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4 暖意
身體被蝕質包裹,漸漸暖和起來。疼痛與舒適的反差讓祝延辰有些眩暈,身上有什麼溫暖的東西蠕動、成形。
他睜大雙眼,卻被黏稠的黑暗蓋住眼球,看不真切。
難道是自己瀕死之際,出現了幻覺嗎?
他能聽到周遭的蝕質湧起落下,發出潮水般的拍打聲,彷彿某個巨物將要從漩渦中浮出。束鈞徹底與蝕質融合,若是他在精神折磨中放棄思考、喪失人性,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蝕沼將會誕生。
然而嘈雜聲逐漸平息,他周遭越來越暖,包裹他的不再是溫暖的蝕質,而是一個人類的擁抱。
果然是幻覺吧。
祝延辰心中嘆氣,他剛決定閉上眼,卻在黑暗中看到兩點銀白的光。它們越貼越近,隨後有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覆上了嘴唇。
那是一個吻,淺嘗輒止,輕柔小心,純粹得不帶一絲情欲。彷彿稍微用力,自己便會碎掉一般。
束鈞確實吻得小心。
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內心噴薄而出的情感,過去的點點滴滴終於拼湊完整,他的心臟鼓脹,難以呼吸。腦中的理性與瘋狂通通退卻,他幾乎無法思考,只剩情不自禁。
祝延辰醒著,他知道。那雙深如古井的眸子半闔,目光穿過黑暗,安靜地停在自己身上。饒是情感奔湧如潮,束鈞仍放慢了動作,給對方留下了足夠的閃躲時間。
祝延辰卻沒動。
儘管自己治癒了對方的傷,祝元帥的嘴唇冰涼,仍帶著幾分血腥味。
先前,知道祝延辰在研究蝕沼上付出生命,束鈞只當他是個偏執的研究者。如今他才深切體會到,對方「從十六年前就開始研究蝕沼」到底意味著什麼。
有那麼一瞬,束鈞甚至希望「煙塵」只是個普通小孩。如果沒有生於權貴之家,按祝延辰的執念,他大可轟轟烈烈反對玩家系統,成立個像樣的反抗組織。
如此就算道路有限,他的朋友也能瀟瀟灑灑地拚個問心無愧。
可祝延辰終究選擇站在高位,力圖親自解決這個問題。
同為上位者,束鈞清楚這代表了什麼。祝延辰不能毫無理由地廢除玩家系統,若是他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必然會被虎視眈眈的競爭者們推翻。在維護合成人的同時,他還要肩負人類的安全。
當今時局下,這條路無異於飛蛾撲火。
就算知道救不了自己,就算知道改變一切只能滴水穿石,他這位曾經瑟縮的朋友,還是義無反顧地當了第一滴水。
「阿煙,我還以為你是穩重的人。」束鈞慢慢移開嘴唇,輕聲說道。「你怎麼這麼……」
他想說傻,想說瘋狂,想說偏執,但最終都嚥了下去。想到當初兩人相遇時,這人刻意擺出的疏離模樣,束鈞連氣都順不過來。
他心疼到想揍對方,卻連擁抱都不敢太用力。罷了,束鈞側過頭,又吻了吻祝延辰的嘴唇。
過去的時光無法追回,但從今以後,他至少可以確定,對方不需要再一個人前進。
去他的戰爭結束再追求,這個人是他的。
哪怕祝延辰對他沒有愛情方面的感覺,這個人也是他的友人與親人,這點絕不會改變。
那些灌頂的戾氣有了出口,它們被撫平了刺,盡數化為堅定與心酸。
束鈞試圖再次移開嘴唇,腦海中的黑暗漸漸散去,又變成「待會如何誠懇解釋這個吻」的腹稿。可他這腹稿還沒打完開頭,祝延辰便吻了回來。
如果說束鈞之前的吻小心翼翼、蜻蜓點水,是帶著憐惜和安撫的試探。這個回吻氣勢洶洶,帶著十足的渴求和絕望。
祝延辰按住束鈞的後腦,吻得極深。
束鈞愣了幾秒,半是純然的愣,半是摻了酸意的喜悅。他不甘示弱,攏住祝延辰的背,熾熱地回應。
彷彿缺失多年的拼圖終於完整,兩人的呼吸曖昧地交纏在一起。溫熱的吐息化為沸水,誰都不願意停下,任憑熱度上升,嘴唇與舌頭幾乎要融化。
最終,祝延辰的舌尖掃過束鈞犬齒的齒根,雙手稍稍用力,兩人終於分離。
「慶典會場的支援。」
各自喘息一陣後,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他們吻是吻得投入,分開後,奇妙的尷尬便湧了上來。
束鈞搜腸刮肚,再次開口。
「你的傷還好嗎?」
「你的身體怎樣了?」
兩人再次異口同聲。
長吻的熱氣散去,又一陣冷場。
「先去週一那裡吧。」許久,祝延辰說道,聲音裡有種怪異的飄忽感。「我們都需要光照和檢查。」
「嗯。」束鈞忙直起身,扶起虛弱的祝元帥。這人傷勢無礙,體力卻流失不少,一時半刻補不回來。
藤蔓蝕沼已經化為普通蝕沼,束鈞也沒吸收大量蝕質,來個大變形。眼下兩人腳下的蝕質深及膝蓋,相當不好走。
「週一在哪邊?」
「往那邊走個一千二百公尺。」兩人靠得很近,祝延辰索性抬起手來指。
「好。」束鈞手臂用力,攬起祝延辰的腰,將他抱在身前。可惜祝延辰塊頭較大,束鈞又不擅長這樣抱人,動作有少許彆扭。
束鈞原地思忖了片刻,蝕質隨著他的意念朝上方伸展,形成無數漆黑的枯手,小心地托起祝延辰,好讓他躺得更舒服點。
一個頗為駭人的公主抱,完成。
曖昧的氣氛無影無蹤,束鈞的表情太過大義凜然,祝延辰又把自己繃得近乎筆直,場景多了幾分莫名其妙的悲壯。
以至於週一剛發現他們,便扯著喉嚨哭喪。
「祝──死──啦──」
「閉嘴。」束鈞磨磨牙,把祝延辰放在一片乾淨的石板上。
觸到地面,方才繃成鐵棒的祝元帥放鬆了點,慢慢地坐起身來。
週一身上掛了不少東西,束鈞將它一拔,劍尖一挑,所有行李都到了祝延辰眼前。
祝元帥喝了整整一壺補充液,雖然他被汙水和血液搞得全身濕透,氣色卻好了不少。
束鈞則打開一旁的背包,生了火。緊接著他拿了條毯子,圍在祝延辰身上。
祝延辰漆黑的雙眸牢牢鎖著他。
束鈞的目光軟了下來,沒有開口解釋,只是捉住祝延辰的手,另一隻手伸出,兩人小指相勾。
祝延辰收回目光,閉上眼,隨後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像是要把十六年的壓抑全部呼出來。
兩人沉默相對。
這裡的環境比戰鬥前還混亂恐怖,束鈞卻覺得整個世界彷彿被洗涮一遍,柔和了許多。
「束鈞,幫我拿一下那邊的白色儀器……我得看看你血液的各項指標。」祝延辰恍惚了幾分鐘,再次開口,語調裡帶著前所未有的輕鬆。
束鈞不動。
「怎麼了?」
「你先休息一下,十分鐘後測。然後你再休息個二十分鐘,等你體力恢復,我們再去慶典會場。」束鈞掏出錶,像模像樣地計時起來。
隨即束鈞打了個響指,幾團蝕質捲成球,把自己在火邊烤暖,再爬向祝延辰。
後者狐疑地看向那些怪球。
「你這樣容易感冒。」束鈞指揮著球狀物前進,「而且你一向愛乾淨,身上沾著這麼多髒東西,肯定受不了。我只是讓它們清除把水和汙垢,不會傷到你。趁這段時間,我們正好談談……談談……」
他想說「談談剛才那個吻」,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束鈞挖空心思打著腹稿,幾個溫暖的蝕質球已然湊近祝元帥。它們輕柔地滾過祝延辰的皮膚,掠走水分,血跡和泥漬盡數分解,一點衣服纖維都不敢吃。軟球們爬過剛癒合的傷口,觸感如同指尖輕拂,祝延辰皺起眉,輕輕哼了聲。
這下束鈞的腹稿徹底散架,滿腦子只有「自掘墳墓」四個大字。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束鈞不自在地交叉雙手,爪尖差點劃傷自己。「剛才我也……不、不是,剛才我──」
祝延辰安靜地看著他。
束鈞深呼吸幾次,眼一閉,話調裡又有了戰士的氣勢,「算了,總卡著也沒意義。阿煙,待會處理完會場那邊的問題,我們兩個得好好談談。」
他乾脆地走近,揪起一個扭動的蝕質球。蝕質球在他手中扭了扭,開始乖乖裝死。
「我弄這東西,沒有別的心思。」束鈞板著臉,語調無比嚴肅。「但剛才我親你,確實有別的意思。本來我想等戰爭結束再說,可剛才想起了所有事,我一時沒控制好情緒……
「我承認,我很清醒地在親你。」他又湊近了些,獸瞳收成細細一條縫。「不過你剛才很恍惚,這事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你未必清醒。」祝延辰低聲道,「你被負面情緒干擾太久,回憶又剛恢復。衝擊之下,你可能對我產生本能的依賴。」
他謹慎地頓了片刻,臉上看不出情緒。
「我同意,我們是該把這些說清楚。畢竟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比如慶典那邊的戰況,以及你的身體……」
他還沒說完,便被迫將後半句嚥了下去。
束鈞一手一個綿軟的蝕質球,從祝元帥腦袋兩邊糊上,把他的臉夾在中間,那張英俊的臉被擠得微微皺起。
「我好不容易才想好的說法。」束鈞指甲尖銳,不敢直接上手,只得揉著蝕質球,間接擠祝延辰的臉。「你這樣有意思嗎,阿煙?嗯?要不是我心疼得慌,我真的很想敲你腦袋,還負面情緒擾亂呢,我他媽……」
束鈞咬咬牙,吞下了後面的一串髒話。
阿煙從小就是個死腦筋,又孤身一人這麼多年,對情感遲鈍也在所難免。如今時間有限,這場「究竟誰占了誰便宜」的辯論大會很難得出結果。
「你這消極念頭倒是一點都沒變。好,等會場那邊搞定,我們關上門,好好談。」
束鈞露出牙尖,一字一頓,最後擠出咬牙切齒的微笑。
他們是合作者、是戰爭搭檔,反正跑不了,這下連來日方長都不需要考慮了。是傾心已久還是一時衝動,他絕對要按住這個肚子裡七彎八拐的悶葫蘆,好好把話說清楚!
想到這裡,束鈞惡狠狠地哼了聲。他鬆開祝延辰的臉,順手用蝕質球擦乾淨對方的頭髮。
束鈞光顧著生悶氣,漏過了祝延辰的眼神。
祝元帥專注地盯著面前的人,目光猶如撲食前的野獸,寫滿志在必得。
火焰抖動,照亮了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祝延辰伸出手,下意識猶豫了片刻,隨後他勾起嘴角,果斷握住束鈞的手腕。
「時間到了,該驗血了。」他說,「你說得對,我們得盡快解決會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