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個人如果見聞淺薄或目光狹窄,往往會被批評是井底蛙。井底蛙的成語源自中國清朝郭慶藩所輯的《莊子集釋》,在泰國和印尼也有類似說法,不過不是井底蛙,根據 Benedict Anderson 轉述,而是一隻住在半個椰子殼底下的青蛙。
Anderson 是愛爾蘭學者,1936 年出生於中國雲南。他是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術泰斗,1983 年出版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擴散思考》),這是社會科學主要學門必讀的經典著作。Anderson 於 2015 年在校對完自傳 A Life Beyond Boundaries(《超越藩籬的一生》)的樣張後去世,2016 年自傳發行。
自傳深入淺出,他說,雖然泰國語和印尼語沒有關聯,也屬於不同語系,兩種語言卻長久有個一隻宿命青蛙的想像,它終其一生居住在半個椰子殼底下。Anderson 如此描述這隻青蛙(頁 26):靜坐在椰子殼底下,青蛙不久就感覺到這個椰子殼碗(coconut bowl)圈起整個宇宙。這個想像的道德判斷是,青蛙心胸狹窄、屬於地方性、不常外出,而且沒有道理自我感覺良好。Anderson 緊接着說,不像格言裏的青蛙,他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以致安頓下來。
遺憾的是,我與 Anderson 相反。除了故鄉台灣,我在幾個外國地方似乎都停留過久。還好,我多少會外出,最早在美國德州大學唸書五年半,然後在克里夫蘭州立大學教書四年,從 1990 年起,在美國明尼蘇達大學任教,1993–1994 年第一次全家到香港,那時中英為香港九七回歸已進行了17輪談判,1996–1997 年全家到新加坡,離九七移交前的香港不遠。之後,我在明州安頓下來,直到 2009 年,終於感到 20 年都待在同一個地方未免太久。2009 年 5 月底,我與妻子第二次到香港,一住便是七年,走遍大街小巷。
Anderson 在自傳中指出,從事比較研究,對一個國家的長期比較(跨時間)跟國與國間(跨地區)的比較,同樣重要。因為有了九七前的一年生活,我在 2009 年到 2016 年對香港社會的觀察,便具有跨時間對比的某種基線。在香港中文大學客座那年,也許是當過三年記者的經驗使然,我在一些報紙上(如《信報》和《香港聯合報》,那時《蘋果日報》尚未創刊),就中港台的民主、自由和民意等問題,以本名發表評論文章。在香港城市大學任教後幾年,我以筆名在《蘋果日報》上寫評論和專欄文章,探討的同樣是中港台的民主、自由和民意等問題。
文章內容中的概念及其指標大致相同,先後比較,多少顯示時間演進對社會造成的變與不變,與可能的影響因素。例如,1993 年 9 月 3 日,我在《信報》上發表「韓東方事件與香港的新聞自由」評論文章(頁 27),結尾是:「以目前香港的資訊快速與言論的流通廣泛,許多報紙如果連報導韓東方這件事,都要看北京眼色見風轉舵,一旦中共君臨香港,怕不更要唯唯諾諾了,那時還談什麽新聞自由?」
當年,網絡與手機在香港並不普遍。九七後,還有誰記得韓東方是何方神聖並不重要,不過只要 google 一下,就不難查明韓東方引起的新聞騷動。重要的是,北京接管主權以來,類似《信報》的批判文章早已是過往雲烟,而《信報》與其他傳統報紙也先後被親中財團併購,不少電視和報紙的管理階層更被收編到中國統治體系內,即使只是象徵性的全國政協委員頭銜也讓人沾沾自喜。在形勢比人強的情境下,香港整體新聞自由會節節敗退,就不足為奇了。
從 1993 年到 2013 年,相隔 20 年,純粹從身份來說,最根本不同是,我以本名和筆名(端木少華)發表文章。這種差別基於個人知覺和直覺的判斷,也很諷刺,由港英政府到特區政府,反映的是我對香港言論自由缺乏信心,也多少表示對羅湖以北不動如山的威權政府,感到某種疑慮。在新加坡那年,我不曾在報紙上發表過評論文章,理由自然是大環境不允許個人有公開想像和批判的太多空間。學術自由在香港與新加坡,到底不如美國那樣受到相當保障。
事過境遷,再細讀所寫的上百篇文章,從九七前 4 年到九七後 20 年,中港台在民主、自由與對外開放軌道上的持續與變化,由井底蛙與椰子殼蛙的想像比較來看,頗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種時空錯亂的 deja vu。歷史的吊詭全出現在能動性(青蛙或個人)和結構(井、椰子殼或社會),或文本(text)與情境(context)的交互作用之間。
椰子殼蛙並非不能動,而是不肯跳出一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之大。香港建制派和保守派全屬於這一類,他們不是不能為,而是不為也,特別是缺乏想像力與創造力。他們忽略的是,既然是一國兩制,香港沒有道理不能享有普世的自由民主價值,更可以在中國政治體制外,自主建立一個港人治港的合理機制。青蛙只要移動身子,跨出頭上那個龐大椰子殼的範圍,面對的無疑是海闊天空。在台灣,罩在青蛙頭上的,不是具體的椰子殼,而是虛擬多於事實,很多人卻也劃地自限,躲在一個建構的椰子殼下,惶惶不可終日。
井底蛙的天地當然比半個椰子殼還大,看到的天,不過是井口那麽大,就算青蛙知道天外有天,例如那些從井外跳到井裏面的,不論如何心動或躍躍欲試,終究再也跳不出井口。在一國大於兩制的情況下,香港這口井已被挖得夠深。泛民派或本土派的,大概可以算是這一類,他們很多都受過海外教育,回到香港為自由民主奮鬥。但是,孤臣無力可回天,更何況建制派和中國民族主義者拼命的想在井口上加個鐵蓋。
跟 Anderson 一樣,我不會把自己困在一定的藩籬內,想像也未僵化,批判的熱情依在。收在本書裏的文章,是我對中國、香港和台灣社會現象的一些觀察與思考,每一篇各自獨立,不過都圍繞在民主、民意和民粹三個主題,涵蓋的領域觸及政治、新聞、學術、商業和娛樂等各界,涉及政客、政黨、團體、財團與個人的批判。一半文章發表在台灣的網絡媒體上,很多由於不同原因已被移除,另一半則刊登在香港《蘋果日報》上。謝謝這些媒體提供一個公開的場地,文章裏的批判並不代表它們的立場,改寫後,也與它們無關。
過去七年,我有幸能在香港城市大學媒體與傳播系任教,系上同事—祝建華、何舟、李金銓、李喜根、林宛瑩、林芬、沈菲、假芝雲、蔣莉和梁麗敏—在學術、教學與行政方面提供了或多或少的協助與合作。這是我在大學裏停留第二久的地方,很多篇章都在上課和研究之餘抽空完成,也許他們會覺得我不務正業,偏離學術,尤其是寫《塗鴉香港:公共空間、政治與全球化》這本書。書生之見不過只是略盡知識份子的一點社會責任,謝謝他們在學術路上相激相蕩。
這本通識書能夠順利出版,得到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副社長陳家揚和編輯陳明慧的鼓勵與協助,特別是在內容改寫與篇章安排方面,提供了建設性的意見。大學出版社願意出版批判性的書籍,顯示大學對批判教育的重視,非常感謝他們。
一如以往,我的妻子總是第一個讀者兼批評家,書的內容才沒有太多贅詞,論述也比較清晰和嚴謹。兩個小孩—昰昱(James)和少白(Alex)—雖然離雙親幾千哩,卻是我們這七年在香港工作的動力。這本書就獻給從霖和兄弟兩人,謝謝他們一路相陪,讓我保持一點謙卑。
知識份子固然不應是井底蛙,也不該是躲在椰子殼下的青蛙,多年的象牙塔生活無疑會讓人在一些觀察與見識上產生盲點,尤其是批判別人是非。雖然基於客觀事實,既然是批判,就帶有主觀成份。書中的許多論點自是一家之言,不見得周全,疏忽或錯誤難免,任何對本書的批評都不為過。
張讚國
香港九龍塘
2016年6月29日
離港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