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觀看之道──鍾文略的民生故影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民生,在英殖民地政府的管治下,是怎個樣子存活過來的?文字紀錄往往缺席,偶有留存,也瑣碎模糊。這所謂借來時間的身世失記,要從頭細認,十分艱難。
幸好,攝影,這一項視覺媒體藝術,早在香港發展得很成熟,其中有一羣關注人生某一層面的攝影家,基於對現實生活的社會關懷,憑一雙利眼,選擇平常主題作拍攝對象,為香港留下事件影像,鍾文略先生是重要一員。
《戰後香港軌迹——民生苦樂》、《戰後香港軌迹——社會掠影》、《往事只能回味——鍾文略攝影集》等鍾先生攝影作品的出版,正如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不只是一種影像,還是對真實生活的一種詮釋。」這些展示了香港身世的資料,曾帶給我們珍貴的回溯機會。
鍾先生今年90歲,他的兒子鍾燦光,把他的民生故影作品,從新整理出版,並作父子對話。兩代人的話語感情接軌,正顯示一種親情與歷史的傳承。
許多作品,我從前看過,且感動過。幾十年後,我再細細凝視頁頁的照片,仍彷彿悄悄緊貼鍾老先生當年——五十、六十年代某一天、某一刻,舉起相機的那一瞬,抓住了某一個香港人的生活細節,恍然,原來香港是這樣走過來的。
我不懂攝影技巧,不理解光影效果,卻想談談對這本攝影集的觀看之道。
只因曾經有個青年人指着些照片,驚訝又疑惑的問我:「咦?怎麼當年的孩子都沒穿鞋子的?怎麼都赤裸身體的?是攝影師刻意選材,想利用畫面產生煽情效果嗎?」我凝視一張又一張照片,視點聚焦在不同情節上。熟識的水桶陣、「三斤孭二斤」的一家大細,至於那些赤腳、裸露身體,更是當年習以為常的觀看點。我從沒有那青年的驚訝與疑惑,因為那是當時社會真實情況。我還算幸運,不必如他們般活着,但卻清晰知道那是真實存在過。今天重新觀看,方才體認當年他人是實實在在的,並非瞬間痛苦。當然,整個社會不單只有他們一羣,可是他們應屬大多數,故攝影師隨時隨地便能捕捉許多意味深長的畫面。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指出:「照片變成歷史事件標準證據,並隱含政治意義」,那也值得考慮。「政治意義」,包括了社會文化意識、經濟狀態、攝影師的責任、良心。因此,我們觀看之道,必須如同攝影師當時的取材用心,反省照片中的含意。我常常記着蘇珊.桑塔格另一段話:「照片在教導我們新的視覺準則的同時,也改變並擴大我們對甚麼才值得看和我們有權利去看甚麼的觀念。照片是一種觀看的語法,更重要的,是一種觀看的倫理學。」
當年「攝影」是「貴重」行為,攝影機、膠卷、沖曬等等都價值不菲,不是一般人可以消費得起。且讀讀鍾老先生的回憶就知道。那麼艱難才買得一具相機,必珍視每按一下快門,每一張菲林。並非今天用智能手機的人,胡亂拍了又拍,輕易又刪除那麼輕率。還有利用科技電腦加工,足可以假亂真。鍾老先生說:「今昔攝影確有很大的不同,通過電腦可以做到過去做不到的東西,但這樣又容易出現無中生有的情況。……完全扭曲了當時的真實景象,這違背了我的攝影理念。」正是真切的說明。觀看這本攝影冊,我想必須理解當年的攝影師忠實的審美和不刻意求工的要求,也該試尋求影像之外的一番心意。
香港人,是這樣艱辛、努力走過來的。
小思
2015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