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序
歸來時,說聲「Sabau! 好茶」
「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什麼?我們往何處去?」(Where do we come from?What are we?Where are we going?) 十九世紀末毅然遠離當時藝術之都巴黎的城市文明,為追尋自由、回歸自然而移居大溪地的藝術家高更(Paul Gauguin),因探尋生命的奧義而向世人拋出如此沉重的命題。對此,好茶部落魯凱族人的答案應是篤定而堅決:「回家,回到古茶柏安(Kucapungane,舊好茶舊稱)、回到那祖先的應許之地!」無疑地,對早已將好茶視為另一個家的王有邦,又何嘗不是在心底深處早有一個深深烙印的答案,那是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部落,然後欣然地說聲:「Sabau! 好茶」。
「Sabau」是魯凱族的問候語,有「你好、辛苦了、謝謝」等意思。好茶族人們,「Sabau! 辛苦了!」在政治正確的「山地平地化」政策影響下、在現代生活的現實需求下,從祖先安身立命的舊好茶遷村新好茶,無奈卻又在新好茶飽受風災水患的摧殘後,一路遷徙客居於隘寮營區臨時安置中心,最終落腳於今日的禮納里永久屋,而心心念念的終究仍是那傾頹的舊好茶祖居地,那族人慣稱的「雲豹的故鄉」。於是,族人辛苦地發起回家運動,披荊斬棘,重修返回舊好茶的歸途,重建先人的石板屋……。
王有邦老師,「Sabau! 辛苦了!」二十餘載的歲月不曾倦怠,無數次騎上125機車,從高雄仁武來到好茶部落,總是相機、筆記簿不離身,總是興致勃勃的參與及投入。是部落老者強韌的生命力,是族人與大自然山林共存的生活智慧,是日漸消逝的魯凱文化風采,賦予王有邦堅持的毅力。於是從一位基層勞工,踏上記錄好茶文化的迢迢之路,以傳統相機捕捉魯凱族人的生命容顏、風土民情、生活百態,以及部落的流轉變遷。一幀幀黑白影像,是田調,是紀實,卻又漾著溫度,顯得不凡,一股暖心的人文關懷熠熠閃爍其間,搭配隨手記下的率真文字,便透出獨特的王有邦式的樸實又撼人的魅力。
王有邦記錄魯凱族好茶部落大量而豐實的影像與文字累積,自2009年6月起在高美館館刊《藝術認證》的「南島紀事─影像話魯凱」專欄中,一期又一期以不同的人物或主題接續上演,成為高美館長期推動南島當代藝術與文化發展的一處亮點。至2016年12月,專欄文章累計將達42篇,我們將此42篇圖文集結,重新編輯、設計、出版。從「好茶足跡」單元出發,介紹部落族人從舊好茶遷村新好茶,輾轉駐居禮納里一路走來的足跡。再於「生命頌歌」單元深度刻畫三位魯凱老者的生命榮光,復交織以「魯凱容顏」單元中多位族人日常生活的點滴描繪,如此投射出魯凱文化與生活的縮影。壓軸的「永世之交」單元則是魯凱結拜儀式的特寫,以此詠讚好茶族人間彼此關懷、相互扶持的堅定情誼。將王有邦發表於《藝術認證》的作品匯集出版,是向其對好茶紀實熱心且真誠付出的一種致敬,同時也期望藉此為更廣大的讀者翻開這值得我們感同身受的部族記憶與軌跡。
本書的彙整出版,須感謝王有邦老師賦予我們重新整理圖文的極大空間,以及無數次參與我們的編輯與討論。同樣無數次為本書校訂、接受我們諮詢,視本書如己出的魯凱文史工作者奧崴尼‧卡勒盛老師,以及曾參與王有邦個展規劃的攝影家陳伯義,都慨然撰文推薦本書。此外,本書得與雄獅美術共同合作出版,感謝發行人李賢文老師與雄獅團隊的熱忱與支持,給我們相當寶貴的出版建議與編輯經驗。滿滿的謝意,在此謹化為一聲衷心的「Sabau」!同時更企盼,本書能獲得諸多讀者的共鳴,不論是揭開書頁,甚或實際前來探尋好茶足跡,相信在迎向好茶之際,一聲「Sabau! 好茶」將會在心中悄然響起,且廻盪不已!
文/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 李玉玲
推薦序
攝影的田野精神與實踐─王有邦的好茶魯凱影像紀實
台灣攝影創作者中隱藏許多不在藝術機制下被討論的作品,王有邦老師的創作就是其中的代表。他是台塑企業南亞塑膠的員工,並非全職的攝影工作者,在長達二十五年的攝影田野工作中,這些影像並不是為了要成就自己的藝術光環,而是單純地為社會環境變遷下流逝的魯凱傳統文化而累積的攝影文本,這些文本在過去的歲月中,僅有少數的機會在部落以及藝文空間展出,比較完整的呈現是透過高雄市立美術館的《藝術認證》,直到2016年才有高雄市立美術館與雄獅美術將阿邦老師近二十五年累積的攝影創作集結出版。台灣攝影在紀實攝影的典範,除了《人間》雜誌以及幾位攝影名家的作品外,非常缺乏以人類學誌的方法來呈現原住民族傳統文化的影像紀實,深切希望阿邦老師的影像話魯凱能夠在另一個影像書寫的面向,提供給攝影創作者更多的文本參考與攝影田野過程的省思。
紀實攝影的工作現場常存在著倫理問題,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攝影者介入的角色與其攝影書寫表現上的奇觀化。回顧阿邦老師在1991年5月跟隨奧崴尼回到舊好茶部落後,開啟了他長達二十五年的攝影田野工作,其中在他2004年於台南百達文教中心的展覽敘述中曾提及,他原本計畫要拍攝舊好茶的古蹟,然而後來在《藝術認證》上發表的作品卻是緊緊維繫著族人耆老的生命故事。從日常勞動到特殊節慶,阿邦老師的鏡頭越來越像是家人般的端看著老人家的智慧與姿態,在這裡我看到了攝影人用其生命擁抱他感動的現場,原本只是一位旁觀者,他放下了漢人的姿態,不是為了要奪取異族風情,而是要自己成為族人,回到耆老們所關注的部落傳統價值上,於是鏡頭的框取回到老人家的日常,編織、耕種、鋤草、採收芋頭、編織檳榔葉與月桃,這些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在阿邦老師自身角色上轉變為好茶部落的成員後,其紀錄的內容也改變了原先的攝影計畫,越來越不誇飾的攝影表現,讓更樸質的影像來承載這日復一日的日常動作,使觀者宛如在現場傾聽老人家訴說傳統生活。所以阿邦老師有了魯凱族名「藍豹」,這不僅僅是對他身分上的認同,更重要的意義是他的鏡頭被認可在好茶部落中進行文化的影像傳承。
攝影者在拍攝上的權衡即是其內心對於對象的真實態度。在拍攝的現場,攝影者往往會有兩個意識上的拉扯,一個是作者內心在美學形式上的選擇,他反映的是視覺上品味,而另一個則是拍攝對象的訊息,是知識的、是邏輯的也同是倫理的,這當中在作者逐漸融入現場後,就更能彰顯其面對田野對象時的態度與想法。從這次出版的攝影作品中,阿邦老師大量的拍攝時間幾乎都落在1994年之前,這是他最初接觸到好茶部落的時期,面對部落的耆老,拍攝族人在傳統文化下身體姿態與其倫理意義(編織、狩獵、耕種與服務),這對一位漢人攝影家來說,要跨越自身對於拍攝的美學品味,而很敬重地選擇傳達被攝對象的知識訊息是相當困難的。或許打從一開始,奧崴尼領著阿邦回到舊好茶的那時刻,阿邦就受祖靈的召喚,默默許下為好茶歷史而紀錄的心願,因為面對異族情調的現場卻不為其觀感所動去拍攝沒有好茶族人意義的唯美形式的照片,這是面對部落時難能可貴的攝影態度。所以,當人們在面對阿邦老師的作品時,會直接沉浸在部落與其人物的故事上,幾乎不會去討論創作者自身的藝術特質,他把這些特質很巧妙地隱藏在畫面的細節裡,如耆老手腳的紋理、刺青與姿態。台灣的攝影太重視美學上的轉化與價值,在阿邦老師的作品上,讓我們看到一位人類學攝影家的態度,反映紀錄對象的價值與意義,讓我們看到攝影在見證上最重要的本質。
這本書的誕生告誌著台灣攝影在面對多元族群的議題上有如阿邦老師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書寫好茶部落,對於創作短期速成的攝影創作者來說,這本書提供了另一種創作價值與態度,讓更多元的攝影創作都可以在這片土地上成長茁壯。
文/攝影家 陳伯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