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鴉,對許多人來說,是個不登大雅之堂的概念和行為。它不過是一些窮極無聊的青少年佔用公共空間,所留下的礙眼文字與圖案。
香港,在中外人士看來,是個不中不西的中國特區或亦中亦西的全球都市。他們站在本土或外來立場,便決定香江的面貌,其間有太多的政治取捨。
塗鴉和香港到底有什關聯?
香港頂多是彈丸之地,比起紐約和其他世界級大都會塗鴉的泛濫成災,它的塗鴉還值得浪費筆墨,甚至著書立傳?
除了破壞市容,塗鴉又有什可取之處?
塗鴉客不就是整天在街頭遊蕩,趁機隨處亂寫的害群之馬?
這些問題似乎很理直氣壯,卻是隔靴搔癢,而且簡化了一個錯綜複雜的社會現象,只重物質的表相,忽略了抽象的意涵。
我們寫《塗鴉香港:公共空間、政治與全球化》這本書,不以歷史為眼點,也不從藝術角度論斷,純粹以新聞報導與學術研究為出發點。香港塗鴉史應由關心這段歷史的人去費心,包括塗鴉客他們自己,畢竟整個塗鴉現象是他們共同創造的結果。塗鴉是否藝術,則相當主觀,不會有結論。
新聞是歷史的初稿,我們都在台灣當過幾年報紙或廣播的新聞記者,自信對社會現象的觀察仍然保持敏銳的觸角。作者之一,也在美國和香港的新聞與傳播系教過書,對傳播學、政治學與社會學的文獻,多少有所涉獵,能夠從不同的理論視角,分析塗鴉現象。
我們相信,不透過某個視角的框架討論,事實的用處不大。香港的塗鴉,也應做如是看。我們的分析,只是各種可能的解讀之一,而非定論。
香港回歸中國前,我們在沙田住過一年。時隔十多年,我們再度移居香港,停留的時間較長。我們並非本地人,香港不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終究會回到原鄉之地。正因為是局外人,我們保存了一份局內人所通常欠缺的另類觀點。
基本上,塗鴉是非法佔用公共空間的文字或圖像的表達,它無處不在。在香港安定下來後,我們幾乎每個星期六或星期日,都先挑一個地區,然後背相機,走遍主要大街小巷,進行田野調查。我們帶探險和搜尋的心情,投入一個未知的環境。
我們走過的許多巷弄,尤其是不及兩人寬的後巷,是一般香港人從來不會想要繞進去的通道。那油煙瀰漫,牆壁油漆剝落,到處是拋擲的垃圾和貼殺鼠的警示標語。我們看到香港的另外一面,這是觀光指南不會提到的一個世界。許多意想不到的塗鴉,卻隱藏在如此有限的空間,而塗鴉客如魚得水,東畫西寫。
除了街頭巷尾,我們也沿河渠或排水道尋找塗鴉的蹤跡。我們曾爬過欄杆,下到一處寬廣的排水道,在兩旁的牆壁上,看到幾十幅構圖精巧與色澤鮮豔的大型塗鴉。那是一次驚喜,塗鴉原來可以那麼美麗動人,水泥的空間可以不必那麼單調。
我們也穿過狹窄、髒亂和陰暗的樓梯,登上一些四、五層高的唐樓天台。在四周高樓大廈的圍繞下,一個與街面視野所及絕然不同的景觀,帶繽紛的色彩和動人的文字及圖案,豁然在我們的眼前展開。那是視覺感官的一種愉悅洗禮,不親臨就失之交臂。塗鴉,終究經不起時間的洗滌與人為沖刷。
雖然走了不少地方,包括偏遠地區和所有主要的離島,我們的田野調查無法涵蓋塗鴉可能存在的全部空間,最多只是冰山一角。塗鴉客出沒的範圍,總是超出我們的想像,他們的創造力也如泉湧,各種塗鴉作品一直源源不斷,我們永遠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我們記錄的,全是尚未消失的塗鴉,更多的恐怕已石沉大海。
當然,我們所見過的塗鴉,並非全然具有獨特的美術技巧、複雜的概念化構圖或引人深思的警句及圖像,其中不乏有關性器官的粗俗圖案、低鄙的句子和咀咒的字眼,或針對個人,或直指政府,或投射國家。
美麗與醜陋,在牆上爭相輝映。夾雜在賦有原創性與充滿想像力的作品中,後者讓人多少不自在、緊張和反感,特別是在大庭廣眾的空間。塗鴉之所以惡名昭彰,這應是原因之一,所有塗鴉客都必須共同承擔社會的怒視及指責。鐵鏈再堅固,也強不過最弱的一環;塗鴉再如何藝術化,也美不過最褻瀆的一面。
我們親眼看過成千上萬的大小塗鴉,為了歷史原因與研究分析,更拍了幾千張照片與錄影,留存證據。即使如此,我們無法說,我們的田野調查記錄了所有的塗鴉文字、圖案和貼紙等作品。要一網打盡,並不切實際,也對塗鴉現象欠缺了解。
不論是人為或自然因素造成,每一幅塗鴉的生命都相當短暫。我們能夠拍攝到的塗鴉全是因緣際會的結果,更多的塗鴉作品在我們尚未看到前,就可能被擦拭掉或重新塗畫過,甚或隨整棟建築被拆除。這些塗鴉將永遠消失,就像不曾發生過一樣,我們只是盡力保留我們腳力所能及的作品,本書刊載的圖片只是千分之一。
田野調查的目的在收集第一手資料,及鑒定塗鴉出現的場所。為了彌補歷史的空白與知識的不足,我們也閱讀及參考了許多中英文報章雜誌、書籍及網路上有關香港塗鴉的報導與研究,不錯過數據來源,盡可能在事實方面力求準確。
有塗鴉,就有塗鴉客。每一個簽名、每一塊文字圖案、每一張貼紙、每一片噴漆或每一幅大型壁畫後面,至少都有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是他們信手拈來的即興之作或精心策劃的結晶。人皆有立場,事各有角度。我們無意臧否本書所提到人物的道德價值或法治觀念,包括接受我們深度訪問的幾位塗鴉客,他們都真誠回答問題,嚴肅認真的看待我們的研究。
事實本身不會自己說話,一經新聞報導或人與人之間的傳述,同樣的事實就會有不同的形象。擺在一起,它們便形成對比,是非曲直,盡可從中剝絲抽繭。我們在街頭上看到的塗鴉事實,跟我們聽來或讀到的塗鴉故事,是兩回事,相互交叉驗證,香港的塗鴉風景便隱然浮現。
從紐約開始,塗鴉客往往不以本名或真實身份書寫文字或作畫,要訪問他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有當記者的經驗,我們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輾轉透過電子郵件的要求與請託,有時還靠運氣,終於聯繫到幾位香港塗鴉客。
我們答應不問他們的姓名,訪談也不涉及隱私,後者是新聞報導和學術研究最起碼的要求。我們以電話、電子郵件或親自訪問,接觸書中直接引用的每一位塗鴉客,也看過一些工作室。除了報章曾經透露過的,我們到現在仍然不知他們的本名。他們都與常人無異,走在你我身邊,不會引起太多注意。不管好壞,他們的塗鴉卻在香港留下了不可抹滅的印記。至少,我們發現了隱藏在香港高樓大廈之外的另一副面貌。除了本土,香港還有全球的一面,塗鴉不過是個縮影。
對塗鴉,特別是那些缺乏原創概念與構圖想像的雜亂文字和圖案,本書或許有所保留。對塗鴉客的那份執及熱情,不管是本土或外來的,我們不帶偏見。《塗鴉香港》算是為他們那一段年少輕狂的塗鴉歲月做個見證。年輕而無理想,個人的未來就不會有太多指望。一個全球化的都市,卻容不下多元的聲音,社會將毫無生氣。
不論對個人或社會,時間的巨輪都不會停滯,輾過之處,痕跡斑斑。歷史,因為是經驗的累積,所以可以借鏡,鑒往知來。記錄,由於是知識的保留,因而可以複製,代代相傳。史,所以端人正事,道理在此。
我們相當清楚,本書很容易被讀者,包括現在和未來的塗鴉客,詮釋為替公共空間或公共領域出現的塗鴉現象,提供一個合理化的理論及操作基礎。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卻是話語分析不可避免的解讀之一。塗鴉的空間有太多可以墨的地方,更何況個人、社會和國家之間的互動原本很難有個斷語。
塗鴉的關鍵,除了具體文字和圖案的安排,還在於抽象概念的呈現。《塗鴉香港》不是香港塗鴉。見山不是山,這是我們穿過大街小巷後的一點心得及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