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摘錄)
張亨(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名譽教授)
這部講義雖然也分作二十五講,卻不同於一般哲學史或思想史機械的綱舉目張,條例分明;而是每講都直接進入哲思或問題來討論分析。最有趣的是,他在討論印度佛學的時候,不是先介紹佛家名相,也不是先說小乘與大乘等等。而是從釋迦出生事蹟以及相關的神話開始,直到出家修行成道的過程。從中帶出「四聖諦」、「五取蘊」、「十二因緣」以及定慧禪種種說。用這種「具體的」方式正呈現出佛學「亦宗教,亦哲學」的特色。釋迦牟尼是活生生的存在,不是金碧輝煌的大殿裡供奉的塑像。
事實上,錢先生非常注意佛家各宗派理論的細節,也作過詳細的討論,而且往往有獨到的見解。這在〈佛學的來華與華化〉幾講裡尤其可以見到。僧肇的《肇論》或者認為是以道家思想轉化了印度慧智;但錢先生認為僧肇雖然引用了道家的「虛」,其實際意義卻是佛家的「空」――佛家的空是從「緣起」說,道家的「虛」卻不是。僧肇的文采是道家的,他的思路卻是佛家的。這種辨析足以見出錢先生的哲學智慧及獨特的識見,也足見他對於原典文義有深切的掌握。
讀者不難感受到錢先生自由開放的態度。他引用了不少西方宗教和哲學的理論,特別是近現代的。他比較莊子與德希達頗有相似之處,但並不忽略他們根本的差異。(第十講)事實上,重點不在思想內容的相似或差異,而是藉以引申「哲理」的探討。學者不在於知道了各家各派多少思想,而在學會自己去思考,自己去發現問題和能進一步的作哲學思考。我相信這才是這本《中國思想史講義》最大的貢獻!同時,如卡西勒引述康德的話說:「人文科學則教導吾人去詮釋符號,以求使吾人能夠把隱藏於其中的內容揭示――而這也即是說,把這些符號所由出的生命再度展現於吾人面前。」相信錢先生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序二(摘錄)
梅廣(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榮退教授)
錢新祖先生執教新竹清華大學中語系的兩年中,我跟他經常見面,經常聊天,成為好朋友。新祖兄很健談,特別是一杯在手,更是無話不談。他不但嗜酒,愛喝威士忌,而且煙癮奇大。他手上總是拿著煙斗,抽的是辛辣的一級煙草。我很欣賞他抽煙斗那種怡然自得的樣子,有派頭,卻又自然不做作。新祖兄的身影令人難忘。除了煙斗,就是他的固定衣著。在我的記憶中,他老是穿著深色的短袖Polo T-shirt,卡其長褲,腳踏涼鞋。一副休閒裝扮,卻很有品味。
思想史可以寫得引人入勝,這部《中國思想史講義》是一個極佳例子。這是一本既有學術分量,又能滿足一般知識人需求的著作。各講詳略有點不均勻,但瑕不掩瑜。至於書中論述精彩之處,則是出類拔萃,迥出於他書之上。一般寫思想史的通病是以資料為取向,以固定問題為架構。資料本身顯不出趣味,架設又是老套,這樣的寫法是乏味的,但為什麼大家都這樣寫?原因就在作者本身沒有思想。沒有思想的作者不可能寫出好的思想史;有思想的作者才能寫出好的思想史。錢新祖先生就是一個有思想的作者。
錢先生有紮實的西方學術基礎,又能跳出西方傳統的思考局限,進入古代中國語境,從對比中彰顯出中國思想史中一些特殊課題。他來往中西思想之間,出入自如,似乎毫不費力,這正是他學問功力所在。這種語境的對比分析,在書中發展為一種自覺的中國思想史研究方法。詮釋必須通過語言,語言的使用有它的時空性和主觀性,故必有所偏。我們固然不能不以一個符號系統為中心,但同時也必須嘗試跳入另一個符號系統,暫時離開自我的文化視點,進入他人的文化視點,這樣反覆操作,就是文化對話。錢先生認為文化對話是詮釋古代思想必須通過的方式,因為我們現代人運用的語言已經是普世多元文化衝擊下的產物,我們的詮釋用詞在不同的文化體系中有不同的意涵。我們必須用現代人的語言去表達古人的道理,同時也必須充分自覺現代語言的多元文化的語境問題。
錢先生在書中舉的例子是東西方的人文主義。西方的人文主義是跟基督教傳統相對峙的一個思想潮流,在西方思想中,人與天是對立關係。中國的人文傳統卻不是這樣,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天與人不是對立的,道德意識包含了對天的體認。西方人看中國,看到一個類似西方的人文傳統,卻找不到一個類似西方基督教那樣的宗教傳統,因而認為中國文化有所欠缺:沒有宗教對峙的人間文化必也缺乏精神深度。天與人在東西兩個不同文化傳統中有不同的關係。西方傳統的天人關係是外在的:神性與人性有本質上的不同;我國傳統的天人關係則是內在的:在古代,禮既是人文的又是宗教的,天人既能相應,而人亦能參與造化,由是中國的人文傳統亦將天的一面融攝其中。要正確了解我們自己的人文傳統,必須跳出西方強勢文化為我們設定的觀念架構。然而沒有西方的觀念架構亦顯不出中國文化的特色。對照之下,西方眼中中國文化傳統的absence正是我們自己眼中的presence。因此對話是必須進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