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說不盡的經典
寧宗一
「經典」是個說不盡的的話題。對於經典名著的解讀,絕不應該預設任何門檻,而應該在開放的多元的文化視野下,進行充分自由的交流,為進一步解讀經典拓寬更為廣闊的空間。
但是,人們總要追問,何謂經典?哪些是經典?經典是怎樣確立的?又是甚麼時候被確認的?這些,自然是見仁見智了。然而我們又不能不對經典的含義尋找出一種共識。
在關於經典的多重含義下,我想是指那些真正進入了文化史、文學史,並在文化發展過程中起過重大作用、具有原創性和劃時代意義以及永恆藝術魅力的作品。它們往往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歷史文化最完美的體現,按先哲的說法,它們是「不可企及的高峰」。當然,這不是說它們在社會認識和藝術表現上已經達到了頂峰,只是因為經典名著往往標誌着文化藝術發展到了一個時代表現力的最高點,而作家又以完美的藝術語言和形式把身處現實的真善美與假惡醜,以其特有的情感體驗深深地鐫刻在文化藝術的紀念碑上。而當這個時代一去不復返,其完美的藝術表達和他的情感意識、體驗以至他們對自己時代和現實認識的獨特視角,卻永恆地存在而不可能被取代、被重複和被超越。
我們不妨拿出幾部人們再熟悉不過的經典小說文本,說明它們是如何從不同的題材和類型共同敍寫了我們民族心靈史的。比如,《三國演義》並非如有的學者所說是一部「權謀書」。相反,它除了給人以閱讀的愉悅和歷史啟迪以外,更是給有志於王天下者傾聽的英雄史詩。它弘揚的是:民心為立國之本,人才為興邦之本,戰略為勝利之本。正因為如此,《三國演義》在雄渾悲壯的格調中瀰漫與滲透着的是一種深沉的歷史感悟和富有力度的反思。它作為我們民族在長期的政治和軍事風雲中形成的思想意識和感情心態的結晶,對我們民族的精神文化生活產生過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看《水滸傳》,我們會感到一種粗獷剛勁的藝術氣氛撲面而來,有如深山大澤吹來的一股雄風,使人頓生凜然璗胸之感。剛性雄風,豪情驚世,不愧與我們民族性格中的陽剛之氣相稱。據我所知,在世界小說史上,還罕有這樣傾向鮮明、規模宏大的描寫民眾抗暴鬥爭的百萬雄文,它可不是用一句「鼓吹暴力」簡單評判的小說。
《西遊記》是一部顯示智慧力量的神魔小說。吳承恩寫了神與魔之爭,但又絕不嚴格按照正與邪、善與惡劃分陣營。它揶揄了神,也嘲笑了魔;它有時把愛心投向魔,又不時把憎惡拋擲給神;並未把摯愛偏於佛、道任何一方。在吳承恩犀利的筆鋒下,宗教的神、道、佛從神聖的祭壇上被拉了下來,顯露了他們的原形。《西遊記》不是一部金剛怒目式的小說,諷刺和幽默這兩個特點貫串全書。我想,只有心胸開朗、熱愛生活的人,才會流露出這種不可抑制的幽默感。應當說,吳氏是一位溫馨的富於人情味的人文主義者,他希望他的小說給人間帶來笑聲。
《金瓶梅》則並不是一部給我們溫暖的小說。冷峻的現實主義精神,使灰暗的色調一直遮蔽和浸染全書。這位笑笑生的腕底春秋,展示出明代社會的橫斷面和縱剖面。它不同於《三國》《水滸》《西遊》那樣以歷史人物、傳奇英雄和神魔為表現對象,而是以一個帶有濃厚的市井色彩、從而同傳統的官僚地主有別的惡霸豪紳西門慶一家的興衰榮枯的罪惡史為主軸,借宋之名寫明之實,直斥時事,真實地暴露了明代中後期社會的黑暗、腐朽和不可救藥。作者第一個引進了「醜」,把生活中的否定性人物作為主人公,直接把醜惡的事物剖析給人看,展示出冷峻的真實。《金瓶梅》正是以過人的感知力和捕捉力,及時反映出明代中後期現實生活中的新矛盾、新鬥爭。它不像它之前的小說,只是時代的社會奇聞,而是那個時代的社會縮影。
《儒林外史》在當時的小說界也是別具一格,使人耳目一新。吳敬梓在小說中,強勁地呼喚人們在民族文化中擇取活力不斷的源泉,即通過知識分子羣體的批判的自我意識,來掌握和發揚我們民族傳統的人文精神;另一方面,把沉澱於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心理結構中沒有任何生命力的政治、社會和文化形態——八股制藝和舉業至上主義,特別是那些在下意識層面還起作用的價值觀念加以揚棄,從而笑着和過去告別。
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紅樓夢》一經出現,就打破了傳統的思想和手法。曹雪芹的創作特色是自覺偏重於對美的發現和表現,他更願意更含詩意地看待生活,這就開始形成他自己的優勢和特色。而就小說的主調來說,《紅樓夢》既是一支絢麗的燃燒着理想的青春浪漫曲,又是一首充滿悲涼慷慨之音的輓詩。《紅樓夢》寫得婉約含蓄,瀰漫着一種多指向的詩情朦朧,這裏面有那麼多的困惑,那種既愛又恨的心理情感輻射,常使人陷入兩難的茫然迷霧。但小說同時又藏着那麼一股潛流,對於美好的人性和生活方式如泣如訴的憧憬,激璗着要突破覆蓋着它的人生水平面。小說執着於對美的人性和人情的追求,特別是對那些不含雜質的少女的人性美感所煥發着和昇華了的詩意,這正是作者審美追求的詩化的美文學。比如,進入「金陵十二釵」正、副、又副冊的紅粉麗人,一個一個地被推到讀者眼前,讓她們在人生大舞台上盡情表演了一番,然後又一個個地給予她們以合乎人生邏輯的歸宿,這就為我們描繪出令人動容的悲劇的美和美的悲劇。
《紅樓夢》乃是曹氏的心靈自傳。恰恰是因為他經歷了人生的困境和內心的孤獨後,才對生命有了深沉的感歎,他不僅僅注重人生的社會意義、是非善惡的評判,而且更傾心於對人生遭際之況味的執着品嚐。曹氏已經從寫歷史、寫社會、寫人生,走到執意品嚐人生的況味,這就在更深廣的意義上表現了人的心靈和人性。這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也是前無古人、後啟來者的巨大超越。
從民族美學風格的形成角度來觀照,《紅樓夢》已呈現為鮮明的個性、內在的意蘊與外部的環境相互融合滲透成同一色調的藝術境界,得以滋養曹雪芹的文化母體,是中國傳統豐富的古典文化。對他影響最深的,不僅是美學的、哲學的、心理學的,而首先是詩的。我們把它稱之為「詩小說」,或曰「詩人之小說」,《紅樓夢》是當之無愧的。我們可以說《紅樓夢》已把章回體這種長篇小說的獨立文體推進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
寫至此,深感魯迅先生對小說文體及其功能界定之準確。他在《近代世界短篇小說集·小引》一文中說,小說乃「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闕」(見《三閒集》)。信哉斯言!從《三國》至《紅樓》,都可以說是「時代精神所居的大宮闕」,它們包容的社會歷史內容和文化精神太豐富了,於是它們成了一座座紀念碑,一座座中國小說史乃至世界小說藝術發展史上的里程碑。後人不僅從中得到了那麼多歷史的審美的認知,而且對它包含的文化意蘊至今也未說盡。隨着人們感知和體驗的加深、審美力的提高,它是永遠說不盡的。一切經典名著的真正魅力也正在於此。何謂經典,在這裏也就得到了最有力的說明。
另外,我國古典詩詞從《詩三百》《楚辭》到李杜、蘇辛,散文從莊周到韓柳,戲曲從十大悲劇到十大喜劇,其中不乏經典名篇,幾乎都是一座座永難挖掘盡的精神文化礦藏,其歷史的深度和文化反思的力度,特別是它們的精神層面的底蘊,值得我們不斷品味其中的神韻。所以,傳世之經典名著和所謂熱門的、流行的、媚俗的暢銷書不是同義語,也絕不是在一個等次上。
至於經典的閱讀同樣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初讀經典與重讀經典、淺讀經典與深讀經典的過程,不僅僅是因為這些經典名著已經過時間的淘洗和歷史的嚴格篩選,本身的存在證明了它們的不朽,因而需要反覆地閱讀;也不僅僅因為隨着我們人生閱歷的積累和文學修養的不斷提升而需要重讀、深讀、精讀,以獲得新的生命感悟和情感體驗。這裏說的經典閱讀,乃是從文化歷史發展過程着眼的,僅就我們個人親身感知,「左」的形而上學只會給經典名著帶來太多的誤讀和謬讀。且不說「文革」期間,經典幾乎被批判和否定,即使在「文革」前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面對經典,我們的閱讀心態和閱讀行為又是何等的不正常,閱讀空間又是何等的殘破、狹小!那種以階級鬥爭和階級分析為經緯的閱讀方式,使得我們只懂得給書中人物劃分成分,或者千方百計地追尋作者的階級歸屬和政治派別。再有那機械的刻板的經濟決定論,使我們閱讀名著時,到處搜羅數據以理解時代背景;而解析文本時,只要一句「階級侷限」也可成為萬能的標籤,從而奪走許多傳世之作鮮活的生命。至於那個「通過甚麼反映了甚麼」的萬古不變的公式,更是死死套住了人們的閱讀思維。就是在這種被扭曲了的閱讀心態下,使我們對傳統文化中的經典名著產生了太多太多的誤解。
改革開放,思想解放,衝破禁區,經典名著重印,給讀書界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氣。然而,這裏仍然存在一個閱讀和重讀以及如何重讀經典的問題。不可否認,經典對一些讀者也許只是被知曉的程度,或只限於了解書名和主人公的名字,對作品本身卻知之甚少。即使讀過,有時也只是淺嚐輒止。而重讀或深閱讀卻絕非「再看一遍」,也非多看幾遍。如果僅僅停留於「看幾遍」,那可能是無用的重複。重讀的境界應當像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在《為甚麼讀經典》一書中所言:經典,是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新發現的書;經典,是即使我們初讀也好像是在重溫的書。這位作家是用這種體會來解釋何謂經典的,但同樣道出了閱讀經典的感受。它啟示我們,初讀也好,重讀也好,都意味着把經典名著完全置於新的閱讀空間之中,即對經典進行主動的、參與的、創造性的閱讀。換言之,是在打開名著那不朽的、超越時空的過程中,建立起自己的閱讀空間。而這需要的,是營造一種精神氛圍,張揚一種人文情懷,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一種期望之外的心靈激動。
事實是,讀書是純個體活動。我們讀一本書,讀得再深再透也只是個人的視角和體驗。而一部經典名著,當然不是給一個人、一羣人看的,而是無數個人都會讀它,這就會有千千萬萬種不同的讀法、不同的心靈體驗。在閱讀這個領域倒不妨借用那句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以,當你跳出傳統閱讀的思維模式和話語圈子,你才會明敏地發現一個個既在文本之外又與文本息息相關的閱讀事實。因此開闢多向多元多層次的思維格局,培育自身建設性的文化性格,是我們在面對經典名著時必須要有的一種健康的閱讀心態。
文化傳統是一個國家的靈魂。作為傳統文化中的核心的經典,則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靈魂,對它的核心價值應深懷敬畏之心。經典資源除具有培養審美力、愉悅心靈之功能以外,還葆有借鑒、參照、垂範乃至資治的社會文化功能。對於每個公民來說,經典名著在我們以科學的現代意識觀照下,其內涵必有啟迪當代公民明辨何為真善美,何為假惡醜,何為公正,何為進步與正義之功能,並給我們機會從中汲取力量,有所追求,有所摒棄,有所進取。印象中有位當代作家談到閱讀名著的感受,他認為閱讀進入了敬畏,那閱讀便有了一種沉重和無法言說的尊重,便有了一種超越純粹意義上的閱讀的體味和凝思,進而有了自卑,深感自己知識的貧乏,對世界和中國歷史竟那樣缺少骨肉血親的了解。我想,這就是經典的力量吧!
當然,事情還有另一面,誰都不會否認這是一個物質的時代,也是一個喧囂和浮躁的時代,商業因子竟然太多地滲入到閱讀世界,人們不妨看看大大小小的書店裏那「經典」的盛況:「經典小說」、「經典美文」、「經典抒情詩」……可以說濫用「經典」之名已然成風;而琳琅滿目、五花八門的「解讀」也隨風而生。這種功利虛幻症的蔓延,令人感歎。
今天,我們呼喚閱讀經典,乃是一種文化上的渴望。在商業大潮和浮躁的氛圍下,我們更需要精神的滋養、心靈的脫俗。李漁說:「毒氣所鍾者能害人,則為清虛之氣所鍾者,其能益人可知矣。」物質產品如此,精神產品當然更是這樣。文學藝術是最貼近人類靈魂的精神產品。我們的使命是把閱讀看成生命的一部分,因為閱讀經典已經進化成了我們生命的一種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