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序(節錄)
康來新
一、尋迹生命史的廿四篇章
此一紙本讀物,圖文並收,計有三單元,文字篇數,共計二十有二,分為「說今」和「講古」兩大部分;圖片百餘幀,以「回顧」標之。
新世紀的王文興,一以貫之上一世紀讀書、教書、寫書的三合一之道。雖二○○五春屆齡退休職場,然志工於說文講學:講古人志怪、說自家文本……,可謂來請幾無不應,誨人未曾有倦。又因搖筆苦修行的兀兀窮年,文字煉金術的精益求精,以是,持久而積累,創新而典範,終於實至名歸的榮冕與桂冠:臺大榮譽博士、國家文藝獎、法國藝文騎士勳章、花踪世界華人文學獎。
拜當事人妥藏之賜,拜公眾活動多視聽紀錄之賜,王文興的這些新世紀之舉常得以物證存留,手稿、CD、DVD。而特別「新世紀」的,則無遠弗屆、彈指耳目收的網站檔案。音像重現的游藝往事,正是科技新產業帶來的文獻新資源,忝為新世紀的編書者,豈可罔視這網事?所以,儘管逐字整理費工,也勢必延緩進度,卻巧合王文興的「慢速」,唯不敢「細活」自居,但求棉薄以效,或可藉此循迹尋迹,從中知新並溫故王文興生命史的一些什麼。
那麼,就從網事紙本讀、往事更網絡的〈原來數學和詩歌一樣優美〉出發。
往事發生於二○○六夏六月的巴黎,為王文興應邀法/華文學交流社團——「兩儀文舍」(ALIBI, 2002-)的競寫聯誼,他和數學家詩人胡博(J.Roubaut,1932-)就同一題目「數字」,各自寫成四千字的小說〈明月夜〉、〈Le Collectionneur de nombres〉。網事誠然不惘然,事過境遷之下,卻還可循迹領受當時現場種種,正因此,王文興《書和影•新序》(2006)的點評胡博語:「饒富詩意」、「觀念詩哲化」、「普魯斯特風格」,才可能讓我們暸然更有所得。
事實上,〈原來數學和詩歌一樣優美〉還可網絡更多人/文互動的篇章,且以時序循迹。
二、數學之為玄學的華麗遊戲:志怪七加二篇
先是王文興二○○四秋九月的〈八月十五晡〉、〈唐魯郡開國公顏真卿墓〉,前者為數字之學的曆算謠諺,後者乃地理座標的書家成仙事,皆可算為「術數」志怪,係於中研院講古清人錢泳(1795-1844)《履園叢話》二則的錄音所得。王文興宣稱為引介錢泳來講演,講畢又替錢泳謝謝大家。
又二年的二○○六年,王文興將錢泳〈八月十五晡〉重寫而成兩儀「數字」賽事的〈明月夜〉,此行手記即〈巴黎五日〉;至於對手胡博,除了最令人興味的對談發言外,他追憶體的法語小說豈可錯過?新世紀讀本還一文二譯附錄之,亦即臺譯〈拾數者〉與官版〈數字收藏家〉。互評時,王文興首先就歎服胡博將「數學」論文寫成小說形式的功力,並坦陳自己嘗試「訓詁學」加以小說化的新藝術。〈數字收藏家〉所以「優美」如「詩歌」者,在於抒情營造的語言節奏、心理轉折。兩人也都強調作家知性責任之必要,胡博往事回憶的「數數」非兒戲,實為孩子之於形上思考的「概念」啟蒙,而「門牌」之為「奇」為「偶」的「數」辨識,王文興認為既吊詭又幽默,童言機趣直追《世說新語》的「日近長安遠」。凡此知性,尤其是「幽默」,也素為王文興所擅,如題以數字的〈巴黎五日〉,就有王氏幽默的「禮,就是我不方便,你方便」,又如〈明月夜〉結語的「寫下來」也是。為什麼?因知識圈多五四以降的白話賽先生們,故常忽視簡約古體、玄變多端的筆記志怪之好。數學雖曾被學子王文興視為畏途,但數學之為科學極致的文字精準、之為玄學神祕的華麗遊戲,卻始終是作家王文興戮力以赴者。「寫下來」是他對茫然不知錢泳術數文本之為優美神讖者的含蓄調侃,一種「幽思在夜」後的「默然行動」。
數學,或科學或哲、玄學的知識位置無庸置疑,但胡博和他的同儕更為之寫作學的文字實驗,他們於王文興《現代文學》創刊的一九六○年代,成立的「文學潛能工坊」(Oulipo)。就在東西兩儀之士「數字」會後四年的二○一○夏六月,精研當代法國前衛詩學的許綺玲、潛心中國古典小說學的康來新,分就「數學」家成員的「文學潛能工坊」、「數字」小說的〈明月夜〉為文,發表於臺灣首辦的王文興國際研討會;在此尤值一提是:該會主題講演人張誦聖的〈重訪現代主義〉,她創學界先例,首將系譜中不同世代的王文興、魯迅參差平行比較,最後,作結於兩人志怪重寫的〈明月夜〉和〈鑄劍〉,謂二文都表徵作者受刺於形上學「未知」潛能的回應,是他們置身於文學史「現代主義瞬間」的明證。以上三篇均收入此次叢書《無休止的戰爭.作品綜論》冊。
原來數學和詩歌一樣優美。
數學之為科學極致的文字精準,之為玄學神祕的華麗遊戲,詩歌之概括為文學前讀寫的經典傳習,三合一的一貫實踐,乃成了王文興一個人的「運動」,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跨世紀「文藝復興」,「復」健五四白話文所損傷的文言古體,「興」振被賽先生削弱的想像靈翼。國際王學會後一年的二○一一夏,王文興先是在獲頒法國藝文騎士勳章的答謝致詞時,繼之於民國百年小說研討會的專題開講際,均對筆記小說志怪文諄諄言。所謂〈臺灣的珍貴遺產〉即此一漢籍古典的承襲,其珍貴性可與金字塔、萬里長城、羅浮宮的繪畫典藏等量齊觀。而當百年慶典的五光十色,王文興卻向百年前隻身鉤沉古小說的魯迅(1881-1936)致意,以細讀其中《神怪錄.王果》的科幻、神讖、倫理、美學等豐富意涵,來向一代文學之父致意。百年知音,志怪不孤寂,筆記得發揚。
志怪不孤寂,筆記得發揚。志怪任想像靈翼高飛,逍遙遊於無邊的形上所未知,錢泳曆算與地理的時/空二作可管窺術數命理之奧妙。二○○八講古逐字稿的〈盧頊表姨〉又另有變貌,出自唐人牛僧儒(780-848)《玄怪錄》的此一極短篇,穿越生死,富於巴洛克式的華麗感,王文興更提示其兼有「心理」與「動物」小說的文類特色:寵物之於姬妾的潛意識欲望,畜犬狡黠、嫵媚、無賴、忠義的生動性格。尋迹之下,二○○六的新版《書和影》,最能跨世紀見證王文興一貫志怪筆記「運動」的兩儀性,亦即創造性重讀下的中西比較文學意涵。該書於「書」系列仍保有王文興樂道自己「無聊齋」筆名的講古《聊齋》二例,在「新增」系列更增「志怪」篇幅,以〈明月夜〉終,以推介《雲仙散錄》的〈從一開始〉始。「一」者,極簡美學的「一行文」,是王文興稱許作者南唐馮贄「筆記」藝術的獨家關鍵詞。
而無聊齋豈可無鬼?果真,中英並置、人鬼俱獲的〈M和W〉登場了,這次輪到王文興的讀者來跨世紀見證他的跨文化兩儀性:古典中國的志怪筆記之於現代西方的荒謬劇場。跨世紀者,因王文興此一目前唯一的劇本,曾新舊世紀五次演出。中文首演為完稿次年的一九八八,臺南人劇場臺南在地演,二十一年後的二○○九、二○一○,加拿大卡加利大學戲劇系相繼四次英語登台於不同單位所主辦的王學國際會,亦即卡加利該校三次、臺灣中央大學一次。以上會議的相關討論三種均收入《作品綜論》冊。跨文化者,論文方面:吳達芸、呂毅新聯名之作,雖將之定位「荒謬劇」,卻以干寶(?-336)《搜神記.阮瞻》為參照,李時雍則系譜存在主義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的〈無路可通〉。座談方面,當時才獲莎劇榮銜的英語導演B. Yzereef雖未克來臺,但賀詞推崇備至,其中「探索東西文化的異同」亦重點;巧的是另有莎劇學者林璄南精心安排橋段的西劇東演,他引介國光劇團的馬寶山、張靜屏,請這對夫妻用京劇的「打圓場」來現身說法E. Ionesco(1909-1994)的〈椅子〉。六朝的人鬼志怪,當代的男女荒謬,〈M和W〉兼而有之,令人驚豔再三的華麗遊戲。
三、詩歌之為讀寫的經典傳習:家學八篇
雖僅此一例,但劇場美學配合電影運鏡,卻是王文興小說寫作的首要法門。且對看二○○九秋《家變六講》的目次和內文即知,收在此的兩場例講亦然,二○一○夏是〈對角戲〉,二○一二冬為〈場景〉。是的,小說如戲,戲如人生,人生舞台的設址所在,家人鄰里和師友的角色扮演,若此地緣人際尋迹,可發現其中攸關王文興文學讀寫的經典傳習。以講於臺北紀州庵的〈場景〉言,名符其實是在自家舊居同安街講自家文本童年事,講消失空間的亙古不變,消失是不復成長歲月的省府宿舍大雜院、沿岸新店溪的農田和鐵道;不變是《家變》有關景物審美和記憶玄妙的體驗之旨,如:光影迷離的高低油瓶、風動水靜的「控奇」火車過稻海、引吭歐詞〈阮郎歸〉的莫名忘與記,諸如此類的美感事務,要等識得印象畫派和心智認知等說法時,才恍悟當時年紀小的大哉啓蒙性。
男孩范曄的讀自一人 的美學初體驗,尤宜對讀於他絕少自傳敘事的〈懷仲園〉(1993)。原來王文興兒少時曾「家」學蒙師有人,雖為期僅是小六至高一的四年,卻至深影響他一生的文學求索。就在同安街省府宿舍的大院落,王文興如影隨形年長六歲、身高許多的鄰「家」仲園大哥哥,流連他的寶藏書桌,瞠目他的金石刻印、鉛筆素描。對仲園一家的搬離,少年王文興震撼、失落、熱淚盈眶。然若尋迹兩人四年來的「書」和「影」,書如《冰島漁夫》、《茶花女》,影如《戰地鐘聲》、《翡翠谷》,卻大可藉以入境王文興家學和文學的生命史。
「家」住同安街,仲園家固然往來名士;談笑舊學,王家何嘗不曾《家變》范父「閩賢」的「詩書大宅」?譯有《茶花女》的祖父王壽昌(1864-1909)固是家族聞人,連姑姑王真(1904-1971),也以一代才女名,詩詞書畫俱佳,西式學堂出身,和郁達夫(1896-1945)交往過。王家父子對這位新文學人物推崇備至,父王慶定(1899-1981)來臺後甚至改名王郁。王文興二○一一夏吉隆坡獲頒花蹤世界華人文學獎,在致詞〈跟隨他們的腳蹤〉時,特別自許能隨蹤這位曾來此的家學淵源人。至於〈海上花園〉的主人大伯父王慶莘(1890?-1960?) ,自延續留法且實學洋務皆出色的家傳。此文發表於父親王慶定逝世次年的一九八二,王文興絶無僅有的兒幼故土自傳文,追憶五歲時常去大伯父家的往事。由廈門港渡輪鼓浪嶼的這段海上花園父子行,頗見華麗探奇之能事,只是當時光景雖鮮明,此際失親卻深慟。極端反差於自傳者是〈家變例講:對角戲〉,王文興引領臺南臺文館聽眾尋探小說中貧陋家居的童年即景,油垢桌面的紙摺群猴像喪葬,鬱悶午后的母子相對各心事。若續讀原書,會發現這竟是范家渡海前的最後一幕。
渡海來臺後,王家父子同行事,詩社活動是其一,可見於〈曾今可先生「偶成」讀後〉詩一文,此文最是難得者,王文興絶無僅有的類此詩評,評父輩偶成於一甲子前的舊詩,說父子一起舊詩活動的舊事。宏觀來看,節慶雅集的聯吟同好,陋室不為鄰的公務人員,豈不「日近長安遠」的亂離南渡人?幸而天涯海角可相遇於文學。王文興從一而終的教職生涯,仲園書單的《冰島漁夫》是關鍵,譯者黎烈文(1907-1972)的歐化白話文折服並促使他的終身抉擇,後果真如願親炙臺大外文系並隨步他的語言革新路線,順便一提,當年共影的《戰地鐘聲》也同時此地後續為對海明威(1899-1961)的文體師法。半世紀後的二○○八校特刊載有〈前輩的成就〉,王文興緬懷諸賢之首即受惠最多的這位恩師,但重點卻更在引介相對陌生的喬曾劬(1892-1948)其人其詞。仍是懷仲園之故,因懷念正名全稱「已故政大國文系閔宗述(1933-1998)教授」的這位童年舊友,王文興於漫讀所編《歷代詞選註》時才有此長輩的神交,第一時間不下王國維(1877-1927)之感,再讀更比晏幾道(1030-1106)、况周頤(1859-1962)。抒情美感之為童稚素性可一生不移,范曄的歐詞〈阮郎歸〉的「南園春半踏青時」,懷仲園的《翡翠谷》可等同。雖家學淵源有自,但詩詞的結構、節奏等究竟和進境,卻有賴長期慢速讀寫而漸臻。韻散兼具的詩文教材,本是王文興新世紀的講古例行,但最稱巨構者應屬二○○九加拿大卡加利大學國際王學會的主題講演〈讀和寫〉,示範了詩歌之為文學讀寫的經典傳習,由莫泊桑(1850-1893)而杜甫(712-770),展現了古中今外的兩儀性。可喜是〈王文興和古典詩詞〉收入《作品綜論》冊,詞學專業的卓清芬之於外文系小說家的紙上跨行見,自是王學史頁的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