傷痕,就是全身的老年病。書中用四個章節分別梳理了巴金的疾病書寫:肺結核、痰病、創傷後遺症和帕金森氏症等。這四種疾病的前兩種,來自巴金家族的遺傳,也是巴金疾病書寫的重要內容,但不是巴金本人所困擾的病症;而後兩種:創傷後遺症和帕金森氏症,包括伴隨着衰老而起的種種生命退行症狀,才是長期困擾老年巴金的致命威脅,也是他晚年遭遇的最有殺傷力的敵人。
巴金始終有一顆年輕的心,內心也澎湃着年輕人的青春激情,但日益衰老的體軀卻與他的心漸漸分離,不再聽他的指揮。我清楚地記得,巴老有一次親口告訴我,他寫作時,右手握筆,卻顫抖着,無法把字寫到紙上,心裏着急,他只得用左手去推動右手,幫助右手一筆一劃地寫出字來。巴金當時一邊說,還一邊做着動作,我想這時候他內心一定是很痛苦的。所以我相信,巴金的疾病帶給巴金的痛苦是真實的,這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生命現象,也同樣值得我們去深入地研究。感謝金小安,第一次把巴金的疾病書寫引入了巴金研究的視域,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記得42年前,我與李輝第一次走進巴金居住的武康路113號的客廳,巴金從樓下慢慢走下來,步履沉重緩慢,但非常有力。那天巴金在生病,感冒,還發燒,但他還是熱情地接見了我們兩個年輕、冒昧去打擾的大學生。後來熟悉了,我經常去巴金的家,總是在客廳裏見到他,也看着他一天天衰老,他總是坐在客廳靠近陽台的一張小桌邊,慢慢地動作,……再後來,我只能到醫院裏去看望他,他躺着,或者坐着,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有點聽不清他的話,小林在的時候,小林會做翻譯……再後來,他就躺在病牀上了,記得在他彌留之際,我站在他牀邊,用手輕輕撫摸他的體軀,他的胸腹部很硬很硬,好像甚麼東西結成了塊狀。……11 月 17日,晚上7 點,一個偉大的生命終於熄滅了。
我希望以後有一天,能夠開放巴金晚年長期住院治療的病歷資料,這樣我們就能夠觸摸到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體軀的完整過程。
陳思和
2024 年 10 月 13 日
序二
在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理論護持下,金小安找到了一個樣本: 巴金和他的疾病。在有限的資料中,她苦心搜羅,精心分析,不僅展示了這位歷經風雨的老人之遍體鱗傷,更揭示這背後的精神世界之負累。肉身的巴金和精神的巴金,在金小安充滿情感的專業「護理」中得以更為形象、立體、透徹的重生。
周立民
2024 年 10 月 18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