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漢詩承《詩經》之前緒而自闢蹊徑。漢樂府詩或三、四、五言,或雜言;徒詩或四言,或五言,俱三百篇之遺裔。漢世五言詩蔚成大國,其先不過四言之附庸。三百篇以四言為主。「國風」一百六十篇,其中八十篇為四言詩,餘為雜言。而〈衞風‧木瓜〉只用三、五言,〈齊風‧著〉只用六、七言,〈齊風‧盧令〉只用三、五言,〈檜風‧素冠〉只用五、六言,都無四言。〈小雅〉八十篇,亡其辭者六,或謂之笙詩;餘七十四篇中,四言四十一篇,雜言三十三篇。其中〈祈父〉十二句只兩句四言。〈大雅〉三十一篇,四言只六篇,餘二十五篇皆雜言。「頌」四十篇,四言只十四篇,餘二十六篇皆雜言。蓋四言整齊,不免板滯,以長短句間之,則可收抑揚頓挫之效也。五言句尤長於此。
通篇四言者,如〈周南‧關雎〉云:
○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雜言多方,如〈周南‧卷耳〉為四言雜以五、六言,云:
○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吁矣。
〈召南‧野有死麕〉則首兩章四言,末章五言,云:
○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末章「兮」與「也」俱助辭。不以四言出之,蓋欲其舒徐有詠歎之致也。「脫」、「帨」、「吠」叶韻,俱在上古音入聲「月」部。三百篇亦時用助辭「矣」字作結,如上引〈卷耳〉是,「矣」字與「兮」字都非韻腳。〈卷耳〉末章韻腳是「砠」、「瘏」、「痡」、「吁」。
〈大雅‧卷阿〉第二、三、四章云:
○ 伴奐爾游矣,優游爾休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似先公酋矣。
○ 爾土宇昄章,亦孔之厚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百神爾主矣。
○ 爾受命長矣,茀祿爾康矣。豈弟君子,俾爾彌爾性,純嘏爾常矣。
此處「矣」字足成五言之句,然都非韻腳。句末助辭多如此。又如〈小雅‧隰桑〉之「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愛」、「謂」上古音在入聲「物」部,「藏」、「忘」在「陽」部,「矣」、「之」都非韻腳。
至於四言詩中置一五言或六言句以取其頓挫者亦復不少,尤以置一五言句為多見。如〈邶風‧泉水〉二十四句,於四言中插一五言,足見作者於正中求變之志。詩云:
○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懷于衞,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與之謀。
○ 出宿于泲,飲餞于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
○ 出宿于干,飲餞于言。載脂載舝,還車言邁。遄臻于衞,不瑕有害。
○ 我思肥泉,茲之永歎。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衞風‧竹竿〉十六句,亦獨有一句五言,餘皆四言。其詩亦有「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及「駕言出遊,以寫我憂」。〈王風‧采葛〉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鄭風‧子衿〉則云:「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是作者之所為邪?抑編者之所為邪?固不得而知矣。
〈鄘風‧載馳〉二十八句,只末句五言,餘皆四言。末二句云:「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亦見作者刻意求變之心。詩云:
○ 載馳載驅,歸唁衞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于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他如〈王風‧丘中有麻〉十二句,有一五言句云:「將其來施施。」〈鄭風‧子衿〉十二句,有一五言句云:「子寧不嗣音。」〈秦風‧小戎〉三十句,有一五言句云:「胡然我念之。」〈陳風‧宛丘〉十二句,有一五言句云:「宛丘之上兮。」〈豳風‧東山〉四十八句,亦只末句五言。其末四句云:「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縭」、「儀」、「嘉」、「何」都在「歌」部,句句用韻,噴薄而出,固亦力求警動之所為。
至如〈小雅‧常棣〉三十二句,有五言「兄弟鬩于牆」一句,餘皆四言;〈小雅‧蓼蕭〉二十四句,有六言「是以有譽處兮」一句,餘皆四言;〈小雅‧白駒〉亦二十四句,有五言「毋金玉爾音」一句,餘皆四言;〈小雅‧小宛〉三十六句,有五言「無忝爾所生」一句,餘皆四言;〈小雅‧小弁〔音「盤」〕〉六十四句,有六言「君子無易由言」一句,餘皆四言;〈小雅‧巧言〉四十八句,末句乃五言「爾居徒幾何」,餘皆四言;〈小雅‧何人斯〉亦四十八句,有五言「始者不如今」一句,餘皆四言;〈小雅‧蓼莪〉三十二句,有六言「不如死之久矣」一句,餘皆四言;〈小雅‧信南山〉三十六句,有五言「益之以霢霂」一句,餘皆四言;〈小雅‧采菽〉四十句,有五言「殿天子之邦」一句,餘皆四言。此等篇章本非不能全篇用四言,獨置五、六言一句於其間以醒人耳目,蓋是謀篇之一法。
〈魏風‧伐檀〉二十七句,含四、五、六、七、八言,更見其音節之多姿,其詩云:
○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然此詩甚多句末助辭「兮」及「猗」,此等助辭都非韻腳,然有助於一唱三歎。若刪去助辭,固亦成詩,如第一章則為:「坎坎伐檀,置之河之干,河水清且漣。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彼君子,不素餐。」「檀」、「干」、「漣」、「廛」、「貆」、「餐」押韻。然如此則失詠歎之致矣。
《詩經》篇章固以四言為主,縱雜言諸篇亦多四言。次則五言。通首五言唯〈魏風‧十畝之間〉六句短篇,云:
○ 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
○ 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
六句都以「兮」字收,去之則成四言,是以此六句雖五言而非真五言。除此則別無五言之篇。然五言句連用而不以「兮」字收者則有數處。二句連用者如〈衞風‧木瓜〉云:「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又云:「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又云:「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小雅‧斯干〉云:「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後二句連用五言。〈小雅‧甫田〉云:「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後二句亦連用五言。〈召南‧行露〉云:「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又云:「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則四句連用五言。
〈小雅‧小旻〉四十五句,其中四言三十五句,五言七句,六言兩句,七言一句,亦極音節變化之能事。其第四章云:
○ 哀哉為猶,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如彼築室于道謀,是用不潰于成。
此章連用四句五言,並無助辭。〈小雅‧北山〉三十句,有四言十七句,餘十三句屬五言,其中十二句連用,在四、五、六章,云:
○ 或燕燕居息,或盡瘁事國。或息偃在牀,或不已于行。
○ 或不知叫號,或慘慘劬勞。或棲遲偃仰,或王事鞅掌。
○ 或湛樂飲酒,或慘慘畏咎。或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句句用韻,兩句一轉,鏗鏘可誦。〈大雅‧緜〉九章之末章云:「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亦全章用五言,俱能開漢五言詩之先河也。
上擧〈行露〉以下諸例之五言句都無句末助辭,故似漢世五言之詩。然都旨在加重語氣,如句首兩用「匪」字及「維邇言是」、十二用「或」字以及四用「予曰」,絕非平常敍事而已。故在三百篇中,五言連用都專為加重語氣,強調事物,然亦是漢五言之大輅椎輪也。
〈商頌‧玄鳥〉一章二十二句,五言共七句,只散見,其用與四言無異。則知古人為四言五言,每每隨意之所之。詩云:
○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此詩四、五言混用,流暢無礙,更見五言萌芽於上古,是四言而外之首選。
五言無論寫景言情,都勝四言,且句頓變化較多,更覺生氣盎然。故四言詩變而成五言詩,勢也。
漢世於四言、五言及雜言而外,亦有七言之詩。漢四言取其雅正,或懷家國,或述志向,敷陳直言,筆調凝重,質勝乎文,韋孟〈諷諫〉、〈在鄒〉二詩,韋玄成〈自劾〉、〈戒子孫〉二詩是也。比興寄情,四言不及五言,〈古詩〉十九首是也。雜言多是樂府歌詞。漢世視七言為四言益以三言,故一七言句即兩短句。漢世七言句句用韻,蓋是以兩短句視七言所致。范曄《後漢書‧儒林列傳》謂時人稱任安曰「居今行古任定祖」,稱楊政曰「說經鏗鏗楊子行」,稱戴憑曰「解經不窮戴侍中」,稱召馴曰「德行恂恂召伯春」,稱許慎曰「五經無雙許叔重」。此等七字語(遇複姓則八字,作四四讀)都於第四字及第七字用韻,其例甚多。漢世視七言之句為四言益以三言,更無疑也。
五言盛於漢,歷代不衰。南朝沈約、周顒等倡八病之說,都只關乎五言,四言不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