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導讀
中國現代小說的風貌》增訂本 導讀 柯慶明
上個世紀的五○年代與六○年代之交,臺港萌生了一種新起的文藝創作典範:當時稱之為「現代」,(然後再綴以各種藝文體類);後來亦襲用 Modernism 的直譯,稱之為「現代主義」。這種現象,不論創作或理論,基本上集中在「新詩」:因而它遂約定俗成的改稱為「現代詩」;以及「小說」,但「現代小說」並沒有變成一種「體類」的稱呼,雖然其在創作的成就與影響,絕不遜色,或許還有過之。
這種差異主要是「新詩」或「現代詩」分成了許多的詩社、詩派,他們的論爭主要已經不是寫作「形式」而已,已是所要表現的「題材」、「內容」及擇取的「美感」類型,因而容易引發爭議。但「現代小說」,主要見於夏濟安先生的提倡,它的重點主要是關於如何形塑經驗的藝術表現手法,在感知方式隨著新科技與新的社會生活的根本轉變之餘,一切幾乎是水到渠成,並無反駁的餘地。因而,葉維廉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的風貌》,就接著成了唯一,同時提出理論,闡明其美學意涵;兼能以其藝術手法,從事實際批評,研究「現代小說」的「經典」。
本書原版各篇,除附錄〈評「失去的金鈴子」〉,為一九六二年的牛刀初試,主要皆寫作於一九六七與一九六八兩年,當時王文興先生已經創作了中篇鉅作〈龍天樓〉,尚未動筆寫《家變》;白先勇先生則要由〈謫仙記〉跨向《臺北人》,而且還只寫了六篇,但不論是〈水綠的年齡之冥想〉或〈激流怎能為倒影造像?〉,卻都掌握了王、白二人平生創作的核心,指出他們邁向「現代小說」創作之關鍵:也就是 James Joyce 所謂: epiphany 之應用。( epiphany ,葉先生自譯寫「顯現法」,或亦可以用「目擊道存」之「頓悟」觀照,以及其相應的表現來理解。)
但葉先生在評論王作時用「冥想」;在評論白作時用「倒影」;兩篇論述皆用了「激流」(或「漩渦」)的隱喻:指出他們寫作手法,一方面皆「以律動的遞增的建立來黏合作為小說的統一的中心」;一方面則掌握了「以出神狀態的冥想作為小說的呈露的樞鈕」來達到主題意識的最終呈露。兩篇論文一結束在〈欠缺〉的討論,一結束在〈遊園驚夢〉的分析,這兩篇小說不論題材事件或者人物年齡、生平經歷,恍如南轅北轍,但小說的主旨皆在敘述主角如何因遇生感,由感生情,情感境生,而情隨事遷,境隨情變,終至因變成思,結束在個人獨立蒼茫,痛定思痛的冥想中,但卻只道:「流水落花春去也」或「天涼好個秋」:其基本的機軸,在深層結構上,其實是類似的,都屬葉先生自己所稱的「廣義的抒情主義」。
雖然葉維廉先生沒有直指:「現代小說」就是「抒情小說」;但他在〈現代中國小說的結構〉的導論中,先談「進入純粹音樂的境界」;再談 Joseph Frank:”Spatial Form in Modern Literature”,「走向空間的表現」。在提出要從:「主題的結構(意義階層的安排)及語言的結構(意象與節奏的安排)」,來作為談論的藝術標準時,亦同時強調:
中國的現代小說(過去十年間的小說)都先後在衝破文字的因襲性能而因進入空間的表現(同時呈露)及節奏的雕塑。(空間的表現一向是中國舊詩的特色,奇妙的是,我們的小說家通過了喬埃斯 (James Joyce) 而回歸到舊詩的格調,而艾芝拉.龐德 (Ezra Pound) 通過了中國詩而加強了他空間的表現。)
書中提到的「小說家」,其實指涉的不過是:聶華苓、王敬羲、於梨華、王文興、白先勇、陳映真、朱西甯、司馬中原及張愛玲等人,但已經足以反映一個小說新起的寫作趨勢。同時在葉先生的分析中,他更關注這些人的作品,如何由傳統的寫法而逐漸轉向,他認為具「藝術的完整性」,其「主題的結構必需依存於語言的結構裡」,「步入了以結構的呼應為中心意識的完整性」的「現代」的寫作歷程,這種饒有意味的發展。因而他的論析不僅是「描述性的」 (descriptive) ;更是「規範性的」 (prescriptive) ,他亦以此來斷定作品的成敗與價值。他並不在意這些小說家的思想意識的一貫或內涵,反而是集中注意於他們如何的逼近經驗呈現,與其結構表現之內在呼應的逐步完整與豐富,並且強調如此:「我們始可以言『好』,始可以言『偉大』。」
葉先生在文中,(其實書中亦一再反覆),提到:
消除不必要的解說,使內在的應合更豐富,更完整。因為一經解說,前面的自身具足的意象立刻被限定為一種簡單的比喻,而失去其同時成立為獨立場景的機會。打破這種推理式的敘述,純化內在的應合,也正是王敬羲自己、王文興、陳映真刻意追求的路向。其餘聶華苓、白先勇、司馬中原都有同樣的作法,…
同時,他由 Ralph Freedman, The Lyrical Novel;Studies in Hermann Hess, Andre Gide, and Virginia Woolf 的「討論小說家如何超越外象而進入純粹的內在世界」而指出:
王文興的「母親」雖是短篇,但其組織既如中國的舊詩,其意味又屬音樂與空間的玩味,可以說已具「抒情小說」的條件。
並且自 S. M. Eisenstein 對電影之「內在的獨白」的討論,指出:
這種以語言結構模擬內心世界的結構所強調的「動速」,起碼有兩種節奏。第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映象的節奏」(指視覺意象),第二種我們可以稱為「心象的節奏」(指思路的節奏)。
而終於在結論裡,提出:
首先,我們必需要認識作者用何種語言的結構(映象的節奏?心象的節奏?等等)去克服或調和何種主題的結構,然後再看其間是否達到了平衡及飽和。換言之,我們必須先把握作者的中心意識形態(譬如有人重主題的結構不重語言的結構的新創,有人重音樂性而不重主題的複雜性),然後注意作者達成這個意識形態的過程。
作為「批評一篇小說」的「批評的基點」。
但是這個「基點」未必就是只針對「小說」而發。值得注意的是所謂:「作者的中心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並不是指作者思想內容中所信奉之 Ideology 的「意識型態」,反而是近於陸機〈文賦〉中所謂:「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由「其用心」所體認出來的: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這裡的「意識」即傳統「言」「意」之辯中的「意」,亦就是「會意」之「意」;而「形態」則為對其「姿」、其「體」之辨析;而當其強調以「語言的結構」去克服或調和「主題的結構」,而求兩種結構的「平衡與飽和」時,其論點亦如陸機一方面強調:「妍蚩好惡,可得而言」;一方面則集中在「恆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為其是否「曲盡其妙」的基本判準。
本篇拈出的,所謂「語言的結構」,則不僅為「遣言」而已,而是要求必須「貴妍」,也就是必須同時對其能否「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加以辨析;其實就是劉勰《文心雕龍?神思》所謂:「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同時注重音樂性與圖畫效果的,以現代觀念所作的綜括。所謂「主題的結構」的提出,亦基於主題非一乃多的體認。其實亦近皎然《詩式》欲在詩歌之一句一境中,追求「多重意」的美學立場。正因有「多重意」的追求,是以才有「會意」的現象與能否「尚巧」的差別。
但是以上的辨析與觀察,其實都是「抒情美典」的判準;「敘事美典」的故事、情節、人物、性格、敘述、觀點、場景、對話、思想、寓意,以至其衝突、糾葛、逆轉、變化、結局…其實皆置之度外。因而,我們或許可以說:葉先生此處提出的「批評的基點」,未必就是一般「小說」所適用的基準,但卻是為了要發掘此處所謂「現代小說」之特質,並闡發每位「小說家」獨運的匠心之必要的基點。他所建構的只是適合於這些「現代小說」評析的「結構」理論;當然我們還可以許多不同層次、不同關切的「結構」或「結構」之外的理論。但是這一理論的提出,不論對於「現代小說」的寫作或欣賞,都有金針度人的作用。
然而本書的意義,不僅於一種分析「現代小說」理論的提出,以及對一些「現代小說」作品或作家的評論;當葉先生在〈現象?經驗?表現〉,先針對「小說表現」,主張:「(一)剔除解說式的敘述性文字;(二)凝縮(包括捕捉最明澈的片面);(三)要求讀者做個主動的參與者而非被動的接受(或受教)者。」時,雖然表面近似,但他的主張,並不就是如 Wayne C. Booth 在其 The Rhetoric of Fiction 所描述的以 Showing 代替 Telling 的現象。
當他以電影為喻,以為「就是要回到戲劇式的直接表達,就是要打破文字的限制,經營近乎水銀燈的效果,呈露明澈的鏡頭以代替解說」,因而溯源到「詩」,以為「詩(尤指純詩)能啟示電影,是因為詩的表現正是經驗的本身——未加批判的經驗本身」,只以「狀態和行動的並置的呈露」,我們就「因這一刻的顯露而進入了宇宙之律動和時間之流」。因而要求小說家要「像中國詩裡(指成功者而言),一開始就是『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其視野的活動是在未經分割、表裡貫通,無分時間空間、川流不息的現象本身」;他的依據其實是《莊子?大宗師》,所謂「藏舟於壑」與「藏天下於天下」的辨析。這時他的回歸道家,揭示「純粹經驗」的美學主張已然成形而成熟,不僅由中國古典詩,而啟發照明「現代詩」,甚至要延伸至「現代小說」。在近似的表象下,自可有獨特的詮釋理據,這正是最饒有興味之處。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中、西文化,古典與現代的會通。因而這是一本意味深遠的「經典」。
本書原版各篇,於一九六九年集結,以《現象.經驗.表現》書名,由文藝書屋,於香港出版。次年由晨鐘出版社改名《中國現代小說的風貌》,出臺灣版。晨鐘歇業後,《中國現代小說的風貌》,於一九七七年授權四季出版公司重印。風行多年,為「現代小說」的創作者、評論者、愛好者的重要指引。雖歷年月而其重要性不變,一些教授「現代小說」課程,指導這一領域研究生的朋友們,必定將此書列入其授課、指導的必讀書目。但由於四季停板日久,學生、研究者尋覓此書日漸困難,因而我們利用葉維廉先生返回母校擔任臺大白先勇文學講座之便,敦請葉先生向四季取回版權,授權臺大出版中心重印。此次的增訂本添加了兩篇論評,在〈王文興:Lyric(抒情詩式)雕刻的小說家〉中,他重評王文興小說,除了將「現代小說」的「抒情詩式」的性質,重新追溯到啟發過法國現代主義詩歌的愛倫坡,使其在「現代」的系譜上更趨完整;並且將討論的作品涵括《家變》直到《背海的人》,略可看出「現代小說」擴展的廣大輻度。在〈陳若曦的旅程〉中,他很巧妙的指出「現代」的顯現事件與事物明晰一面而不加解說的寫作手法,如何完成了陳若曦令人驚心動魄的「寫實」意圖。因而發人深省的是:我們對於所謂「現代」、所謂「寫實」等觀念區分,必須重新思索其深一層的義涵。
不論是原書的重印,或增訂的論述,都是我們這些關心「現代小說」的人士所長期期待而歡迎的,我們感謝葉先生與臺大出版中心項潔主任的同意並支持它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