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長序
梅洛龐帝曾寫道:「確實地,生命不能來解釋作品,但作品卻可以透過生命來溝通」(It is certain that the life does not explain the oeuvre, but equally certain that they communicate)1。 這句話暗示著作品的當代詮釋方式隱藏著一種矯飾的失真,特別是太常見到精神分析式的典型特質,誘導作品走向一種闡釋的困境,或者致使作品分析進入一種框架,這是一種閱讀的限制,而不只是壓抑而已。梅洛龐帝的話道出了作品詮釋與創作者之間絕然的斷裂現象。
臺北市立美術館作為藝術展覽、研究單位,面對藝術家生命、創作與作品的詮釋課題,如何精準地表達其中微妙的聯繫關係,除了透過量觀的展覽型態呈現之外,傳移模寫藝術家心靈的文字書寫亦是我們嘗試的方向。「藝術家專書」即是本館「美術論叢」正在發展的書系,主要著眼國內80年代以來當代藝術家一路創作的歷程,邀請專業文字工作者進行深度訪談書寫。擺脫純粹自傳的形式,而是以一種文字映像(word-imaginary)的概念,以藝術家生命真實的存在點滴,作為開啟藝術家向讀者或觀眾溝通其創作與作品的一副副鑰匙。
《偽青春顯相館-吳天章》是本書系的首刊之作。吳天章自1982年加入「101現代藝術群」、1985年成為「台北畫派」一員,1989年他在北美館策辦的「中華民國現代繪畫新展望」展中,以〈傷害世界症候群〉一作得獎,1990年個展「史學圖像∕四個時代」中,更以領袖頭像突顯當時政治議題的〈蔣經國的五個時期〉大受藝壇矚目。之後從〈傷害告別式〉,到90年代後期「戀戀紅塵」系列,轉向至今的〈同舟共濟〉、〈黃梁夢〉等,吳天章是台灣當代藝術發展中,從平面繪畫跨到複合媒材,又跨到數位影像的一個特出藝術家,本書透過陳莘具血肉的文字,讓吳天章的生命故事與他的創作能量等量齊觀。
我個人寫過吳天章,深深體會到想為吳天章寫評論的人,一定馬上發現那是多麼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任務。早年,也許可以把他的作品和一些政治的議題連結在一起,但是這樣的角度常常會讓書寫者快速進入到無法自圓其書的境地,因為只能用在少數的作品。當然,他的作品和政治是脫不了關係的,與其說是某一些單一的歷史、政治事件,應該說是累積在時代,累積在整個扭曲變形甚至腐敗的空間場域的所有的錯綜複雜的潮濕元素之中,這些甚至還滲透進他的血肉、神經、誇張的表情、詭異的笑容、以及複雜難解的夢境之中,終至所有都無法區分成為黏稠的一體。
儘管吳天章愛說他畫中總是傳達出一種「假假的」感覺,但是這種假的感覺卻完全內化在他對於時代以及自身命運的嘲諷之中,這種毫無掩飾的假假的感覺卻是無比的真實與殘酷。吳天章的作品無法用概念、理論的文字掌握,必須用另一顆類似的、至少是能夠多少感通跨越陰陽的心靈,用如同夢魘的呢喃口吻,細水綿延地展開出無數平行又交織的感通網絡。讀陳莘的文字,吳天章的許多作品歷歷在目,或更正確地說,神靈活現的吳天章在他特有的背景前,以畫中人物的姿態顯現。
黃海鳴(臺北市立美術館 館長)
推薦序
負世界的真實
認識吳天章,往後彼此並成為多重的朋友關係,純屬興趣交集所致,戴壁吟是第一類接觸的導火線。出身屏東,服完兵役後,戴壁吟即到嘉義開設繪畫班並成立「回歸線畫室」;爾後他將畫室讓與別人,又遷移至台北雙城街,租用陶藝家李亮一的空間繼續繪畫教學。繪畫班學生多數是準備報考大學美術系的高中生,而吳天章就是其中一位。
當時我剛好念台大法律系二年級,由於喜好美術,小時候手癢愛塗鴉的習慣在台大美術社的課外活動中再度復活,恰巧美術社已外聘了葉世強與戴壁吟兩位藝術家前來指導,於是認識了戴壁吟,也跟著到他的畫室進一步學畫。70年代末期,台灣西畫圈仍是印象派的天下,戴老師曾是前輩畫家楊三郎的入室弟子,那時戴尚未前往西班牙,作品都以外光手法表現,無抽象傾向。雙城街畫室的樓上則是另一間「藝術家畫廊」,經常展出如席德進、吳昊等人之非印象派系統的作品,但因為超過我們當時與戴老師之間的學習認知,只將其多樣的形式烙印在心底。
吳天章就在我進入畫室一陣子之後出現,偶而戴壁吟不在,叫我代課,教一些高中生畫石膏像,就如此與天章相遇。十多年後,吳天章每次憶起當年的台北「回歸線畫室」,總是說我曾動手改他的炭筆畫;這些年則說,那是我自己說的。總之每回相遇,口中不停地學長這學長那的,天章對年少輕狂的年代依舊懷念不已,然而那被傳統西洋概念包圍的情境裡,我們真的非常浪漫天真;隨著畢業、兵役與社會考驗,雖然不知將如何執著於藝術又面對真實生活的衝擊,對藝術寄予無限的憧憬卻絲毫不減。
我於70年代末前往紐約,去國十年,追尋到的是對西方藝術的泛泛理解,而吳天章反而留在北台灣,浸淫於動盪的80年代,十足、全身地感受台灣,呼吸台灣的大小起伏。吳天章與畫界同儕葉子奇、盧怡仲、楊茂林…….等人於1982年組成「101畫會」(101現代藝術群),85年再重組為「台北畫派」,算是解嚴前最年輕的美術勢力,成員均30歲上下,作品多帶著憂鬱的色彩。但跨過解嚴那一天,吳天章顯得格外勇猛於歷史回顧,他的〈傷害世界症候群I〉、〈向無名英雄致敬〉及四位兩岸大人物〈關於鄧小平的統治〉、〈蔣經國的五個時期〉等,一反過往的現代主義與空洞,大力插足台灣近代史的痛處,而現實上,掙扎於藝術家生存的路上,他不但離了婚,也飽受胃病的煎熬。 接下來的序幕揭開了更多自我的探索,被攝影評論人吳嘉寶界定為台灣第一位藝術家轉身當代攝影家,同時也使台灣攝影邁入新當代的〈再會吧!春秋閣〉,以及〈傷害告別式〉,吳天章不但使用放大照片,風格比起以前更為陰鬱晦暗,這種下沈的鬼魅風格依吳天章的說詞,乃台灣人長期受外來統治,壓抑而不得伸展所造成的。將老照片、電影劇照,到前輩畫家油畫的翻製,重新詮釋、表現,也都帶著懷舊,與濃烈的如喪禮般的森寒氣息。我與吳天章再度交會,就是協助他將前輩畫家李石樵的原作,變奏成有音樂及動態影像的〈戀戀紅塵Ⅱ─向李石樵致敬〉。雖然僅拍攝他設計的扭動人物,去背,使吳天章足以讓李老畫中戴墨鏡的上海婦人,活現成一位動態的變性男兒,我已經深深地感覺到他已被台灣文化上,一種少人碰觸的道家與俗民文化的超自然神祕力量所吸引,並且毫不忌諱。
記得有甚長一段時間,吳天章租下陽明山靠近中山樓的一間舊屋當作畫室工作,也就是較常為大家熟悉的謝安所攝的那張黑白照片,鏡頭俯視工作室,正中央吳天章吐出煙霧,半遮了眼睛與頭髮。2001-02年我拍攝他的紀錄短片,兩度拜訪此地,他告訴我注意地板底下原來是一個溫泉池,因曾出過「狀況」,被蓋了起來;入門左側連接臥室的柱子上,房東還釘了幾張「符仔」,叮嚀他千萬不要拿下。燠熱的夏日裡,那些看守著冥界的「符仔」隨著電風扇的旋轉飄啊飄的,與吳天章當時的詭異畫風相當吻合。這個方形房子的室內是:一再以遮眼、塞嘴、擋胸之姿浮現孤單的個人,或更早用動盪、受傷、屠殺的扭曲人群,來逼現藝術家的心中塊壘;而屋外卻是:外牆爬滿植物與蜘蛛,雜草叢生,入口門廊頹傾剝漆,從大馬路側看,還以為是被廢棄多年,無人使用的倉庫。
儘管吳天章後來逐步從攝影跨足3D,也開始製作錄影藝術(錄像),媒材一轉再轉,但細看其核心根源,他完全沒有改變。如此,認養了台灣的靈異負世界,使得他獨自坐擁無人侵擾的黑暗藝術地盤,他是靈異負世界在藝術圈唯一的說書人、藝術家。不僅如此,吳天章常說:「那假假的感覺很台灣」,在幽微的燈光下,拼湊了眩亮的鑽片、一閃一閃的彩色小燈泡、人工的拍照背景,再加上主角「假假的」動作、姿態,一切都「偽化」入骨,強迫我們睜眼直視我們自己的,或祖先曾有的深層黑暗。於是可以說,吳天章不是特例的特例,他的挖掘,使得我們的另一種隱諱的真實被狠狠地曝曬開來,天章的根源與底層意識其實存在你我之間。
讀過這本難得的傳記描述,讓我羞愧萬分,身為多年的朋友,吳天章的藝術竟有著超乎我理解的歷史與海港背景。陳莘出神入化的文筆,精確地細繪了天章幼年栩栩如生的世界,也吸引著我再次走入探尋吳天章身分的未竟之路。那是非常迷人的舞台,所有像精靈般的角色浮現又消失,一幕幕我看到的不只是他個人的貼身經歷,還有更令人顫嘆的強權形像、小市民容顏、異文化接壤、落淚的港灣、看似開放實則閉鎖的城市……,那不就是我們的自畫像嗎?
黃明川(導演)
楔子
蝦漿的味道
油梳的頭髮,發亮的額頭,黑眉聚成短促的三角形,下巴一撮有型的山羊鬍已爬到唇邊。說話的嗓門特大,音量常不自覺地爬出三張桌子外,一講到激動處,喉嚨深處發射出的語助詞「靠!」力道生猛,像喝啤酒回嗆的氣體。這時,一條不知從何處掏出的手帕回抹在臉上,一邊解釋著:「歹勢啊!更年期到了,會潮紅......。」不標準的國語拿起自己開玩笑時,「大哥」的氣勢馬上轉變成快速爐的大火,轟轟地快炒出一桌重口味的下酒菜。實在很難把「藝術家」身份套在眼前這樣一位台味十足的歐吉桑身上。正納悶時,他說聲「歹勢」就情急的跑出去抽菸了。他身後塞著錢包的口袋因窄版長褲而鼓起,襯衫鈕釦旋得很低,個頭確實不高。小小紅點的菸頭正快速閃爍,他急於讓身體快速返回崗位上。
很難指出「台客」組成的標準配方,或許行事作風佔五兩、穿著打扮三兩,或許是口音把整個味道提了出來。多次被誤認為流氓應該是他眼神流露出的狠勁,斂起表情時有不容侵犯的壓制力外洩出來。很難想像這充滿男子氣概的硬漢,一遇到懷舊的那卡西旋律,輪廓線就馬上軟化了。坐在這間位於石牌捷運站附近的快炒店,我沒有預期會這樣與他共餐,他正在圓桌上把剝下的蝦殼堆成一座山,乞食的貓趴在他膝蓋等著,身後一排高低竹籬在人行道霸佔出營業地盤。而壓在我手肘下的幾張資料已沾滿油漬,白紙條列著訪談對象的經歷:1992 年在德國「K-18 展」、1996 年在澳洲「亞太當代藝術展」、1997 年「威尼斯雙年展」......。他用藝術家身份走了好幾張紙的發表路程,我拿著基本檔案尋人,檔案上的足跡有福岡、北京、紐約、秘魯......,一個比一個遙遠。現在他卻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把那一座吸乾的蝦頭,一一丟進野貓的嘴裡。人永遠會溢出紙張之外,我沒有預期他會在露天的座位上嗑蝦子,更無法想像這人即將剝開的一切。
「台味」的成分全被他的嘴吸盡了,味道有如蝦腦的漿,有來自大海的鮮,也有動物的腥,它濃郁的味道讓饕客愛恨分明。未見到本尊以前,我在他的作品裡聞到這蝦漿的味道,今日我目睹了這吸吮的嘴形,也學會去品嚐這最精華的部份。還有什麼?還有什麼被我看見......。
陳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