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三澤真美惠
1990年代以後,台灣、中國的檔案館(archive)所藏的政府公文開始迅速開放閱覽,大力推動實證性歷史研究的發展。檔案資料多為有關政策立案、審議的公文,對於理解當時文化與政治的相關性極其重要且有效。然而,相對於這些一手文獻可以在政治、經濟、外交等領域上被大量活用,它們在社會史、文化史的領域裡所發揮的效用,卻未被完全重視。筆者前作[2002]便是受到其他領域善用檔案資料的刺激,而初步嘗試將公文檔案應用於電影史研究上。但這些一手文獻也反應出文書作者與整理者的觀點,難免偏頗[川島真,2004:68-69]。有鑑於此,本書雖仍有不足,但採取「多種檔案」(multi-archive)的方式,將各個檔案館所藏資料交差閱讀,試圖比對出各文書作者與整理者的主觀位置。不過,檔案館資料主要是由行政各機關公文所組成,很難留下有關當事者彼此情緒性爭論的內容。這部分則透過個人書寫的日記、書簡,以及口述採訪調查所得到的個人文獻,希望透過雙向使用來補足公文書與私文書各自的缺憾。先前研究視點曾提及,本書作業方式乃穿梭個體層面與社會結構層面之間。同樣的,展開橫跨數個語言、地域的文書、以及公文書與私人文書各層面的文獻論述,可謂為本書研究被殖者持續交涉與跨境下電影活動的必備途徑。文獻調查與發現永無止境,甚至仍有明知對本書極期重要,但卻無法窺見的文獻。 本書所使用的文獻,則以各種限制下所能調查得到的資料為限。
本書將殖民期台灣人電影活動,視為「交涉」與「跨境」的過程來分析。因此他們活動範圍內的當地電影的普及與統制狀況,也成為本書研究對象。不過,最終目的還是在於刻畫被殖者所面臨的具體社會實態,故有關台灣總督府、中國國民黨及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的電影統治,將盡量簡潔敘述,讓人閱讀各章節該部分(關於台灣總督府電影統制於本書第一章第二節、南京政府時期中國電影統制於第二章第二節、中日戰爭爆發後中國電影統制於第二章第六節第一項、中日戰爭期中國電影統制於第三章第四節),即可通史式掌握概要。另外不可否認,本書論述焦點畢竟擺在被殖者台灣人方面,故中國相關的考察要比殖民地台灣來得簡要。且即使焦點對象是殖民地台灣,也未完全顧及到女性與非漢民族居民的部分。不過,在筆者有限的能力之內,為了鎖定錯綜複雜情況下的分析對象、聚焦最具特徵性的問題,以上缺陷成為本書不得不的選擇結果。
除去序章與終章,本書由三章所構成。
第一章從電影普及、殖民地權力的電影統制、台灣人電影接受程度的特徵等層面,來分析殖民地台灣電影相關之種種政治。在這樣的架構下,探討被殖者的台灣人在參與電影活動時,面臨到選擇與殖民地權力進行交涉、或是從殖民地邊界跨境出去,這種不得不兩選一的情況。透過這種方式,可以針對問題意識提及「殖民出現現代化,被殖者乃主動參與其中」的論述提出質疑,不但顯示具體的現實壓迫狀況,還可了解被殖者的「主動性選擇」,如何收編於殖民支配構造之中。關於殖民地台灣的電影普及與電影統制,除了使用台灣總督府的各種法令集、統計資料、教育與警察相關的各種機關誌,還包括當時看過電影的人之口述歷史等。有關台灣人對電影的接受度與電影播放活動,則使用台灣本土資本建立的《台灣民報》等新聞雜誌,以及參與活動的人物日記與回憶錄。
第二章與第三章的焦點,放在劉吶鷗與何非光兩位跨境入中國大陸的殖民地台灣出身電影人。選擇這兩位人物的理由,其一是因為比起同時期中國大陸出身的其他電影人,他們在電影界的活躍程度毫不遜色。其二,就著重抗日與否的民族主義觀點而言,因漢奸而被暗殺的劉吶鷗與在重慶拍「抗戰」電影的何非光,兩人分屬完全不同的類型,但他們的活動軌跡皆可看出一個不得不選擇在東亞「想像的共同體」夾縫中求生存的殖民地出身者的通性。
第二章討論的劉吶鷗乃首位在中國介紹現代主義小說的文學者。除此之外他也比中國共產黨電影評論家們早一步介紹蘇聯的蒙太奇理論至中國,並在人稱軟性電影論與硬性電影論之間的1930年代最大電影理論論爭中,扮演主要角色的理論家。他還曾擔任新成立於南京的國民黨中央電影攝影場的電影製作,是個參與實際作品製作的電影人。但劉吶鷗在中日戰爭爆發後回到上海,因參與日本軍的電影活動而被當成「漢奸」暗殺。關於他身為文學者的一面,在被遺忘近半個世紀後,近年已開始出現評價,但被當成「漢奸」暗殺的電影人期間之活動,仍充滿謎團、尚未完全被研究。因此,第二章企圖盡可能地雙面向地去探究劉吶鷗活動各期間上海、南京的電影政策,以及身為電影人的他所展開的足跡。上海與南京的電影狀況,乃參考中國國民黨文化傳播委員會黨史館檔案(以下簡稱「黨史館檔案」 )、中華民國國史館檔案(以下簡稱「國史館檔案」)、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所藏資料、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圖書館所藏資料,此外還包括當時的新聞雜誌與「戰後」出版的回憶錄等,從中對國民黨的電影統制、左右電影理論鬥爭、日本軍的電影工作等進行探討。同時思索在各種權力如此錯綜之中,劉吶鷗為何一度向左翼思想靠近卻投身國民黨電影攝影廠、又為何被稱為漢奸身陷危險之餘仍參與日本軍的電影工作。關於劉吶鷗本身個人脈絡的解析,乃使用他自身的日記、周邊人物的回憶錄、與當時的新聞雜誌。另外,除了僅存部分拍攝家人的家庭式電影外,劉吶鷗製作的電影或新聞電影都行蹤不明,故無法參考。
第三章探討何非光。何非光在上海演奸角出名,中日戰爭期間在重慶拍抗戰電影,其數目之多在當時重慶與史東山並稱第一。儘管如此,他卻在1949年以後的中國大陸不斷地被批鬥為「台灣特務」「日本間諜」「反革命的罪人」,在故鄉台灣則被當成「滯留於受共黨支配大陸的人」,他的業績僅被記錄成資料,未曾被留意、回顧。直到1995年台海兩岸民主化發展到一定程度後,他才得以再度以電影人之姿被加入公共電影團體。之後,中國大陸與台灣兩地開始重新評價他的作品,2004年由何非光的長女何琳所寫的評傳也出版。但談及何非光年少期至重慶時期身為電影人的軌跡,敘述較偏零碎。本書第三章討論何非光當導演活躍時期重慶當地的電影狀況時,以黨史館檔案、國史館檔案、美國國立公文書館(NARA)所藏資料、美國議會圖書館所藏資料、當時的新文雜誌與戰後出版的回憶錄為主,從國共合作時期的電影統制、左右派電影人之間的對立等層面來進行探討。同時,還會透過當時新聞雜誌、本人回憶、長女所寫的傳記、以及對周邊人物的訪談、何非光所演出、導演的電影等等,來解釋何非光的電影活動與刻鑿在他身上的殖民主義,兩者具有無法分割的關連性。
結論重新整理殖民期台灣電影周邊的政治經濟構造,除了確認電影所謂的「現代」與殖民地之間的相關性,同時還可以確知:被殖者台灣人不論在殖民統治下的台灣,或是逃離殖民主義跨境入中國,他們都曝露在侵略中國的日本帝國主義、以及深受其苦的中國人充滿猜疑的眼光所引起的排外式民族主義之下,而不得不持續反復於交涉與跨境的過程之間。
仔細聆聽他們遺留在「「帝國」與「祖國」的夾縫間」的聲音,乃本書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