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家族血脈 臺1線 回家的路
我沿著臺1線,沿著大街小巷,回到我出生的城市--屏東市,那裡是我血脈的匯聚地。
守寡將近七十年的阿嬤已近百歲,心底緊握那片楓葉的她 ,早已什麼都遺忘,她依然擁有我們這群血緣子孫。
外婆阿麟嫂開設的大新食堂,在老舊露店市場撐起數十年來的招牌。夢裡,母親牽著我的手,走過彎繞小路,迎向我巨大的血源出發處。
這條源自祖先的血河,將再流向日後的子子孫孫……
親愛的女兒,請靠近我,請傾聽我,雖然我最後終將離去,卻請把我帶向妳遠大的未來……
九十七歲的阿嬤靜靜地坐在她的藤椅上……
她閉著雙眼,看起來像是躲避陽光的正面映照。
或許,她比較像在等待誰……
也或許,她早就遺忘這個世界……
但是,我相信她心底始終握著那片野紅似火的楓葉,遙想當年最初的夢想與生命最深的感動……
那天阿嬤九十七歲生日,我們走入她的房間,她自然地睜開雙眼,彷若從夢之境地,急急趕回現實世界,與我們打個招呼。
「阿嬤!」我們三個兄弟齊聲喊道。
我這時才驚覺,「阿嬤」這個名號,我們從小稱呼到現在,叫喚半世紀之久,像是擁有無邊魔法,把周邊的人叫得衰老腐朽,卻只有阿嬤保持原先模樣。轉眼之間,我們已是半百老翁,阿嬤朝向一百歲的天命邁進。
歲月悠悠漫漫,阿嬤穿越每個時代的苦難,如今她逐漸失去記憶,卻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幸福。
阿嬤出生於日治大正八年(一九一九年),日本政府治理臺灣剛滿二十五年,島國各地現代建設,正緊鑼密鼓地開花結果。那時西部鐵路縱貫線延長至屏東,一九一三年橫跨高屏溪的下淡水溪橋,正式拱立起二十四道鋼鐵彩虹,成為每名屏東遊子魂牽夢繫的所在。
阿嬤二十多歲時,與她的夫君(阮的阿公),從原本居住地臺南,坐著蒸汽頭火車,伴隨它所噴發出的陣陣黑煙,一路伴隨她南下,到達另一個異地,沒想到在這個未嘗相識的城市,一待就是七十多年,從此成為她落地生根的家鄉。
到了屏東,先過了幾年小確幸的日子,沒人想到丈夫卻發生了嚴重的交通意外而凋亡。阿嬤全家幸福的夢被敲碎了,她得一肩挑起家庭的重擔,在市區漢口街九號開設「紅葉布莊」,由她設計款式,再請來一群師傅們縫製成衣服。在那個還沒有「成衣」的年代,手工製的服裝象徵了一個人在社會的地位,因而紅葉吸引許多主婦們消費。
我從小在紅葉長大,有時紅葉生意好時,師傅們拚命加工,我經常聽著師傅踩踏裁縫機的聲響安然入睡,彷彿有這些聲音陪伴,心裡有了更難以言喻的安全感,才能走入朦朧的夢境。
布莊位於屏東電信局後方,鄰近復興路橋,是當年屏東市最熱鬧的黃金地帶。而市區最大的三輪車集結站,也在布莊前方,那裡還有公車站,要去高雄都得在這裡上下車,我常在紅葉門口,看見許多人如同海浪般湧向這裡,卻很快拍岸後就離去。
服裝設計是阿嬤最鍾愛的興趣,在她還沒嫁人時,就到過東京讀裁縫學校,在學校放假時,她就近造訪過日本國的聖山||富士山,那座雪白的峰頂,從此常駐在出生於日治時期阿嬤的心底。
也有可能就在那個時候,她愛上了滿山紅似火的楓葉,葉片隨風飄搖,在我的想像裡,阿嬤多想阿公送她這一片她最愛的楓葉,因而替布店取了個紅葉「もみじ」的店名。往後數十年,她得靠心底這片看似薄薄的紅葉(楓葉),養活失去老公時才五歲的男孩 ,還有出生才五個月大的男嬰。
從此,阿嬤度過長達七十多年的守寡生涯。
日子久了,她早忘記當初的那些感動,經常覺得自己早已到過那些大城市,沒什麼特別,常掛在她嘴裡的口頭禪便是:「人生沒什麼,沒啥好計較……」
我小時候對阿嬤的印象,是她永遠站立在專屬自己的設計桌前,寫畫著我不懂的尺寸及款式。
她臉上很難得掛著微笑,主要因為她得養活店裡近十名的裁縫師傅,還有那些圍繞身邊的蒼蠅親戚,他們伸手一要就是好幾十萬元的現金周轉,卻從沒想過,阿嬤一個弱女子,哪來的天大本事,無止境地供應金錢,讓他們揮金如土。
不僅如此,阿嬤像極了臺灣版的「阿信」,她一手支撐這個家,還得收容阿公的妹妹。當年姑婆他們家,因為家庭緣故,需要阿嬤的幫忙,她二話不說,讓他們住在紅葉布莊後方的小房子裡,守候著他們,讓姑婆家的小孩長大成人,可以自力更生後,才安心讓他們離去。
阿嬤的長子,是她心底另一個深深隱憂,她知道這男孩生性好動,總是沒有停下來的時刻,或許是她的寵溺,讓他不知天高地厚,阿莎力的個性,讓他在賭桌及職場上,走得險象環生。他最後遇到一道高聳的命運圍牆,男孩再也無法跳躍過去,只得等待上天宣判他的死刑。
父親五十多歲罹患肝癌過世時,記憶裡不知阿嬤有沒有流過眼淚,但我知道她內心哭得比任何人更為傷心,一顆心碎成千片萬片,撒落在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她所摯愛的人,從先生到長子,都比她早一步離開人世,剩下二兒子還有我們這些孫子,看著她忙碌一生後,走向衰老的盡頭。
阿嬤淚水早就流完又哭乾,只能在夢裡與阿公他們相聚……
後來我才知道,阿嬤還歷經了時代巨大的波濤,險些被捲進深不見底的漩渦。她一路看盡人間繁華與凋零的轉瞬之間。
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時,一群全副武裝的軍人扛著長槍,只押著一名罪犯,浩浩蕩蕩走過復興陸橋。阿嬤記得很清楚,那時幾乎全市的人,都畏畏縮縮地躲在路旁,目睹這齣時代悲劇的上演。
這名犯人是當時屏東縣議會副議長葉秋木,他是屏東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的一員,卻被誣陷為叛亂分子。軍隊把他押到現今縣長公館前方的小圓環,葉秋木昂首看著人生最後一個藍天,幾顆子彈迅速閱讀完他的一生,他無緣再見到摯愛的家人,任憑家人怎麼呼喚,他已孑然走入歷史。
臺灣接下來進入白色恐怖時期,原以為家族沒有人捲入歷史的浪濤,絕對想不到自己的長輩竟然是其中主角。小時候我喜歡亂看課外書,阿嬤看我這樣,嘴裡經常叨唸:「孫仔不要胡別看冊,會被政府抓去火燒島關。」
我以為那時她只是不知哪裡聽來的宣傳,隨意警告我,沒想到阿嬤說的是真話,她的小叔郭振純(我阿公的弟弟),二十五歲時捲入白色恐怖事件,在火燒島關了二十多年。叔叔回憶小叔公五十歲出獄時,阿嬤還叫他代表家族去臺南喝喜酒,昔日的往事都只能如煙飄過。
最近去臺北探望小叔公,聽他說,後來他也有前來屏東,看看四嫂過得如何?只要一切平安,就是一種莫名的幸福了。
二○一七年,阿嬤朝九十八歲邁進,小叔公也九十一歲,兩個老人家,超過半世紀未曾再見過面,他們兩人經歷過亂世,無數的生離死別,再相見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或許,這一切只能留待夢裡的重逢了……
那天,我們三兄弟給阿嬤拜壽。告別時,她仍然如往常地緊緊握住我的手,叫我們好好照顧兒女,我不知她是否還記得我們的名姓,但她總說一句:「你們是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隨後她走進自己築起的記憶城堡,再也沒有人能夠驚擾她。
在她的天地裡,她始終記得,年輕時去到日本學習裁縫技藝的那些日子。她天天仰望高聳入雲的富士山,拜見滿山遍野如同野火的もみじ(楓葉),還有白色的雪花,飛落於京都平矮的屋簷上。
無論歲月如何變化,天地如何滄桑,她手裡始終緊握那片阿公送給她的紅葉,鮮紅地閃耀不朽的生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