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之名
我們這個故事的主角,名字叫「姚陳會」。她是我的外婆,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了。
日據時代,她來自澎湖西嶼,海風終年怒號之地。
在台語中,「會」與「花」同音;日語中「花」念作”Hana”,因此小時候街坊都叫她 Hana。
直到七八十年後的今天,她回到西嶼,坐在咕咾石矮牆邊泡茶的老人們,還是會熱情地招呼。「Hana 喲,阿會仔回來了!」
2. 生離
阿會照理說應該姓「呂」,出生於大林,父母在她一歲多時即相繼過世。大她十三歲的大哥只能背著她,在菜市場門口撿爛菜爛水果維生。
某日,有一位姓「陳」的阿婆從嘉義尋來菜市,自稱養子無後,乏人送終。廟裡童乩指點,「東北方大林市場,有一朵紅花待人養。」
菜販指著正咬著爛柿子的阿會說:「就這個啦,這個沒人養!」於是,大哥咬著牙揹著她走了十幾公里,送她到了阿婆家。
從此阿會有了阿嬤。而大哥含淚離去的眼神,至今她還記得。
3. 鍋巴
過了幾年,阿嬤帶著阿會回到故鄉西嶼終老。其地荒僻又沒頭路,兩人只能每天在海岸撿被凍死的死魚吃。
澎湖之冬,寒風凜冽。海水冰涼透骨,咕咾石動輒割破手腳。
才七、八歲的阿會肚子又累又傷又餓,只能哭。阿嬤就罵:
「汗若流,嘴就腥。」(只要流下汗水,嘴裡就有魚腥可吃。)
後來她說,這一生,她再苦都不哭。
4. 鳳山丸
阿會漸漸長大,阿嬤也不忍心再留她在澎湖,決定送她到台灣投靠親戚。
坐著蒸汽船「鳳山丸」在黑水溝上顛簸一整日,差點連胃都吐出來了,才終於看到高雄港外,那打狗山和旗后山夾峙的「打狗門」。
她到今天還心有餘悸,不敢坐船渡黑水溝。
「看到打狗門,目屎就滾下來……」
5. 免聘免餅
十九歲時(一九四七,民國36年,昭和四年),阿會流落在東港的餐廳幫傭,十分勤快。老闆娘很喜歡她,於是逢人就說:「花未嫁,免聘免餅看誰來娶!」
當時,有一個二十四歲的窮木匠名叫「姚玉杉」,為了看這朵餐廳之花,每天都來報到。聽見老闆娘這麼嚷嚷,當然毫不客氣地決定把阿會娶回家。
玉杉自然沒下聘禮,結婚時只準備了一個假的銀戒子以及十二個祭祖的香餅。
然而,他摘了紅花一朵,插在她的鬢邊。那是她最美麗的一天。
從此阿會有了第三個姓——「姚」。
結婚紀念日是陰曆二月十二,正好是二二八事件後四天,陽曆三月四日。臺灣掀起暴亂,而新婚夫妻沉浸在愛的甜蜜中,毫無所悉。
6. 花見
正好是櫻花季節。
全台灣只有阿里山有美麗的吉野櫻,阿會求著玉杉帶她去賞花。
「一期一會。一生只要一次就好!」
自幼苦命的妻子如此要求,玉杉決定馬上就走。
於是,兩人一大早就到東港車站,跳上北行的火車。
7. 鐵支路斷
空嚨空嚨、空嚨空嚨,兩人手牽著手坐在開往嘉義的慢車上,天荒地老也無所謂。
沒想到才開到屏東,站務員氣急敗壞地衝上車來,揮著木棍大喊停駛。
「頭前鐵支路斷了!下車,通通下車!」
他那麼兇,沒人敢問為什麼?玉杉牽著阿會,乖乖地下車。
我查了一下,那天國民政府宣布戒嚴。
8. 七月半鴨
兩人漫步在屏東街上也不知怎辦,阿會只好問路人:「屏東哪裡好玩?」路人指了指屏東公園的方向。
屏東公園裡的舊城牆今日還在,雄偉壯觀;大水池中種了荷蓮之屬,紅白紫花、刹是好看。想必兩人當時玩得也很過癮吧?
「七月半鴨不知死活……」玩到一半,忽然有個歐巴桑跑過來,滿頭大汗向她們告誡:「台灣大亂,趕快離開!趕快跑!」
9. 豬標
玉杉也不知要跑去哪裡,忽然想起潮州有個開杉行(木材行)的叔伯兄弟。於是牽著阿會跳上客運車,轉而南下去拜訪。
一路上,巴士走走停停,一波又一波的鄉下人持刀上車攔檢。
「喂!你們當中敢有『豬標』的?」
以前,台灣人蔑稱外來者為『豬標』,日本人也是,外省人也是。
一旦乘客被認為是外省人,一律拖下車。
阿會只看到那些人高叫、哀嚎著被拉進蔗叢中「處理」,沒看到他們出來。
10. 日本話
玉杉相貌清秀,不像作工人,於是有人來盤問他:「你看來不像台灣人!你會講台灣話嗎?」
「我,我……」玉杉嚇得講話支支吾吾。
持刀的大漢發怒了,伸手要拉走他。
「馬鹿野郎(日:混蛋),你當作恁祖媽好欺負?」阿會猛地甩開那大漢的手,指著他罵道:「若無咱來說日本話,看誰才是正港台灣人!」
外省人是絕對不會講日本話的,大漢一聽,聳聳肩就下車走了。
11. 蓋世太保
好不容易到了潮州,兩人受杉行兄弟招待吃了午飯,攜手去潮州大戲院看電影。
正好上映「真善美」(Sound of music),故事敘述世界大戰時,一個愛好音樂的奧地利家庭,在互相欽慕的父親和女教師帶領下,如何逃離德軍蓋世太保的魔爪。
——老人的記憶可能有誤,當時電影應該是默片,我不太了解茱莉亞安德魯斯唱歌時聽起來如何?但外婆至今仍然會哼:「小白花,小白花,每天清晨妳讓我喜悅……」這想必是當時玉杉的心境吧?!
然而,電影才看到一半,燈光忽然大亮。一群穿著卡其服的警察衝了進來,說要搜捕暴民。
兩年輕夫妻看起來幸福喜樂,自然沒事。但,電影也看不成了,悻悻然離開。
12. 孔明車
杉行兄弟生意忙,沒空招待兩人。玉杉只好向他借了孔明車,要載阿會回東港。
「孔明車」就是腳踏車,當時還是木輪,踏起來嘎啦嘎啦地響——
玉杉載著嬌妻行進在鄉間小路上,吹著口哨,狀甚悠然。
阿會也幸福地依偎在木匠厚實的背上。
直到香蕉欉中刺出許多「槍尾刀」(刺刀)!
玉杉急閃!
13. 新婚之夜
沿路上,蔗林、蕉欉,都有人拿著槍尾刀、鐮刀……出來盤問。才不到十里路,兩人直騎到星月西沉,才疲憊地回到東港的家。
家裡並沒有留她們的飯,肚子餓也沒辦法,只好去睡。
——窮人家的新房,不過是兩座屏風和公婆、叔伯兄弟隔開罷了。
阿會枕在玉杉粗壯的臂彎中,心想:這真是難忘的新婚之夜啊!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玉杉沉沉睡去。
14. 未諳公婆意
照台灣例,隔天一早,阿會是要早起作羹湯以侍奉公婆的。
她蹲在灶邊弄著火時,大官(公公)從外頭回來,趕緊將門上閂。告誡她說:「千萬不可出門,登記所(戶政)那裏已經『砰』掉兩個。」
玉杉揉著惺忪的睡眼起床,正好聽到了。
15. 草蓆與兵仔鞋
玉杉才二十四歲,大概就是今天大專畢業生的年紀,少年心性猶存。趁父親不注意,他就偷偷跑出門了。阿會連忙追出去要拉他回來。
登記所旁有座防空碉堡,碉堡旁躺著兩具用草蓆掩蓋著的屍體,看不出是誰。
玉杉走近一瞧,草蓆底下露出一雙破舊的兵靴。
那兵靴他認得,那是他結拜兄弟阿郎的兵靴——阿郎十七、八歲就被日本人拉去海南當兵伕,二戰終結才剛回來。
一旁有兩個穿中山裝的人叼著菸,正在翻反政府名冊,其中一個斜睨了玉杉一眼。
連眼淚都不敢流,阿會趕緊拉著他回家。
16. 替身
隔天一早——
「姚秋水!姚秋水在家嗎?」有人拍著門,操著有鄉音的北京話。
阿會前去應門。來人穿著整齊便服,應該是情治人員,問道:「姚秋水在哪?有些話要問他!」姚秋水是玉杉的大哥,在新聞報社當記者。姚家的兄弟長得都很像,尋常走在街上常被錯認。
此時秋水躲在屏風後面,悄悄地跟阿會搖手。
阿會點點頭,正要應話,玉杉卻從後門走進來了。情治人員看看手上的照片,也點點頭,指著玉杉說道:「你跟我們來,長官有話要問你!」
玉杉一頭霧水,跟著去了。
17. 救命螺聲
玉杉被帶到公會堂廣場,那裏已經站了幾十個鄉親了,有男有女,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回事。烈日炎炎,人人滿頭大汗,這一站就是三四個小時。
直到中午十二點,響起螺聲——
嗚——嗚——
這是日治留下來的習慣,到了中午十二點,村里廣播就響,通知工作的人午休吃飯。
木匠玉杉覺得肚子好餓,趁看守人不注意,偷偷溜回家吃飯。
18. 晝寢
他回到家時,阿會趕緊端上午飯。玉杉像餓虎一般地吃,阿會笑著看他。「玉杉,到底是怎回事?為啥調你去問?」
玉杉聳聳肩,只顧吃。心想:娶對人了,她作飯真好吃。
阿會轉頭一看,正主兒秋水正抱著薄被,在房裡呼呼大睡!
當然,那時她還不知道身為記者的秋水已簽署了報社的異議名冊。
後來,同在公會堂罰站訊問的數十鄉親,被軍用大卡車載走。直到六十餘年後的今天,訊息全無,無一返家。
19. 十胎
事件過後,阿會在東港天主堂受洗,自此篤信天主一輩子。
夫妻一起生了十胎,養活了七個女兒,一個兒子。並且買了新房子,就在天主堂附近。三女嫁了屏東地方記者,姓潘。
20. 甲子
二二八一甲子的時候,潘記者前去採訪全國唯一一個民辦二二八紀念館,在屏東林邊。館中陳列著一本泛黃的舊名冊,都是異議份子。他翻到其中一頁,赫然有「姚秋水」的名字。
那時玉杉已經走了好多年,阿會聽到了只是笑笑說:「秋水比玉杉還早了七八年就死了,可見上帝很公平,別人替身而賺來的性命,終究是要還。」
阿會常和秋水的女兒鬥嘴,比賽誰去過的國家多。一甲子中,阿會把全世界都走遍了,歐洲、美洲、澳洲……就沒去過夏威夷。秋水的女兒只去過夏威夷,總是說嘴,阿會很遺憾。
21. 新生
阿會第二十四個結婚紀念日時,也是農曆二月十二,長女生下長子,也就是我。每年那一天,我們都聽外婆講一次這段故事,二二八的驚險故事,然後再慶祝我的生日。
第四十八個結婚紀念日時,她找到當年背她去菜市場的大哥。兩人相擁而泣,還上了報紙。
22. 愛的紀念日
阿會從來沒想弄清楚誰對誰錯,或爭辯、或仇恨;因為人生很短,到頭來大家都要回到上帝的懷抱,以愛相會。
——仇恨無法成就,愛能包容一切。
她只是記住每個人的名字。
那是愛的紀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