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自序
羅澧銘
此次承讀友的鼓勵,提起最大的勇氣,出版「塘西花月痕」,估不到在預約換書期間之內,未曾公開上市之前,已經銷售十之八九,趕急再版,總代理曾威記,且曾一度「斷市」。在我個人從事出版事業以來,可算創下「奇蹟」自然感覺十分興奮,對於我初時憂慮的幾個難題,俱一掃而空,例如:(一)維持血本,當有利潤,可以繼續出版其他拙著;(二)承老友賞臉,到目前爲止,仍未發現「翻版」攙奪著作權益,這也是很可喜的現象。(請參閱我因何出版「塘西花月痕?」一文)同時辱荷各大商行捧塲,惠登廣告,使到「再版」刋印,有機會改善「初版」許多不滿意的地方。
是書出版後,各方面反應的良好,完全出乎我意想之外,有幾件事連我自己亦幾不敢置信!有一天,同事賈訥夫兄對我說:遠赴澳洲坎培拉大學講學的柳存仁博士,最近有信來,說他從前在星島晚報看過「塘西花月痕」,現在知道出版,想取一套,他打算看完之後,送與該大學的「圖書館」保存,因該大學的圖書館有一個部門,是搜羅世界上的「奇書」,「塘西花月痕」大可列入「奇書」之林云。賈兄拿柳博士原函給我看,我雖未有機緣與博士訂交,久仰其大名,辱蒙賞識於牝牡驪黃之外,旣感且慚,除送贈一套請求指敎之外,並多寄一套,囑柳博士代送該大學圖書館收存。星島晚報綜合版編者胡爵坤兄時適在座,聞言笑道:「妙啊,將來你的乖孫國維,有機會去該大學讀書,在圖書館發現爺爺的著作,一定感覺很有興趣哩。」早在本書預約之始,香港敎師會圖書館主任呂兆基兄,代圖書館定購兩套,俱足爲拙著增加價値不少,最低限度證明這部書能登大雅之堂,不是「黃色小說」。恰如我底忠實讀友的品評:是書引古證今,針對現實,不愧是「現代男女風月寶鑑」,正好警惕下一代的青年,引爲龜鑑!
馮公夏學兄創辦「瑜伽學會」,導人健全體魄,主持佛敎會,熱心辦理敎育,是一位躬行實踐的慈善家,實事求是的社會工作者。我和他是四十年交好,承他題贈二語:「以小說家言,作警世南針」,敢不拜嘉,益加淬厲。最使我銘感不忘的,便是「讀者聯歡會」舉行之日,許多男女讀友,謬許我的文字,有感動人的力量,並舉出某君的例子,因看了「仇公子月花五十萬」一文,毅然改過遷善,安享晚福。原來是日更出現一位「好漢」人物,別號「細佬貴」,特別由馬交趕來參加,專誠想向我道謝,並向我「懺悔」過往的罪惡,全賴看了「塘西花月痕」及某君的來函,備極感動,改過遷善。他後來和我作一席話,自認受我的感化,最近「放生」兩個人的性命。我亦鑒於他的一片眞誠,極爲感動,把我和他的「一席話」,附錄於後,希望一般「落井下石」之徒,知所警惕!
除「我與細佬貴一席話」之外,爲着感謝讀友和親友捧塲,附錄「讀友聯歡會有感」、「塘西拾遺」兩篇。最抱歉的是:讀友題贈的詩詞,琳瑯滿目,美不勝收,限於篇幅,未能備載,諸希鑒原。
一九六三年元旦
羅澧銘(塘西舊侶)序於澧香室
我因何出版「塘西花月痕」?
羅澧銘
完全感謝忠實讀者擁護鼓勵的熱誠
記得我十歲八歲讀私塾的時候,塾師敎「成語考」身體類:「新剝鷄頭肉,明皇愛貴妃之乳」,及衣服類:「貴妃之乳服訶子,爲祿山之爪所傷」,說到「乳」字,放沉聲音,含含糊糊的過去,使到全班較年長的同學,都有種神秘的感覺,互相傳播,引爲美談,雖然我還是無知童子,完全未有蕩漾情懷。及至年事漸長,情竇初開,追隨朋友買醉塘西,返寨打水圍,直入香閨,阿姑未及穿回飲衫,着緊身褻服,只見十多粒金鈕密密排,不禁聯想貴妃的服「訶子」,等閒不易偷窺,越覺「新剝鷄頭肉」的可貴,窃以未得一飽眼福爲憾。其後朋友倡議去游泳棚,旣「體育」而「睇肉」,鍛鍊體魄,娛悅身心,但見紅粉綠波,泳衣半裸,享受大自然之美,旁若無人,起初以爲找尋新刺激,久而久之,反覺自慚形穢,眼光如豆,少所見,多所怪,司空見慣渾閑事,何足介懷?其實男女生理上的構造,絕無神秘可言,塾師頭腦冬烘,普通一個「乳」字,都不敢高聲朗誦,向學生講解,徒然引起無知小子,先作非非之想,其愚眞不可及。近年來外國敎育家,鑑於有等敎員,仍像我們這位塾師一樣頑固,不敢向學生公開講解性題,以致莘莘學子,爲好奇心所驅使,幹出「色狼」暴行,乃大聲疾呼,主張灌輸「性敎育」,越隱諱越神秘,越引起不必要的幻夢,由此一端,可知時代日益進化,人類思想隨之開明,頑固保守風氣,亦當趨於淘汰之列。「塘西花月痕」由一九五六年六月下旬開始,發表於星島晚報「綜合版」,原定只寫三、二百續,花月留痕,聊備一格,初不料讀友垂青,予以好評,由「黃金時代的塘西風月」,以至香港淪陷日寇時期「烏煙瘴氣的塘西娛樂區」,亦不厭求詳,首尾共歷時四年,凡一千二百餘續。在發表期間內,已接到不少讀友函詢:將來是否出版「單行本」?我初時的思想還很守舊,以爲這等風花雪文章,難登大雅之堂,不是家庭讀物,未必爲主婦喜歡,誤會指引兒曹作狎邪遊,所以婉詞答覆讀友:仍在攷慮中。但奇怪得很:好幾次在偶然的宴會塲合,周旋於太太團之間,她們聽說我在星島晚報任職,問我「塘西舊侶」是誰?當我照直告訴就是「本人」,她們異口同聲的說道:「原來是你!我們都是你底忠實讀者呀!」她們接着說出當時所寫的書中主角人物,問我結局如何,以先知爲快;或則談及上一篇的角色,描寫得如何淋漓盡致,語多獎飾,並表示她們確是忠實讀者,不是信口恭維,使我旣感且慚。其他慫恿我出版的讀友,所列舉的理由:第一、古人有「霍小玉傳」、「楊娼傳」、「李娃傳」……等,近人亦有「花月痕」、「九尾龜」、「海上花列傳」……等書,塘西金粉雖成陳迹,究屬於地方掌故,過來人讀之,可以重溫綺夢,青年人讀之,可想見當年銷金窩的豪情勝慨,旖旎風光。第二、賣淫被稱爲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繁華都市,名義上早已廢娼,實際上變相的「撈女」,層出不窮,而道德淪落,人慾橫流,曠觀「飛哥」、「飛女」之輩,變本加厲,以視昔日塘西飲客與阿姑的規矩儀注,其高尚與賤格,相去何祗天淵?「塘西花月痕」一書,引古証今,針對現實,不愧是「現代青年風月寶鑑」,正好警惕下一代的青年,引爲龜鑑,應該每個家庭購置一册,用作「傳家寶」,獲益良非淺鮮。還有一部分讀友,自認是「學生哥」,謬許是書可給青年們上一課「社會課」,非定閱不可!在預約期內,女讀友定閱不佔少數,頗出意料,可見現代男女思想的開放,遠非塾師敎「成語考」的頑固時代了!
在讀友熱烈擁護鼓勵的函件中,最使我旣感且慚,又驚又喜,異常興奮的,便是某君的一封長函,他謬許我的文字有感動人的力量,並承認看了「仇公子月花五十萬」一篇,深表懺悔,改過前非,現在安享晚福,特別預約十套,打算轉贈親友,作爲傳家寶,「希望感動第二個我,第三個我,以至百千萬個我,就功德無量……」等語,(某君原函另錄,以免辜負他一番盛意,但我亦踐守諾言,未便發表其眞姓名,請讀者原諒。)同時我再翻閱全書的內容,自信絕對沒有黃色誨淫文字,所報導的全是事實,大堪發人深省。例如描寫濶佬任性妄爲,浪子傾家蕩產,除「仇公子月花五十萬」之外,尚有「廢大少鬬濶爲花亡」,「煙局汽車名妓散一副身家」,「富有傳奇性的拈酸悲劇」,「因爭風鬧出打單綁票活劇」,以至兩度煤炭咕喱飲寨廳趣劇,俱是警告好「行攪」的朋友不宜在風月塲中,爭雄鬥勝,結果非弄到身敗名裂不休。又如往昔的「大寨阿姑」,如何潔身自愛,並不像普通人心目中的娼妓,送舊迎新,盡屬楊花水性的淫娃,其中如「青樓情種自殺殉情悲喜劇」,「小鳳輕金錢重信義」,及「素娥賣肉養家姑」,均是可歌可泣的血淚史,誰謂青樓妓女無完人?至若「上海花國總統金龍」,「新煥勝賊女桂生」及「詩妓紫蘭花小史」,不特情節離奇曲折,足以警醒誤解自由的女子,一失足成千古恨,甚至不論男女,一念之差,鑄成大錯,抱憾終身,無形中就是色淫的報應,可不慎哉!
我在決定出版之後,依然傷透腦筋,因爲全書一百卅多萬言,倘全部付梓,不特成本太昻,且删改工夫亦需時日,最後乃決定先出版全集四册,描述「黃金時代的塘西風月」,至於香港淪陷時期的「烏煙瘴氣塘西娛樂區」,祗好列入「外集」,留待將來徵詢讀友意見,再定進止。誠以娛樂區的娼妓,品流複雜,人客亦多「密偵」、「通譯」虎倀之流,我向來尊重昔日塘西阿姑及飲客的品格,雅不願同流合污,同在一集中出現。
還有一個難題急待解決:我是一個賣文爲活的筆耕者,不是資本雄厚的出版商,要花費五、七千元,出版一套書,在目前對我而言,並非一件易事,特別是四十年前所受的敎訓,點滴在心頭,永遠不能遺忘。當我十九歲那年,在「香江晚報」(這是香港有史以來第一份晚報)發表一篇駢體文的哀艷小說「胭脂紅淚」,承讀友過愛,慫恿出單行本,同樣發售「預約」,定閱者甚踴躍,可是出版後異常滯銷。初時猶以爲甕菜文章,不爲讀者所喜,無人光顧,何足爲奇?後來不少「神交」讀友,由南洋歸來,或者說看過大著「紅冰香淚」或者說「綺琴淚史」,亦有說出「胭脂紅淚」全部駢四儷六,琅琅可誦,傾慕已久等語。我去書攤一查,才知道被人「翻印」,改易上述書名,亦有照用「胭脂紅淚」名字,推銷遠及金山南洋一帶。幸而他們尚未埋沒良心,保留作者的名號,替我「掦名四海」,廣結文字知交!當時我的環境尚屬不惡,求名重於求利,內有雙親的資助,外有未婚妻(卽亡妻黃姚釵女士)的鼓勵,破鈔一、二百元,作爲「出風頭」的代價,無傷大雅。但現在的環境大不相同了,正合着古人詩一句:「非人磨墨墨磨人」,磨到今年五十有九歲,旣恐費時失事耗精神,更怕「血本無歸」,迫得採取穩紥穩打策畧,先售「預約」,以覘後效。並以一個月爲期,看預約成績如何,始作最後的決定,倘數目寥寥無幾,惟有「原銀奉回」,對不住讀友也做一次,取消出版之議。出乎我的意料,讀友聞風而起,熱烈响應,第一個月已收到預期的效果,延至第二個月始發稿印。這就是本書遲遲出版的原因,有勞初期預約的讀友殷殷盼望,順致歉意。
在預約期內,頗有不少讀友,囑我在書裡簽署上下欵,以留紀念,希望和我相見一面,訂爲文字知交。我一來不想過拂盛情,二則預約繁多,派送不易,特假座廣州酒家薄設鷄尾酒會,舉行讀友聯歡,以敦睦友誼,附帶憑券換書,誠屬一舉兩得,諒親愛的讀友當不以一杯水酒爲嫌。廣州酒家正是塘西花月留痕,巍然獨存的酒家,魯殿靈光,彌足珍貴,開元天寶,閒話當年,饒有雙重意義,而酒家主人惠借地方,盛誼亦殊堪紉感。
在這裏値得特別一提:是書出版的動機,開始慫恿最力的,便是「綜合版」編者胡君爵坤,他是我「青出於藍」的弟子,鑒於刋登報章時,讀者有良好的反應,以及近一年來,有不少男女讀友,來函和我磋商本身所遭遇的難題,認爲我擁有大量忠實讀者,不愁沒有銷路,並希望我能夠繼續出版其他作品,畧有所獲,以娛晚景。老友何洛川兄亦同一心理,給我最大的幫助,和無限的鼓舞,更費神替我設計「封面」,古香古色,有目共賞,又親臨主持「開幕」典禮,隆重其事。伶星界及各方面友好,或慨然答應剪綵,或蒞臨觀禮,熱誠捧塲,曷勝榮幸,謹此一併致謝,尤其是熱烈贊勷我出版的讀友!
時維壬寅年中秋節羅澧銘序於澧香室
公曆一九六二年九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