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01 灰鸚鵡
尼莫.萊特從來沒這麼狼狽過。
他單膝跪地,拚命去扯脖子上的生物肢體。可那鬼東西滑溜溜的,沾滿血和黏液,他抓不牢,只能絕望地承受劇痛。那東西肯定在他後頸挖了個洞,正拚命往裡面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它扎進血肉、纏住脊椎。
造成這境況的人正跪在他旁邊,同樣手忙腳亂地試圖扯離它,臉上滿是慌亂和愧疚。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路標鎮毗鄰灰燼山脈,算是離深淵入口最近的人類城鎮。在這裡,下級惡魔和田鼠一樣常見。偶爾有幾隻沒腦子的中級惡魔闖進鎮裡,警衛隊會敲響警鐘,讓普通鎮民避難。等駐軍把它們趕出去,人們再慢悠悠地回來。
被襲擊的次數一多,八歲小孩都知道撤離時多抓幾塊糖,沒人會有緊張感。
自從六年前老萊特去世,鎮上的萊特孤兒院名存實亡。最年長的尼莫.萊特咬牙養大了剩下的幾個孩子,眼看他們被路過的傭兵團逐個領走,終於在今年成為了孤家寡人。
聽到警鐘的那一刻,他沒有任何人需要通知。年輕的萊特先生拎起包裹和鳥籠,向避難處悠閒地前進。
然後他就遇見了這個不知道為什麼往回跑的蠢貨。
這傢伙跑得認真,完全沒注意到身後有東西──一具嚴重腐爛的人屍四肢著地、扭成一團,蜘蛛般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面。
尼莫瞬間頭皮一麻。
他本想出聲提醒對方,結果還沒來得及張嘴,就瞄到有什麼從屍體上彈射而起,直撲那人頭頸。
那一刻,尼莫的身體比大腦先行動了。
他猛撲過去,結結實實撞上了狂奔的男人。對方被撞了個措手不及,狠狠摔在地上。尼莫本人倒是避免了吃土的命運,他本能地右手撐地,啪嚓扭傷了手腕。
對方塊頭不小,尼莫撞得大腦空白了幾秒。他艱難地從那人身上爬起,狼狽地拍打褲子上的泥土,右腕的疼痛越發鮮明。
「剛才有東西襲擊你,沒見過的東西。」他抬起還黏著泥土的左手,指指那具怪屍,朝那個坐在地上的倒楣蛋解釋,「你……」
脖子上冰冷黏膩的觸感讓他吞下了後半句話。下一秒,深入骨髓的劇痛襲來,讓他差點疼出眼淚。
這下完蛋了。
在這種危險的地方長大,尼莫自認對「無法善終」這件事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只是他沒想過死亡會來得這麼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感到恐懼。尼莫試圖張嘴呼吸,卻只能發出呵呵怪聲,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從傷口湧出,順著脊背浸濕衣服。
或許他的心理準備並沒有他所想像的那樣充分。尼莫茫然地掙扎,試圖扯住那根不知道在哪的救命稻草。
「施法者。」
死亡的黑暗沒有如期而至,劇痛也沒有消失,一個尖細而喜悅的聲音鑽進了尼莫的耳朵。
「你也是個施法者!」
不,真的不是,連邊都沾不上。尼莫迷迷糊糊地想道。
「許願吧,施法者。」那聲音說道,每個詞都帶著命令的味道。
讓人窒息的束縛終於鬆開幾分,尼莫顫抖著吸了口新鮮空氣。
「給你一分鐘,好好思考一下你的……」
「……你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三秒不到,尼莫便從喉嚨裡擠出了願望──絕對真誠、迫切、發自內心。
那個聲音沉默了半晌。
「不行。」它生硬地說。
「『別殺我』呢?」尼莫迅速找到了下一個願望。
「不行。」聲音聽上去有些生氣,「要麼許願,要麼我直接殺了你。」
「那就等我快老死再殺──」
這次聲音沒再理他,喉嚨上的束縛再次變緊,帶著某種威脅的味道。
「我沒別的願望了……」尼莫有些遲鈍地吐著語句。
「別想耍我。」聲音說,「人類不可能沒有願望。」
硬要說,尼莫倒有個註定無法實現的願望。可惜「死者無法復生」是這個世界的鐵則,老帕特里克早已成了一具枯骨。論年紀,在這鬼地方也算罕見的壽終正寢。他曾經的家人又都有了安定的歸宿,至少成年前能舒舒服服活下去。
尼莫.萊特一向認為平凡地活著沒什麼不好。他歲數不小了,早就不會再做什麼少年意氣的夢。沒有求而不得,沒有放心不下。
那些寫滿血與火的故事永遠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他只想做一個無足輕重的普通人。
他突然有點想笑。死到臨頭,自己連個能拖延時間的正經願望都沒有。
「好吧……好吧。」終於,尼莫嘆了口氣,伸手捉住身邊人的手腕。那人還在對付他脖子上的魔物肢體,看反應不像能聽到這東西說話。
距離夠近,尼莫認出這個倒楣蛋是誰了。
奧利弗.拉蒙,旅店老闆的獨子,印象裡和自己差不了幾歲。
「別拽它了,拉蒙。」尼莫咽了口唾沫,竭力忽視嘴裡古怪的腥苦,「你為什麼往鎮上跑?」
「我爸沒有跟來,」奧利弗愣了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明明和我說好……」
「行了,帶我們去找這傢伙的父親。」尼莫說,「這就是我的願望。」
奧利弗.拉蒙困惑地看著他。
「輕而易舉。」那聲音答道,「浪費這麼寶貴的機會,你真是個愚蠢的──啊!」
那東西──不管它是什麼,發出了一聲只有尼莫能聽到、簡直能刺破耳膜的尖叫。
後頸的劇痛變成了麻木的刺痛,冰冷黏膩換成了溫熱。尼莫摸了把脖子,只摸到一手鮮血。
他下意識低頭,勉強看清了罪魁禍首的尊容。一團青紫色的肉塊在地上蠕動,艱難地擠進鳥籠,包裹住裡面半死不活的灰鸚鵡。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奧利弗悚然道。
「我不知道。」尼莫低聲碎念,有些猶豫要不要救那隻鳥。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
短短幾秒,肉塊飛快地鑽進灰鸚鵡的身體。
肉塊明明比那隻可憐的鳥大一些,此刻卻憑空消失,如同水滲進海綿。灰鸚鵡還是原來的大小,連稀疏的羽毛都沒多幾根。那隻鳥老得像把會喘氣的雞毛撣子,全程沒有任何反抗,只是象徵性地抽搐了幾下。
接著那隻鳥蹦了起來。
「怎麼回事!」灰鸚鵡中氣十足地控訴,沒有半點方才病怏怏的樣子,「明明契約成立了!」
尼莫和奧利弗對視一眼,洩氣地發現對方臉上只有狀況外的空白。
「也就是說我的願望還有效?」
說不上原因,尼莫心底蔓延起某種詭異、豁出一切後的輕鬆。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也許他該趁機尖叫逃跑,離這個怪東西遠遠的,來個最後的掙扎。
但故事裡這麼做的人通常沒有好結果。尼莫扯扯嘴角,也許他太習慣放棄了。面對這個鬼知道怎麼回事的現況,把命運交給老天也算一種解決方式。
「那麼帶路吧。」他平靜地說,隨手抹了抹後頸的血。
灰鸚鵡喀吧幾下嘴,沉思了一會兒。「可以,」它傲慢地宣布,「你先把籠子打開。」
尼莫無語地打開籠子,灰鸚鵡用某種很不雅觀的動作從籠口擠出來,啪地摔進泥地。
「跟我來。」灰鸚鵡怪物絲毫不覺得哪裡不妥,飛快地爬起,邁著小碎步向城鎮前進。
尼莫的求生欲突然掙扎著冒出頭,他不太想被這種玩意殺死,至少他還保有作為人類最基本的尊嚴。
而奧利弗.拉蒙看了眼小跑的灰鸚鵡,再次看向尼莫。他臉上僅剩的驚恐也消失了,餘下的只有茫然。
「它會帶我們去你父親那裡……大概吧。現在別問,求你了。」尼莫板著臉說。他的手腕還在抽痛,脖頸正在淌血,光是忍住呻吟就用盡了他的意志力。
奧利弗閉上剛張開的嘴,善解人意地點點頭。他似乎也覺得跟在一隻狂奔的鳥後面有點傻,步伐充滿猶疑。
然而這種詭異的尷尬氣氛很快便消失殆盡。
他們離城鎮還有一段距離,卻足以看清映紅夜空的火光。本不該出現的巨大黑影晃動著,正向他們所在的方向緩緩移動。
尼莫下意識屏住呼吸,這一次恐懼真切地擊中了他。
熟悉的建築在面前熊熊燃燒。警衛隊呢?駐軍呢?路標鎮確實不是個安生的地方,但畢竟沾了深淵的光,「不安全」只意味著加倍的警戒。
印象裡,他從沒遇過這麼嚴重的狀況。
灰鸚鵡不管不顧地跑著,絲毫不為所動。奧利弗停下腳步,表情嚴肅起來。
「情況不妙。」奧利弗語調焦急地對尼莫說,「你別過去了,我自己去就行。」
「拉蒙……」
「我不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可是你真的沒必要跟來──」
「拉蒙!」尼莫揪住還在喋喋不休的青年的衣領,「那隻蠢鸚鵡停住了!」
奧利弗瞪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尼莫的嘴唇有些顫抖。奧利弗正背對城鎮,看不到他所看到的。那陰影終於靠得夠近,樣貌被火光照得清晰。很不巧,這回尼莫知道那是什麼。
枯枝水母絕對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
雖然名字聽上去挺無害,枯枝水母卻是貨真價實的大惡魔,論實力甚至算半隻腳踏入了上級惡魔的階層。尼莫對惡魔們向來沒有什麼研究的熱情,只是這個種族小有名氣,畢竟它們的古怪習性經常被冒險者們拿來開玩笑。
它們相當於深淵中的大號樹獺,對其他生物興趣缺缺,基本沒什麼攻擊欲望。溫順的枯枝水母們只會做一件事──在自己的棲息地來回飄蕩。
只看外貌,它們幾乎稱得上美麗。蒼白的帽狀頭顱,邊緣整整齊齊嵌著一圈漆黑的眼睛。它的身體籠罩在流動的煙霧中,只有數支慘白的骨刺從煙霧中伸出,猶如枯枝。就算此刻火光沖天,那乳白色的煙霧依舊閃爍著迷人的光輝。
它們確實只需要來回飄蕩。那些煙霧無時無刻不在消化接觸到它的活物,以及一切曾屬於活物的事物。這種特性讓它們很難對付,但也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冒險者特地去對付它們。在深淵中遇到枯枝水母,只要安靜路過就好。
它們從不會離開自己的棲息地,也沒有人會蠢到召喚這種毫無利用價值的危險惡魔。
然而同樣不該出現在這裡的還有一位。
「好了。」灰鸚鵡在不遠處扯著嗓子叫喚,「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枯枝水母並不是向著他們前進,而是被人硬生生拖過來的。
金線般的咒文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和惡魔的龐大身軀相比,它們彷彿蛛絲般纖細脆弱,卻把枯枝水母牢牢拴住。那些金線彼此交纏,最後匯於人類的五指。
指頭的主人──邋裡邋遢的旅店老闆抬起頭,朝奧利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嗨,兒子,我很抱歉。」他說,「得麻煩你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