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密牢
姬雲羲回到酒席上的時候,酒意盡褪,神色依舊凜若冰霜,眼中卻空無一物,只獨自飲著酒,不知在想些什麼。
眾臣並沒有注意到異常,熒惑公主卻低聲問:「大祭司,成功了嗎?」
南榮君點了點頭。熒惑公主一陣竊喜,「這麼說,他定然會娶我了?」
卻不想南榮君搖了搖頭。
「您這是什麼意思?」熒惑遲疑了片刻,「您不是說,您會幫我嗎?」
「我是南圖的大祭司,不是公主的大祭司。」南榮君若有似無地瞟了她一眼,卻讓熒惑噤若寒蟬。
「我的決定,應當是對南圖最好的決定,而不是讓公主高興的決定。」南榮君眼睛微微瞇起,小指輕輕摩挲著酒杯。「大堯的這位,確實難纏得很。心性執拗,是我平生僅見。若不是被這罌粟渙散了心智,只怕我也無從下手。」
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的他也同樣虛弱。
南榮君確實能夠篡改別人的想法記憶,但這樣的能力也是有限制的。
被篡改之人的意志越堅定,被篡改的事情越是重要,也就越耗力氣,甚至存在失敗、被反噬的風險。
同時,也與改變這記憶的時限有關。
如先頭四方城的官員,不過是一個眼神、一句話的事,就能夠讓對方對自己編造的身分深信不疑。
當然,持續的時間也短。
但這回,南榮君卻是想要永久改變姬雲羲的記憶,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才做到了這一點。
「那……您到底做了什麼?」熒惑出於對南榮君的敬畏,最終還是沒有再糾纏。
她的話音剛落,就聽聞外頭傳來一聲通報:「國師到──」
聽了這一聲,南榮君露出一個興味盎然的微笑,「巧了。」
熒惑不明所以。
「妳很快就會知道了。」南榮君的臉色有些蒼白,笑意卻絲毫沒有減退。「我也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麼。」
隨著宮人的通稟,門外極快地闖進一道白色的身影,眾人定睛瞧去,果然是宋玄。
他沒有穿官服,一身穿慣了的白袍,頭上也沒有髮冠,顯然是急匆匆趕來的。
姬雲羲彷彿沒聽見似的,正在仰頭飲酒。
瞧見姬雲羲手上的酒盞,宋玄連禮都來不及行,一個箭步上去奪了下來,低聲道:「聖上,這酒喝不得。」
姬雲羲動作微微一滯,抬眸瞧著他。
宋玄來之前被方秋棠囑咐,說這酒水雖然有問題,卻難以證實,更不好追責,要他低調行事,這才只能上前來低聲提醒。
「國師?」姬雲羲瞇了瞇眼眸,靜靜地瞧著他。
宋玄只當他是已經飲了些,神志模糊,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阿羲,你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舒服?」
姬雲羲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的聲線卻彷彿帶著冰碴,「國師,誰准你僭越?」
宋玄的手一頓,彷彿被凍結在這個姿勢。
「下去。」他淡淡地說,「沒有下次。」
他這聲音不高不低,卻恰好能讓下頭的人聽見,這下所有人都停下了宴飲,靜靜地瞧著這一幕。
宋玄站在原地,緩緩收回手來,愣愣地瞧著姬雲羲。
姬雲羲的雙眼烏沉沉一片,沒有他熟悉的、月華似的溫柔,也沒有那隱隱跳躍著的火焰。
只有一片無盡的黑暗,讓宋玄感到陌生。
下頭陸其裳大著膽子,將他揪了下去,強按著宋玄低下頭,「國師日夜操勞,累昏了頭,一時失儀,望聖上恕罪──」
姬雲羲沒有回答,他淡淡地瞧著手中的酒盞,「國師說,這酒喝不得?」
宋玄跪在地上,眼睛卻定定地瞧著他,神色木然,「是,喝不得。」
「這酒是南圖送來的?」姬雲羲問。
熒惑大著膽子答道:「是,我南圖的琉璃酒,是單供祭司飲用的酒水,不知國師何出此言。」
姬雲羲招了招手,令她上來。
她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麼,朝姬雲羲笑得嫵媚,「您有什麼吩咐?」
「喝。」姬雲羲不為所動,卻將那一整壺酒水放在熒惑面前。
熒惑臉色微微一變,笑容卻嬌俏,「這樣多,我喝不下呢。」
姬雲羲沒有再說第二次。
熒惑只得捧起那壺酒,仰頭喝了起來,她喝得豪邁,晶瑩的酒水淌下了她的嘴角,又順著小巧的下巴、脖頸,染濕了衣襟。
「繼續。」姬雲羲又讓人呈上一壺。
熒惑這下臉色是真的變了。她本是見姬雲羲情形不對,想趁虛而入的,卻不想羊肉沒吃到,惹了一身騷。
她有些茫然,大祭司到底改變了姬雲羲的什麼呢?他分明還是那個可怖的皇帝。
──不對。
熒惑微微抬眼瞧了姬雲羲一眼,那雙漆黑、毫無生機的眼神注視著她,眼中帶著再惡意不過的嘲弄。
比原來更可怕了。
熒惑微微打了個顫。
她喝下了整整三壺罌粟酒,最後整個人都神志恍惚,南榮君這才笑著起身阻止,「公主酒量不佳,聖上何必勉強呢?」
說著,又悠悠地補了一句:「只不過,這酒能不能喝,至少有了定論。」
姬雲羲沒有說話。
宋玄定定地跪在那兒,一雙眼睛片刻都沒有離開過姬雲羲,拳頭捏得緊緊的。
南榮君也沒有再追究,畢竟他已經看到他想看到的了。
直到宴席結束,姬雲羲也沒有令宋玄起身,群臣紛紛散去,陸其裳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離去了。
誰也不知道,這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所有人都知道聖上對國師的寵信,明明前兩日還不顧禮法令宋玄坐到他的身側,不想這一日便翻了臉。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這國師能風光到幾時,還終究是個未知數。
眾人散去後,姬雲羲還撐著下巴,不知在想些什麼。
宋玄跪在他的面前,一動也不動。
「下不為例。」姬雲羲終於開口,起身就要離去。
宋玄卻忽地站起身來。
「阿羲,你是不是……忘了我?」
宋玄定定地瞧著他,將一直在心中盤旋著的疑惑問出了口。
姬雲羲沒有說話。
宋玄終於意識到,現在的姬雲羲,與初見時那個冷漠的小公子,如出一轍。
甚至更加陰沉疏離,戒心深重。
宋玄一步步逼近他,「望川城、五蘊寺、四方城……阿羲,你是不是都忘了?」
「你在說什麼?」姬雲羲終於微微皺起眉,「國師是昏了頭?」
宋玄遍體生寒,卻還是撐著問:「你十六歲那年,是怎麼回京的?」
「自己回來的。」姬雲羲目光平淡。
下一刻,宋玄感覺到自己脖頸上多了一抹涼。
是姬雲羲袖中短刀。
姬雲羲隨身攜帶短兵這個習慣,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宋玄卻從未想過,刀刃會再一次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那原本就從心底冒出的冷意,此時終於侵入了骨髓。
「該我問你了。」姬雲羲的眼睛漆黑一團,在其中看不到絲毫微光,「國師,你是不是瘋了?」
他身周的方寸距離,向來容不得任何人靠近,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位無甚印象的國師,會這樣膽大妄為。
宋玄瞧著那精緻又冰冷的眉眼,微微湊了上去。
刀刃劃破了他的脖頸,流下鮮血。
宋玄的唇,準確地落在了姬雲羲的額頭。
「我大約是瘋了……」宋玄喃喃,「我想殺了南榮君。」
姬雲羲的匕首本應割斷宋玄的喉嚨,卻不知為何,在見了血的瞬間,收回了手。
他感覺到強烈的、莫名的情緒,促使自己停止動作。
可那情緒又彷彿是死火山下的岩漿,明明熾熱沸騰,卻無從噴發,只能在那堅硬的岩石和厚重的泥土下湧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夜,雷聲陣陣,秋雨冰冷。
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姬雲羲仰面躺在床上,雙眸沉靜,眉心微蹙,腦海中卻不斷回想起宋玄的神態。
那人柔軟的唇微微顫抖,印在他的額頭上,竟如一顆巨石落在湖心,驚起了滔天的浪花。
他一次又一次搜索著自己對他的記憶,卻是乏善可陳。
那樣鮮亮的一個人,在他的記憶中,怎麼會如此地平淡?
他終究無法入睡,起身向門外傳喚:「讓祝陽來見我。」
侍衛不曉得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今日的聖上比往常冰冷更甚,只能低低應是。
宋玄闖進了南圖使者暫居的使館。
他依舊穿著夜裡那一身白袍,一路過來吸足了雨水,順著他的衣角淌下,洇濕了他腳下精美的地毯。
他的身後,南圖侍衛與使館的侍衛針鋒相對,僵持不下。
「國師大人,」南榮君笑咪咪地瞧著他,「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宋玄的聲音平淡,目光卻如刀子一般,「是你做的。」
南榮君的笑容更甚,「國師大人發現得真快。」
這下他就更確定了,宋玄和姬雲羲關係密切,甚至對彼此來說,都意義重大。否則宋玄不會這麼快就發現姬雲羲的記憶出現了問題,更不至於失態至此。
四方城的那個宋玄,可是個連刀架在脖子上都穩如泰山的老江湖。
「怎麼?後面的話,國師打算敞著門說嗎?」南榮君似笑非笑,「我倒是不介意。」
宋玄用腳踢上了門。
他的頭髮濕漉漉的,頰側的頭髮一綹一綹貼在皮膚上,看起來很是狼狽。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卻沒想到,原來大堯的皇帝和國師大人,竟然會有這樣密切的關係。」南榮君慢條斯理地說,眼中卻帶著分明的惡意戲謔。
「生死之交?手足之情?」南榮君故意放慢了聲音,淺色的眼珠讓他看起來分外詭祕。「還是……斷袖之癖?」
「與你無關,」宋玄淡淡地說,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彷彿在強壓著怒火。「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要。」
南榮君已經在宋玄的臉上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或者說,現在的情況,就是我想要的。」
情況比他想像的還要有趣。
宋玄之於姬雲羲,似乎並不僅僅是親友、愛人,反而更像是一匹烈馬的轡頭,他約束且安撫著姬雲羲的暴烈和陰暗,致使他不至於肆無忌憚。
可若是沒有宋玄呢?
若是宋玄,由始至終未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呢?
這位年輕多疑又陰狠的帝王,會把這個國家拉向怎樣的深淵呢?
這可比後宮裡塞進一個熒惑公主,有趣得多,也有效得多。
而且,他或許還能得到額外的收穫。
想到這裡,南榮君竟笑了起來。
「若一定說有什麼是我想要的……或許是你。」南榮君緩緩道:「宋玄,我想要你跟我走。」
宋玄站在原地,他便一步步走過去,輕輕撚起宋玄濕漉漉的頭髮,用那雙淺色的眼眸注視著他。
「我才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明白你的人。我們是一樣的,不是嗎?」
宋玄冷笑了一聲,「你明白我?」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尖刻,此時卻再也掩不住戾氣。
南榮君卻毫不生氣。
「是,這天下除了我,還有誰能懂你?只有我們,是與所有人都不同的。你以為姬雲羲理解你嗎?」
一提到姬雲羲的名字,南榮君注意到宋玄的瞳孔微微一縮。
「不,他只是迷戀你──況且,他現在也已經把你遺忘了,你現在若是離開,他絕對不會攔你。」
宋玄不為所動。
「你可以跟我回南圖,你會是無上的神明──跟這裡的國師不同,南圖的祭司,會被奉為真正的神明,享受最好的一切。」
南榮君的眼神裡透著隱約的曖昧,「姬雲羲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甚至更多。」不知是真的調笑,還是假的誘惑。
「你說夠了?」宋玄向來柔和的眼,此時流露出隱隱不耐。「我對你,對南圖,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我來只有一個目的。」
「姬雲羲不可能恢復記憶了。」南榮君吐出來的話語無比殘忍,「宋玄,他永遠都不會記起來了。而且,他會變成你不認識的,另一個人。」
人的頭腦非常強大,他只要著力對姬雲羲進行引導,抹去一些東西的存在,姬雲羲的腦海就會自行補全那些矛盾的情節,編造出相對合理的謊言來,當作是自己的經歷。
最後,會得到一個從未擁有過宋玄的姬雲羲。
南榮君還來不及得意,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他低頭一看,一枝弩箭穿過了他的右肩。
宋玄的手臂上赫然是一副構造精巧的弩,原本掩藏在寬鬆的衣袖下,如今卻坦蕩蕩地亮了出來。
他沒想到,宋玄對姬雲羲的迴護會激烈若斯,一時之間竟有些想笑。
宋玄靜靜地說:「我再問你一次。」
「不可能。」南榮君斬釘截鐵。
宋玄微微揚手,破空聲再次響起,弩箭穿過了他的左肩。
劇烈的疼痛讓南榮君忍不住顫抖,卻強撐著大笑起來:「宋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簡直就像是丟了主人的瘋狗!」
宋玄沒有反駁,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他冰冷的神色,緊接著是轟隆隆的落雷聲。
宋玄的弩箭對準了他的心臟,距離不超過三寸。
南榮君卻絲毫不亂,「你不敢殺我,宋玄,你殺了我,兩國勢必開戰,你和姬雲羲就是罪魁禍首──」
宋玄不為所動。
「最重要的是,哪怕我是在說謊,你殺了我,就再也沒有人能夠恢復姬雲羲的記憶了。」
宋玄的目光沉靜,最終還是沒有動手。
他用腳踹開了門,「來人。」
門外的侍衛低聲應是。
「從今天起,封鎖使館。」宋玄冷聲道。「十二個時辰盯著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