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3 老四家
洗完澡,束鈞倒了杯水給自己,坐上床沿。
他的身體基本上是由蝕質凝聚而成,理論上不需要洗澡,吃下的食物也會被分解得一乾二淨,可他還保留著老習慣,好讓自己感覺正常點。
祝延辰將衣服摺得整整齊齊,放在床頭,人則面朝牆壁躺著,呼吸輕而緩。睡姿不再是痛苦地蜷縮著,整個人看起來沉靜而放鬆。
他留了盞燈給束鈞,昏黃的光照亮床沿,空氣像是被蜂蜜浸透了。
想到他們曾是朋友,束鈞有點奇異的感慨。腦中那根繃得死緊的弦鬆了下來,至少在這一秒,他能在緊張、憤怒和恐懼中得到點安寧。
他輕手輕腳地爬上床,這才發現祝元帥又把自己裹成了被子捲。結合這人一整個白天的無精打采,束鈞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他朝背對自己的祝延辰撇撇嘴,相當自覺地用被子捲起身體,盡量平躺,好讓自己睡著後老實點。
一時間,他們就像並排在煎鍋裡的兩條春捲。
沖了冷水,束鈞沒了亂七八糟的思緒,他打了幾個哈欠,依舊很快就入睡。
可是祝延辰沒睡著。
他能感受到身邊的床墊凹陷下去,束鈞沖了澡,身上散出屬於肥皂的乾淨清香。這股味道帶上體溫,混成沉甸甸的生命力,現實的不真實感再次襲來,祝延辰恍惚了幾秒。
隨後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等待那人滾下床,哪想到這一等便等到了天亮。這一晚束鈞和被子捲原地死鬥,硬是把被子翻了個面,戰火沒有波及到祝延辰。
這是滿足而幸福的一覺。
然而祝元帥徹底清醒後,陡然生出悵然若失的感覺。
算了。
他仔細扣好釦子,順手將束鈞亂伸的手臂和腿推回被子裡。
一個小時過去,束鈞被週一刺耳的尖叫聲吵醒,他頂著凌亂的白髮坐起,爪子把床單抓出了幾個洞。發現祝延辰不在床上,他下意識緊張了兩秒。
「早餐在桌上,還是熱的。」祝延辰坐在沙發椅上,正在操縱懸浮在面前的巨型投影螢幕。「水龍頭沒冷水,我已經告訴潘哥了,用的時候小心別燙到。」
「喔。」束鈞赤著上身下了床,踩著拖鞋走向盥洗室。
阿煙還是那個阿煙,對細節的用心程度一如既往。若不是祝延辰的氣質著實冷硬,束鈞甚至想回到當初的網友關係,和他聊聊最近的情緒問題。
「這麼早起,在看什麼?」反正閒著沒事,束鈞乾脆一邊刷牙,一邊湊近螢幕。
「黑鳥的新任務。」祝延辰沒有掩飾的意思,將投影螢幕調得傾斜一些,讓束鈞看得更清楚。「我有點在意新聞播報的內容。」
「X市附近的新蝕沼,狀況極為特殊。」束鈞看著投影螢幕上的數據,咬緊牙刷。「唔……是有點奇怪。」
如果它的狀況真的特殊,一心求死的甜鋒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如果這個大蝕沼是在甜鋒消失後才出現的,時機未免過於巧合。
「你的想法?」束鈞有了個大致猜測。
「甜鋒說不定是被故意『留下』的。」祝延辰的手指滑過投影螢幕,憑空連接起兩份資料。「她實力了得,執念也強,那個蝕沼雖然得到了她的腦,卻無法完全操控她的意識。」
「我能確定,她毀掉X市後,應該是憑自己的意志停留在那裡。」束鈞擦擦嘴角的牙膏泡泡,「不過你這麼一說,確實有點奇怪。要是有人意外發現了她,蝕沼的進化情況肯定會曝光,就算她能隱藏自己,這也是個可能出問題的隱患。」
這對藏起來的危險蝕沼──假如它們真的存在──極其不利。按理說,人們發現得越晚,它們進化起來越輕鬆。
「這個想法有個前提,如果擁有腦的蝕沼獨自遊蕩,驅散容易暴露的同類確實是上策。」
祝延辰拇指按上嘴唇,漆黑的眸子倒映著螢幕的微光。
「但如果它們已經習慣了彼此溝通,擁有一定程度的情報網,那麼也有特地留下她的可能性。」
束鈞反應很快,「誘餌?」
「對。在離人類不遠不近的地方留下一個不完整又足夠強悍的蝕沼,她可以成為絕佳的烽火臺。」
兩人討論過無數次戰術,束鈞知道祝延辰想說什麼。
最高級的蝕沼藏匿在遠方,在人類周圍留下沒腦子的同類,人類自然接觸不到真相。但作為代價,那些高級蝕沼同樣難以獲得人類的情報。
從這個角度考慮,攻擊欲旺盛的甜鋒確實是合適的烽火臺。若是她被打敗了,可能性無非兩種──第一,人類獲得了深入侵蝕區並擊敗高級蝕沼的能力;第二,附近生成了比甜鋒還強大且擁有腦的高級蝕沼,需要盡快清理或拉攏。
若是她正常存活,那麼擁有腦的蝕沼可以繼續在幕後進化和成長,不需要憂心人類城市的情況,省時省力。
束鈞啞然。
要是自己沒有融合蝕沼,僅靠過去的作戰經驗,他只會覺得祝延辰是個偏執到瘋狂的陰謀論者。作為與蝕沼作戰的「玩家」尚且如此,正常人類會怎麼看,束鈞用膝蓋想也知道。
懷抱這樣荒唐而可怕的猜想,一個人研究至今,束鈞不太想去想像那樣的滋味。
「所以你認為,X市附近的新蝕沼是有腦蝕沼特地放出來的?」束鈞認真地接過話頭。
既然無法參與祝延辰過去的研究,自己最好順著邏輯思考,而不是憑直覺反應質疑。
「沒錯。」見束鈞果斷跟上思路,祝延辰看起來有點微妙的開心。「畢竟甜鋒狀況特殊,她的消失也可能是較為極端的意外,但意外不會接連發生兩次。」
「無論打敗她的是人類還是新生蝕沼,只要這個新蝕沼再被消滅,它們就能確定『強敵』存在,繼而考慮對策。」
「不過也存在意外的可能性嘛,得近距離看了才知道。看來這個任務接對了,大軍師。」
為了認真討論,束鈞特地跑去漱了口。之前擔心牙膏泡泡噴到祝延辰,此時他整個人清爽了,索性靠得更近了點。螢幕上的數值字級不大,還不停閃爍,束鈞身體前傾,赤裸的胸口壓上祝延辰的肩膀。
整整五秒沒等到回應,束鈞才發現他的大軍師愣在了椅子上。
糟糕。
祝延辰性格內斂,八成不喜和人親密接觸,哪怕他們曾是好朋友,還是得尊重對方的個人空間。
「哎呀,抱歉抱歉,我先穿個上衣。」束鈞尷尬地直起腰。
祝延辰還是沒回應,目光仍瞧著面前的螢幕,表情又恢復了空白。等束鈞穿好衣服回來,對方已經在螢幕上繼續畫線了。
只是一開始那條畫得有點歪。
看來以後要保持適當的距離,束鈞暗自記下。
之後一切如常──吃完早餐,兩人照例出門收集情報,順便瞧瞧有沒有物資可以補充。
就在兩人踏出早市場地時,變故突生。
一枝機械箭矢從暗處射出,角度刁鑽。束鈞來不及拔劍,乾脆將祝延辰一拉,按在懷裡。那根箭矢深深射入他的肩膀,束鈞能聽到周圍人的驚呼。
「上面塗了蝕質!」有人響亮地抽了口氣,「哎呀,這人完了!」
束鈞只覺得有點癢。
對方運氣實在不佳──對他來說,比起陰險的毒殺,這更像拿新鮮蝕質去餵蝕沼。
祝延辰反應也不慢,雖然被束鈞一把按住脖子,他乾脆保持伏低身形的姿勢,朝箭來的方向連開數槍。對面一聲慘叫,又射來一波毒箭,準頭明顯差了不少。
這次束鈞有了反應時間,他鬆開按住祝延辰的手,大劍一甩,毒箭被盡數擊落。
若不是不能暴露玩家身分,他一個風盾就能解決問題。為了扮演好傷患的角色,束鈞盡量「吃力」地揮舞週一,內心暗暗嘆氣。
見占不了便宜,毒箭攻擊停了下來,襲擊者顯然改變戰略想要逃跑。
束鈞還來不及追,祝延辰便黑著臉衝了出去。終究還是用槍的更有優勢,祝元帥回來時,手裡拖了兩個人。
兩人穿了防護衣,沒受到致命傷,但看他們蜷縮的姿勢,大概被子彈的衝擊傷到了骨頭。
「呸。」其中一人啐了一口,聲音有點耳熟。
束鈞能感覺到週一在手中扭了扭,大有呸回去的意思,他連忙隔著布條捂住它的嘴。
「測試時見過。」就算戴了面罩,祝延辰仍然散出不少寒氣,語氣都結著霜。「是那兩個搶隊友設備的人渣。」
「別客氣,大爺們是來給你送點賀禮。」當時踹人的男人開了口,他看向束鈞,語氣陰毒。「幫我向郁金問好。」
若自己是普通人,那些蝕質足夠要他半條命。就算自己硬撐著繼續任務,生還的可能也要大打折扣。
束鈞皺起眉,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都極度厭惡在背後暗算人的傢伙。
「惹不起郁金,就找我們下手?」束鈞冷笑,蹲在其中一人面前。
看熱鬧不嫌事大,見這邊見了血,半個早市的人都擠過來圍觀。
「誰讓你們跟錯了人!」見觀眾多了,男人又啐了口。「自認倒楣吧,反正上面不管這邊。聚居地裡不能殺人,你們要是動了我,老四家不會放著不管。」
「『侯爺』來啦!」像是印證他的話,外層有人叫嚷起來。「老四家的人到了,讓開,都讓開!」
束鈞嘖了一聲,他和祝延辰是有打出點名聲的心思,但這名聲絕不能是惡名。都說入鄉隨俗,這個虧搞不好得硬吃。
「老四家是什麼?」他嘀咕著問祝延辰。
「和聯合政府掛勾的有祝、夏、湯三家,但聯合政府資源有限,通常不會管侵蝕區邊緣的事。」祝延辰則盯著束鈞肩上的機械箭矢,「老四家是個鬆散的組織,算是這種地方的地下管理者。」
「哦,地頭蛇啊。」束鈞恍然大悟,「希望能講得通道理。」
「沒關係。」祝延辰小聲道。
老百姓的普遍認知裡,「老四家」是相對三個大家族取的調侃名稱,但祝延辰心裡相當清楚──老四家只是明面上的叫法。
其中那些懶懶散散、不務正業的核心骨幹,會把這個鬆散的組織稱呼為「四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