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身書寫
殷宋瑋
自序
歪河上的黑鎮(Hay-on-Wye)是位處英格蘭與威爾斯邊界的小鎮,人口僅有一千五,卻因擁有約三十間二手書店和人文薈萃的文學節而聞名於世。在英國生活多年一直想造訪,唯其地處偏遠,交通亦不便;遷徙英格蘭西南角的 E 城後,終於在二○一○年的九月中旬,乘搭火車至 H 城再轉搭班次并不頻密的公車,輾轉逾四小時才一償夙願。
迷林型的小鎮,幾條街道半個下午即可逛完。書局多但大小皆無當,一般讀者或許能有收獲,較專業或品味殊異的書種則乏善可陳。唯有一專售詩集的小書店令我們欣喜若狂,J 尋得捷克詩人賀洛布(Miroslav Holub)英譯本如獲至寶,和書店店長亦相談甚歡。
那一年自一月起大學放我半年研究假,進入暑假仍在撰寫《蔡明亮與緩慢電影》英文書稿,但間中也斷斷續續寫些中文散文。此行乃十月開課前給自己放個小假,卻也帶了些原稿用紙以備不時之需。
租了兩晚民宿,小鎮書局盡覽,一個下午我突然想有個自己的空間,遂和 J 分道揚鑣,獨自往一家老字號的大型書局,在二樓落地窗前的沙發坐下。此二樓亦是頂層,極高的天花板,原木的地板,樓層此端窗戶面向狹窄的馬路,兩張長型紅絨布沙發排成直角,其間一條傳統花紋大地毯,靠另一面牆的大書桌上擺有零星書本。空無一人。
下午近四時的秋陽低低斜斜透窗而入,滿滿灑在一張沙發上,我坐下。另一張無陽光斜照的沙發上躺著一隻貓。
我坐下,閤上雙眼,吸納陽光的暖意,身心漸漸平息。我打開雙眼,取出稿紙,開始書寫。
我開始書寫,用一頁五百字的稿紙,以大開本雜誌為底,在沙發臂墊上,持藍色原子筆,一個字接一個字,無中生有地填寫方格子。好奇的貓滑下沙發,緩步踱來,躍上這一張沙發,若無其事繞過我身後椅背,然後在我身邊蜷曲,繼續睡眠。我瞄了牠一眼,繼續書寫。
我並非愛貓之人,但那個下午的畫面,髣髴就是「書寫」的化身,詞典內此字條旁只需附上定格光影,不用說文解字。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存有」:我的存在有實體物質的陽光、沙發和睡貓,我的存在亦棲身於右手握筆在方格子上書寫的每一個中文字。
我寫,故我在。這不是一個存在主義的命題,而是時空中具體可觸摸可感知的實物和行動。
無論是英文的學術論述或中文的散文創作,行至中年,我倏然發現書寫此一行動乃界定我存有與身份的最明確指標。學術研究固然是專業工作的一部份,舞文弄墨也難免風花雪月的附庸形象,但逾三十年來書寫不僅是我生活中唯一不可或缺的行動,那個下午的那一刻,由斜陽、沙發和睡貓共同組成的畫面,實則是我生命本質的凝結。從新加坡起始,行經台北和劍橋,L 城和 E 城,到此地處偏遠人煙稀少書店林立的小鎮,我走到那裡,寫到那裡——其他事我可以不做,但我不能不寫作。
棲身書寫的光影定格,那一刻我感覺無比幸福。
感覺幸福,因為書寫此一行動是如此單純,只要有筆、有紙,便可以走到那裡寫到那裡。難的是年歲漸長後生活不由人,物質上縱使能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要同時保有自己的時間和自己的心情來煮字療饑,卻不是容易的事。但無論如何,比起其他藝術形式,書寫仍是輕便簡易、經濟實惠,堪稱最民主的創作媒介。
感覺幸福,更因為書寫的那一刻總能讓我氣定神閑、心智清澄,髣髴置身於另一個世界。日常生活是如此繁瑣而庸俗,蠅營狗苟惶惶不可終日;書寫則具有提煉和沉澱的作用,讓平庸的生命彰顯深邃的意義。若沒有書寫的軌跡為自己的生命留下一些記錄,回首前塵,或許僅剩一些生活照的影像而已。畫面也許能清晰留住時空,但文字卻更能準確捕捉心情。
「對於一個已經沒有家園的人來說,書寫變成了棲身之所。」阿多諾(Theodor Adorno)的名言似乎對現實中家園的喪失有喟嘆之意,書寫的棲身之所髣髴是退而求其次的不得不。這是我的第五本文集,兩本寫於出生地的新加坡,一本於唸大學時的台北,一本於唸研究所的劍橋,這本則是博士畢業十年來長居英國的結果,書寫之地涵蓋台北和英國。台北的記憶洶湧澎湃,幾番因研究或開會回返總會奮筆疾書;英倫的天氣陰晴不定,四季的輪替為文字增添異質的風景。遠離家園於我並非現實中的不得不,卻也是一種不得不的選擇。台北四年,英倫十四年,三十餘年不停的書寫,原來一個一個的空白方格子才是極樂世界。棲身書寫,不是因為現
實中的失樂園,它實則乃生命中的尋夢園。
二○一一年九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