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我被滙豐銀行外派到美國,擔任西部總裁,坐鎮洛杉磯。全美滙豐根據地理環境,把所有400多家分行分配給六位總裁,而我是其一。辦公室位處比華利山,景色優美,空氣清新;而且有錢人多,用錢隨意,生意好做。尤其滙豐主打私人銀行業務,業務穩定增長,工作壓力不大,可算是銀行在我臨近退休前給我的一份好差事。有人笑我說:這是晚來的「蜜月」,要好好珍惜。
當時中國內地跟香港特區受非典肺炎影響,生意不景氣,業績裹足不前。而且這病症傳染力很強,大家不敢外出,多數待在家中避開疫情。這情況跟我在美國有天淵之別,不免招來多方羨慕與妒忌。有人說,我執「尾會」,運氣好,吃到香餑餑。我不會見怪,因為以前我做爛頭卒之時,不是也有人說我「腳頭好」?說是天降大任。銀行工作就是這樣,調派崗位有辣有唔辣,不要怨天尤人就好。
非典肺炎逐步受控之際,突然接到北京市政府的邀請,說是安排一團美國華僑回國參觀當地政府在七天內就完成的醫院,順便看看祖國的發展,希望有志之士回國拓展業務,國家會有不少優惠政策。我是滙豐銀行外派員工,在美國工作而已,算不上華僑。但是主辦方說我在國內經驗豐富,普通話、英語都很靈光,隨團介紹會很恰當,大力推薦我參加。沒想到紐約總部也收到邀請,一手就把這張「好牌」交給我,指令我如期參加。二話不說,整裝待發。
參加的人數不少,很多是地方上的老華僑,有免費遊絕對不會放棄。不是對回歸祖國有興趣,只是這樣的機會百年不遇,而且多年未返祖國,人人興奮不已。我很自然成為隱形領隊,除了新建的醫院之外,免不了多維度介紹北京。看見醫院的設施很齊全,最讓人佩服的是七天之內完成。我可以感覺到各方面有關人士的興奮與驕傲,聽他們介紹,內心隨着他們的喜悅而澎拜,實地感受到祖國的壯大。這幾天的接待給我很大的驅動,我不該在美國「混日子」,我應該回來,這裏才是發展自身能力的地方。接下去的日子,可以說思潮起伏,前思後想,我該怎麼做才對呢?
我有十多年實地「中國經驗」,比一般人有優勢。就算一起在起跑點上,我肯定跑得比別人快,中國內地講究「快速」發展,我不應該、也不能夠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外表上,我不露痕跡,但是心中的吶喊很響亮:我要回國了!回到美國,跟紐約總部說清楚:我想回國發展,不過我會遵守不成文慣例,不會加盟其他同類銀行。心底深處,不是說完全沒有不捨得之情,比華利山這個地方真是「世外桃源」,不能說一句「這地方不好」的話,其實是樣樣都好,的確有點放不下。心想,還沒有到退休的時候,我應該志在四方,中國需要人力,回國是上策。
2004年,回到香港,馬上有人邀請我加入他的公司,幫他搞上市。這絕對是好事,有三點:不是銀行,可以見識其他行業的運作;有兩家廠在內地,算是在內地「做貢獻」;上市前工作繁多,我是不怕煩的人,應該大有可為。這是香港典型的運作模式:寫字樓在香港,工廠在大陸,產品有內銷也有外銷,年年悶聲賺大錢。大家心中有數,這是中國內地改革開放帶來的碩果。
埋頭苦幹準備上市事宜之際,有北京來電。對方自我介紹,請我上北京。心想,怎麼又是北京的邀請?不能說不,只好問清楚「來者何人」?原來是銀監會的人,心裏馬上有如十五個吊桶,立馬忐忑不安。銀監會要我去?好事?壞事?而且是要盡快去,好像有急事。以我在內地的經驗,我敢說「急事」絕不是好事。慢慢來才是好事!
終於到了北京,短短一年內第二次,但是我無心關注周邊環境的改變。有位助理,自稱是小宋,從機場接了我之後一路跟着我,連酒店房間都訂在我隔壁,簡直是貼身保護。內地不叫保護,叫保障。不管怎樣,是不是有點過火?我是跑慣江湖的人馬,照規矩不需要這樣的保障。難道是不想別人上門騷擾?越想越覺得奇怪,雖然我必須說服自己:既來之則安之,見一步走一步。
到了銀監會,見到主席,還有兩位副主席。他們在長桌子一字排開,主席坐中間。我另一邊一個人坐,有點像招聘面試,倒不是一問一答。基本上都是他們說話,我聽。先是介紹銀行業的中長期計劃,再說到短期的改革方向。接着問我有甚麼看法?這題目難不到我,不外乎開源節流、審慎處理貸款、與外資銀行多作交流、服務態度以人為本等,都是不會錯的答案。由於我已闊別內地三年,自己覺得以前學來的北京口音好像變了樣,有點吳越口音,有點酥麻,跟他們說話有點差距,少了「兒音」。不過,又不是叫我來說相聲,甭管它。
大家互動差不多半小時,我還沒看出端倪,到底葫蘆裏賣甚麼藥?要我來幹嘛?他們或許也覺得不好意思,終於「亮劍」。主席說:我們面對不少挑戰,需要作出應對。有些想法,目前還不成熟,難得聽到你的意見,很感謝。我們找機會再聊。說完之後就站起來送客,沒給機會我問更多問題。那位助理小宋就在門口,二話不說就把我接到機場,路上一言不發,好像是有固定程序,第一步走完,走第二步,其中不准講話。走貴賓通道,看着我走進登機長廊,一路沒說話,只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他的手機號碼,我們再聯繫。
我是一頭霧水,心想:能夠再聯繫,就是還有下文。下文會是甚麼?不知道,或許說,沒讓我知道。山長水遠叫我來講講我對內地銀行業的發展路向?太過小題大做了吧。應該有下文,我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不疑。正確的態度是:靜觀其變。
時間過得很快,一下子三個多月過去。我正忙着上市前各種繁瑣的事物,開始遇上阻力,不是來自監管,而是來自內部。有幾樣關鍵的要求,我方無法接受,對方也不可能為了我們改變章程,結果是「放一放吧」,這是我方的說法。一放就等於說,我的存在價值驟降,只好揮手道別,希望再見還是朋友。
以前在滙豐的日子,到時候換崗位不稀奇,有人幫忙跟下家聯繫,只要到時候帶了公事包過去報到就好。好日子把我給寵壞了,現在開始體會沒有大樹依傍有點難度。要去找工作明顯過時,不去的話只會把自己弄得越來越懶散。俗語所謂「兩頭不到岸」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沒想到,這時候北京又有新的消息,還是要我去一趟北京,面談計議。又是以前那位助理小宋跟我對話。逐漸消失的神秘感又再出現,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呀?難道又想聽聽我對銀行業發展前景有何看法?這時候,忽然想起一句老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好,再去一趟北京,弄個清楚。
到了銀監會,還是原班人馬,多了兩位坐在兩旁,好像是司長級別,不比一般。對方開門見山,比較上一次邁前一大步。告訴我兩件事情:銀行改革必須深化;有家「私人」銀行啟動試點。私人的意思是指私人股權,不是說高端客戶。我想,叫我來必然有關。對方加多一句,這種安排是首次,必須先走「程序」,要點時間,請我稍候。我看到所有人都在點頭,不想沒話說,立馬來一句:理解、理解。這時候,我說的理解還有另外一個意思。說是一家「私人」銀行,我當然「理解」是哪家銀行,在中國內地也只有這一家,叫做中國民生銀行。既然大家不說穿,我也裝作不知道。在內地,能夠不知道是好事。但是有時候知道,卻要扮成不知道更難。我就是面對這種情況,只好說理解、理解,裝糊塗。
回到香港,前思後想,這次到北京像不像「第二次面試」?雖然不確定我面對哪份工作。我開始認真思考目前面對的情況,必要時作出某些假定。事情有利也必然有弊,問題在乎能否作出正確的判斷。第一,回北京?第二,回銀行?第三,單人匹馬,深入虎穴?這家是怎樣的銀行?業務怎樣?不良資產如何?一連串的問題不敢去想。自己知道面對的不是一個「走一步算一步」的挑戰,但是卻又沒有一個可信的大局觀,心中很是糾結。
沒多久,北京來了第三個電話,這次要我多待幾天,因為有些人等着要見面。這次不用去銀監會,反而是在酒店大堂等候「發落」。幫我安排的還是那位助理,同時給我一些人物背景,讓我知道對方是誰。第一位見面的是一位劉姓的知名人士,他的農產品生意很成功。見面也只是見面,加上幾句寒暄而已。第二位是地產商,有一定知名度,也是短暫寒暄,加上一句「歡迎」,令我感到安心。第三位最有意思,他打我手機(不知道他從何知道?),告訴我站起來,向前走30米,繞過大堂一根柱子,看到一塊屏風,他在後面等我,帶太陽眼鏡的就是他。見面後,沒有「歡迎」等客套話,只是說:這條路不好走,祝好運。說完就欠身而退,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不見人影。只記得那位助理說他姓張,不好惹。迷糊中,想起他那句不好走的話,是不是暗示:不成功,即成仁?
這個時候胡思亂想很正常,我走到這一步,印證國內一句名言:摸着石頭過河。現在差不多要上岸了,打個哈哈。但是心裏明白,前面還有一條大河在等着我。看看日曆,2006年7月16日,再過一天,就要踏出最後一步。
再下一步,就是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