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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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把稻穗，腐化成餘生的護身符◎范俊奇

　　知道蔡欣洵寫詩比寫散文還要勤，其實是比較後來的事了。我是讀過蔡欣洵結集的散文才開始讀她完整的詩集。因此難免驚訝，原來她的詩和她的散文一樣娟秀，但她的詩——卻遠遠比她的散文掖著更大的企圖心，也隱隱藏著比她的散文更尖銳、被一層一層的現實裹挾著的溫柔。是。尖銳的溫柔。用詩的尖銳詞彙，抗議人事的乖張，也用詩的抒情主體，溫柔人世的惆悵。
　　而關於詩，我常常說——有詩的地方就沒有塵埃，詩是最秀靜的「無人吸塵機」，把你嵌入記憶縫隙的淤血，也一併「清乾理淨」。我一直是這麼樣以一種最日常的角度去理解一首詩，以及去消化一首詩對生活的叩問和對生命的自我鬆綁。
　　也許是因爲蔡欣洵和我都來自同一個逐漸被歲月模糊的原鄉，所以她的「詩心」，以及她頻頻回過頭思念故鄉的「私心」，其實我也偶爾演習，其實我都熟悉。就算她冰涼地擱下一句，「世界一如你所想的那麼冷」，我也十分明白，她想說的是，就算人世如何顛簸，只有我們北方老家的象嶼山，無論什麼時候回頭望過去，都在我們的記憶裡巋然不動，翠綠暖和。
　　正因為我們都懷抱相互重疊的鄉愁，於是蔡欣洵寫的，「不經意的打開窗／月亮蹦入懷裡／跌滿一地都是金黃的稻穗」，我讀到了在某一個空間點我們原來有著緊密的關聯，並且完全明白下來——原鄉或家鄉，到最後，終將變成故鄉和他鄉。這種不著痕跡的城市人的漂泊，詩，於是成了最好的註腳，在抽象和寫實之間，在淡素的句子和悠然的意境之外，詩裡的字句，穩定了無止境的浪跡，也確定了社會學裡頭，每一個外鄉人的身份認同——「漂泊」也是一種身份。
　　於是我看見詩人在歲月裡疾走，她把滄桑和歷練緊緊地攬進懷抱裡，把用詩句一磚一瓦建立起來的詩托邦，留給女兒小吳，她要女兒小吳從她的詩裡依循她的〈遺言〉——「記得把我收藏的稻穗防腐成你餘生的護身符。」而她的詩心，其實也溢出她給女兒留詩的 「私心」，恬靜而飽滿，並且希望詩可以走出冊頁，散逸在日常生活當中，甚至「攤開皺了的長詩，把字，一顆顆熨平」，然後在摸索人生的詩句裡，安頓生命的流離。
　　而在一地踉踉蹌蹌跌碎的影子裡頭，如果用心拼湊，多少還是拼湊得出當年印象中梳著兩條粗辮子，依在課室外的白墻上穿著水藍色的校服，清秀而靦腆的小學妹。 雖然她的眼角，在我們再見面時，如她所詩，「已經泛起一道母親的漣漪」。
　　就好像怎麼都記不起來，年輕時我們在哪裡讀詩——在列車自動開啟的玻璃門上？還是在少年企圖以字定情的梧桐葉面？抑或是實驗室內夾在化學課本的詩集裡？但我知道，中年以後，詩總是在我們轉過頭看著一哄而散的青春，然後苟延殘喘的無可奈何裡，不徐不疾，一閃而過。
　　詩有時候是詩人的自畫像，描繪她生活的輪廓，勾勒她內心的線條。蔡欣洵的詩也有生活的趣味，譬如她寫〈日常詩人〉的自我調侃；寫〈病詩四首〉的無奈；還有〈我想念你的30件事〉的島國瑣記；甚至〈如何一個人吃晚餐〉的自我嘲弄，也活潑，也憂傷，也生動，也沉重，但生活畢竟就是那麼一回事，至少在《詩托邦》緊密的詩質裡，我讀到了今昔交映，蔡欣洵的詩在素雅中前進，細膩而靜謐地，召喚想象，和歲月糾纏。

｜序者｜
范俊奇，出生馬來西亞北部，吉打州人。新聞系出身。曾任時尚及女性雜志的主編。范縱橫時尚界、娛樂界、媒體界多年，專欄散見馬來西亞各報章與雜誌，著有《鏤空與浮雕》、《鏤空與浮雕II》、《鏤空與浮雕III：幻滅，也是一種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