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雄獅美術》,及賦予它生命的人們
陳曼華
《雄獅美術》雜誌創刊於一九七一年三月,當時,發行人李賢文還只是一個數學系四年級的大學生。環顧那時的市場,除了中國郵報出版的《美術雜誌》,並沒有太多介紹當代藝術的刊物,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能夠辦一本藝術雜誌,除了需要幸運,更需要膽識。
李賢文的父親經營「雄獅鉛筆廠」,這家文具廠商在當時已有三十七年的歷史,從最初的紙業及文具批發,逐漸將經營觸角擴展至水彩、顏料等美術用品製造銷售。在美術界朋友及李賢文的遊說下,父親答應做一份可以推銷自家商品的刊物。於是,就從一本三十二開、三十二頁的紙冊開始,揭開了《雄獅美術》的故事。
那是一九七○年代初期,台灣被稱為文化沙漠的時候。稀少的藝文活動、不容易取得的藝文訊息,加上蕭條的經濟、保守的言論氣氛,一切看起來可能是侷限的條件,卻都沒能阻撓這份刊物的抽芽與綻放。
在《雄獅美術》三百零七期的歷程中,不同的主編妝點出雜誌在每個階段的時代風格。不同時期刊登過的企劃主題,例如民間藝術專輯、原住民藝術專輯、素人畫家專輯、東洋畫專輯、前輩美術家專輯……,都曾經或大或小地引起討論、爭議,甚至影響了藝術市場,這些軌跡也標記了台灣當代藝術發展的進程。
除了辦雜誌,雄獅也做了許多當時在藝術界還很新鮮的嘗試。他們辦過一些獎項:雄獅美術新人獎、雄獅美術創作獎、雄獅評論新人獎、中國當代水墨新人獎、雄獅美術雙年展;也設立過一些推廣藝術的商業機構:雄獅畫班、雄獅藝術學園、雄獅畫廊、雄獅美術專門店。
然而,一九九六年九月,在一片驚嘆惋惜聲中,《雄獅美術》停刊了。發行人的藝術理想,轉由雄獅圖書公司以小而美的方式延續下去。那些在雜誌之外的種種嘗試,經過時代潮流的淘洗,唯有雄獅畫班依然屹立。
在藝術屬於小眾市場的台灣,一份當代藝術雜誌要在現實與理想間立出穩定的姿態並且永續經營,對於民間出版社來說並非易事。一九五○年創刊的《新藝術》及一九七○年創刊的《美術雜誌》,這兩份刊物只完成了三年左右的短跑,延續了二十五年的《雄獅美術》,因此成了台灣第一份長跑型的專業當代藝術雜誌。
從一九七○年代到一九九○年代,《雄獅美術》確乎以自身的生命見證了時代的變遷。它經歷過石油危機下的經濟蕭條,也體驗過台灣錢淹腳目的經濟狂飆;從戒嚴時期的言論箝制,行過解嚴後的眾聲喧嘩;從文化資訊貧乏的荒蕪年代,走向資訊爆炸的網路時代。
在這份雜誌走過的二十五年中,究竟留下了什麼?又滋長了什麼?
這部訪談集收錄了《雄獅美術》發展歷程中幾位關鍵人物的口述內容,以發行人李賢文為主幹,編輯者及顧問為枝,如編輯者廖雪芳、奚淞、王福東,及顧問鄭明進、黃才郎、石守謙,以他們與雄獅交會的時序排列,描繪出雄獅如樹一般的有機圖像。他們以誠摯的情感,說出了在不同年代裡,與雄獅交會的故事。以及,他們自身與時代交會的故事。
這些訪談的進行,主要環繞著以下的問題意識:《雄獅美術》於一九七○年初期創刊,而於一九九○年代中期停刊,這兩個時間坐標有什麼樣的意義?《雄獅美術》的歷任主編,為雜誌帶來怎樣不同的風格轉變?台灣當代藝術的幾波浪潮,《雄獅美術》在裡面佔據怎樣的角色?除了《雄獅美術》雜誌,雄獅不斷開拓藝術領域中的各種實踐可能──不管是舉辦藝術獎項、或是成立推廣藝術的機構,這些嘗試對於台灣當代藝術及雜誌自身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重新回顧曾經參與的風潮與時代,口述人對於自己的角色及雄獅的角色,有什麼樣的評價與反省?
藉由這樣的提問與思索,我們希望能夠形塑出那個曾經走過的年代。也期待這些文字的出版,除了能夠作為台灣當代藝術研究的參考資料,也能夠讓藝術愛好者從這些前輩的經驗中得到啟發。
本書收錄的訪談進行於二○○八年九月到二○○九年五月之間,每次的訪談長度約為三小時,訪談前皆預先以口頭或書面方式向口述人說明預定的訪談題綱,便於口述人進行更完整的回憶。口述人於訪談中提到的年代、人物、報章雜誌篇章等資料,則於稿件整輯時同時進行查證、訂正或補充。為了增加可讀性,本書捨棄了問答實錄的形式,以敘事的方式呈現;同時,為了行文的流暢,以及考慮某些內容可能涉及爭議,文字在忠於訪談內容的前提下經過了裁剪與編輯。整輯後之稿件,從二○○九年年底開始陸續交由各口述人審閱與修訂,經口述人同意後方彙集成書。
這部訪談集裡的每位口述人,各自陳述了他們所經歷的事件與年代,或許讀者會發現,同一個事件,不同的口述人所理解到的真實並不完全相同。這個看起來矛盾的地方,或許正是口述歷史的迷人之處──不再有政治正確的唯一歷史觀點,每一個個體都自成其歷史的中心。
後記
一場美好的共謀
陳曼華
作為訪談者,我既在場,也不在場。
我的確卻是介入了,從進行訪談的提問開始。然而,我也儘量不要介入,希望能讓每位口述人的話語,有機地自行環繞出一個場域。
我自然有著自己很關心的議題,我關心著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泛黃卻描著金邊的時光斷片。然而,當問題被拋出去之後,那就全然是口述人的舞台。那是屬於他們的時代、他們的歷史。
於是,當我們回看過去,對話產生了──訪談現場中訪談者與口述人的對話,以及展開書頁時讀者與口述人記憶的對話。
《雄獅美術》創刊的年代,也正是我出生的年代。因為這些訪談,我彷彿得以穿越時光隧道,與各個性格鮮明的口述人一同經歷他們的世代刻痕;想像著包括我在內的下一代人,如何在那些或隱微或清晰的足跡上,踏出另一種節奏的步伐。為了盡可能捕捉前行者們的氣質,在整理錄音稿件時,我刻意保留每位口述人的語態,並於每篇訪談之後寫下個人觀點的訪談側記。期望著,透過這樣稚拙的努力,這些文字不會只是印刷成輯的歷史資料,而是帶著溫度的話語,記錄那些關於藝術、關於生命的思索。
然而,除了是訪談者,我同時是編輯者與研究者,而後兩者的立場是有些衝突的。
作為編輯者,我思考的是如何讓訪談內容可以在兼顧事實的情況下,使用一些編輯技巧,讓全書讀起來更為生動有趣,傳達那蘊藏在歷史回聲中的情感。但作為研究者,我必然要去質疑口述人的記憶是否全然真實,也必然要去批判編輯技巧背後所無法規避的責任:這個「真實」或許含有某種虛構的成分。
因此,在本書的作者欄位中,我將多數中文口述歷史慣用的呈現客觀立場的「整理」或「記錄」者,代之以表達主觀立場的「編著」者,這是對於書寫者的我、與作為閱讀者的你一個提醒:歷史的回顧與還原,與其說是一種客觀的真實,毋寧更接近一種主觀的真實。當我們意圖藉由史料進行歷史判斷時,應當時時保持著一種警醒,那些被留存的固然說出了一部份的真實,那些被排除的卻也說出了另一部份的真實──決定留存或排除的機制,往往是更為耐人尋味的。
於是乎,在這部口述訪談集裡,訪談者、口述人、編輯者三方,形成了一種共謀。然而,這是一場美好的共謀。無論是哪一方,都試圖再現那個煥發著奕奕神采的藝術年代。
這個出版計畫得以順利進行,首先要謝謝先後受訪的李賢文、石守謙、奚淞、王福東、廖雪芳、鄭明進、何政廣、黃才郎等前輩,如果不是各位前輩在昔日以赤忱澆灌了雄獅及台灣的文化土壤,本書無以在今日誕生。非常感激他們的知無不言,即使面對某些較為尖銳的提問,依然給予開放與包容的回應,那樣寬廣的心胸是十分令人尊敬的。尤其要感謝李賢文先生的耐心協助,並且慷慨提供《雄獅美術》發行量及雄獅畫廊檔次等彌足珍貴的第一手資料,賦予這本書更紮實的樣貌。
此外,要謝謝藝術史學者顏娟英老師在本書在進行初期企劃及完成部分初稿時給予的意見與鼓勵,使我在困頓摸索中得到力量。謝謝我的同事洪千鶴小姐幾度於繁忙公務中陪同訪談並提供建議、及王建鈞先生提供書名的發想,他們的協助讓這本書更為完整。還要特別謝謝佰佶設計團隊在美術設計上的創意與用心,以及冠順印刷在裝幀上的全力支援,謝謝他們願意忍耐我這個不斷苛求的客戶,賦予這本書最細緻的呈現。
最後,要感謝國史館前館長林滿紅女士、現任館長呂芳上先生、副館長朱重聖先生,以及修纂處前後任處長簡笙簧先生、吳淑鳳女士、何智霖先生在這本書初版與再版過程中的支持。因為諸位先進的協助,這個出版計畫才得以最貼近原始構想的形式付梓。
《雄獅美術》二十五年的歷史,縱然看起來畫下了句點,那曾經迸發的火光卻依然閃耀。它曾經那樣毫不畏懼地吶喊出自己的聲音,如獅之壯吼。
僅以「獅吼」這個書名,向那個曾走過的年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