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47 焦躁
傑西.狄倫十分清楚,在決定將這個人類從死亡奪回的那一刻,自己的身分就很難再守住。若對方是不懂事的孩童、抑或是愚昧的平民,他可以想出數不清的哄騙藉口。
艾德里安.克洛斯則不同。曾作為審判騎士長四處征戰,他可能是這世上最熟悉「死亡」本身的人。
無論是怎樣誇張的宗教,都不敢堂而皇之地宣稱「我們的神會使死者復甦」。
畢竟將人類已經開始逐漸死亡的肉體治癒,哪怕是尼莫.萊特也無法做到。那一位倒是能讓那具身體繼續存活,可存活下來的東西絕對不會是原來的「人類」。
雖說他的啟明星八成不知道這件事,但結合「傑西.狄倫」之前的種種表現,自己的身分不算太過難猜。
傑西用雙手揉揉面頰,望向站在對面的人。
艾德里安.克洛斯筆直地站著,黑色的修士服緊貼上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一把釘在地上的漆黑匕首。
眼神一如既往,平靜且認真。
「我有個問題想要問您,譖尼。」虔誠的信徒在呼喚神的名諱,不是試探,艾德里安的語氣充滿肯定。
但自己腦海中的那顆星辰依舊沒有閃爍。
這個人類不正常。
傑西早就深知這一點,可如今看到波瀾不驚的艾德里安,他忍不住對自己又重複了一遍。
出於某種微妙的情緒,自己救回艾德里安,強行繼續這場沒有太大意義的觀察。然而他的挫敗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強。
他開始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個人類了。注視過無數人,他甚至知道如何應對最為瘋狂的、最不可理喻的舉止。一張人類角度的「美麗」面孔是他的武器,搭配上合適的表情,他無往而不利。
或許自己該冷笑,該露出不屑和傲慢。再或者,或許他該掛上一個乾淨的笑臉,再騙騙那位死腦筋的騎士。
可是傑西揉了半天臉,只覺得一切驟然變得無趣。
算了。
白霧閃爍,衣冠不整的漂亮青年再次消失。巨大的白色野獸低下頭,俯視著身前的人類,毛茸茸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問吧。」他不帶情緒地回應。
「為什麼?」那人類仰起頭,表情仍然是該死地波瀾不驚。
一個簡單的問題。傑西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
為什麼到來,為什麼出手相救,為什麼做出那些意圖讓他動搖的事情……答案是一樣的。
「因為無聊。」
傑西答道,將碩大的野獸頭顱垂得更低。
在這個距離,只要自己張嘴,就能把對方的腦殼輕鬆咬碎,就像咬破一顆櫻桃那樣簡單。傑西漫不經心地想道。這想法讓他無意識地產生了一絲殺氣,而他甚至懶得掩飾。
這答案無疑是殘酷的,殺氣也十分明顯,可是艾德里安的眼睛眨都沒眨。
「我不是你所愛的那個『神』,我也不愛你。」停頓幾秒,傑西繼續道。「我說過了吧?不要輕易死掉。你沒有遵守約定,現在遊戲結束了。」
言語冰冷至極,他的星辰卻仍然如故。
無法計算,也無法推測,看不穿人類的思緒,失控感讓他有點煩悶。傑西甩了一下尾巴,巨大的白尾巴直接將一旁的小桌擊成細小的木片,桌上的花瓶砸在木片上,碎成了幾大塊。
瓶中的清水在地毯上擴散,珊瑚紅的薄毯顏色漸漸變深,花朵和碎片彷彿躺在一灘血跡之上。
沒有惱怒或失望,艾德里安只是露出一個微笑。
「您不愛我,我知道。」他說,平靜得駭人。「我一直都知道。無論是最初的相遇,之前的黑章傑西,還是現在的您。但有一點,我並不認同。」
傑西將尾巴收回身側,野獸的瞳孔在陽光下收為細細一縫。
「您的確是我所愛的『神』。」
「自以為是的愛而已。這不是我真正的樣子,無神論者倒好……見過我真實樣貌的信徒,沒有人能保有理智。無論信仰多麼堅定,結局都是一樣的。」他冷漠地回應。
「我知道了。」艾德里安心平氣和地答道,沒有半分想要證明自己的意思。
焦躁。
傑西再次甩甩尾巴,這次擊碎了一旁的窗戶。城堡本身在高處,秋日的冷風驟然灌進房間。
艾德里安.克洛斯還是那副老樣子,無論自己做出怎樣誇張的事情,這個人類永遠鎮定自若。
或許事情到了現在的地步,他該讓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類看看自己的本體了。就算這個人類不擅長享受,沒能被人類天生的欲望擊潰,也總會在本能的恐懼中動搖。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傑西不是很想那樣做。
他好歹浪費了一塊血肉,如果艾德里安真的這麼快就瘋了,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他試圖向自己解釋,這應該是他的殺手鐧,他的最後手段。
在那之前,自己還來得及再找找其他辦法,讓那顆異常的星辰閃爍起來。
他還不想認輸,尤其是輸給一個僅僅存在三十年的人類。
裹著長毛的尾巴不愉快地緩緩掃動,室內一片狼藉。艾德里安還在盯著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終於,那人類行動了。
前任審判騎士長伸開雙臂,將雙手放在那張狼一樣的長嘴兩側。
這動作使得他鼻子旁邊一陣微癢。傑西頗為心煩地皺起鼻子,不善地露出長長的獠牙。事到如今,他連人形都沒心情維持,更別說裝出親切的樣子。
他挫敗感的製造者,那位年輕的騎士身體微微前傾──
並非獻身般的虔誠,也沒有摻雜狂熱的痴迷。只是如同親吻花朵的花瓣,艾德里安.克洛斯輕輕吻了吻那獠牙。
柔軟溫熱的嘴唇拂過刀尖般銳利的牙齒,一觸即收。
「感謝您的坦誠,我想您弄錯了一件事。」
收回雙手後,人類騎士微笑著說道。
「和您的樣貌、性格或動機無關。我的確問了您理由,但那不過是好奇,並不是期盼。我不需要您回應任何東西,也不會美化任何事實。我按我的方式活著,正如您按您的方式活著。」
沒有祈禱的動作,沒有拘謹的教禮。他只是繼續微笑。
「僅僅是確認您的存在──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種浪漫了。」
說罷他甚至伸出溫熱的手指,碰了碰野獸冰涼的鼻頭,聲音帶著笑意:「願譖尼的榮光永存。」
無可救藥。
傑西剛想搖頭,房門再次被打開,安率先回到房間。
女戰士嚴肅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臥房,在那巨大的異獸身上轉了幾圈,最後刺向窗邊的艾德里安。
「克洛斯,」安嚴肅地指指那白色的野獸。「這是哪裡來的──」
看她的口形,她似乎想習慣性地吐出「畜生」這個詞。不過一個多月不見,奧爾本的女王顯然被禮儀訓練折磨得夠嗆,她硬生生把那個詞咽了回去。
「狄倫呢,被牠吃了嗎?」她繼續嚴肅地問道。
「妳真幽默,可愛的女士。」傑西平靜地回應。
安倒抽一口氣。
「跟我來,奧利弗馬上就到了。我首先需要誰來給我解釋一下這個。」
她瞟了眼那些雪白的柔軟長毛,用力咋舌。
「希望你現在不算裸奔,狄倫。」安認真地補充了一句。
「……」
不到十分鐘後,奧利弗領著灰鸚鵡進了門。他先是轉過身對帶路的女僕禮貌地道了謝,關上會議室的大門,最後才轉過頭來。
寬闊的房間中有一張巨大圓桌,僕人們事先準備好了點心和飲品。只不過能容納至少二十人的圓桌邊現在只坐著兩個人。
除了神態如常、安靜喝茶的前任騎士長,以及板著臉扯著毛的女王,一隻身軀龐大的白色野獸正把長嘴巴擺放在木桌上,一會兒瞄著艾德里安的表情,一會兒斜眼看向滿滿的點心盤。
奧利弗不會認錯傑西,眼下在他看來,傑西.狄倫與其他生物的差異如同火焰與冰塊。於是他只是簡單地點點頭,將肩膀上的巴格爾摩魯放在點心盤旁邊。
「我不喜歡吃這個。」
灰鸚鵡終於開了口,聽起來沮喪得要命。
「我喜歡味道淡一點的,萊特從來不會放錯。」
「……抱歉。」奧利弗喃喃道。
灰鸚鵡垂下頭,魂不守舍地走到另一盤點心旁,然後把整個腦袋插了進去,動作活像一隻鴕鳥。
「看來我是這個房間唯一對這東西感到吃驚的人。」安指指傑西,敏銳地抓住了重點。「我需要一個解釋。」
「我死在了之前的任務裡。」先開口的反倒是艾德里安。
前任審判騎士長往自己的茶杯裡加了點牛奶,隨即把手邊的點心盤推到傑西嘴邊。
傑西收回視線,把嘴挪開。
「……這個玩笑不好笑。」安的表情有一瞬空白。「克洛斯,你不適合講笑話。」
「我沒有說謊。拉德教的處刑流星,您應該聽說過那個法術。」
「處刑流星?『擊碎心臟,只有死亡才能讓它停止』。我當然知道,但那不可能──」
「傑西.狄倫救了我。」艾德里安抿了口茶,聽上去心情不壞。「換句話說,譖尼救了我。」
他看了眼安,補充道:「不是比喻,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在聽他說話的時候,手裡還在揪那些手感頗佳的長長白毛。這話一出,她嗖地將手收回來,活像那些毛上突然冒出牙齒。
「什麼?」她掏掏耳朵。
「這位是譖尼。」
「我知道了,我還沒醒。」安的口氣非常篤定,她靠進柔軟的椅子靠背,仰起頭。「大家晚安。」
奧利弗勉強笑了笑:「安。」
「如果這是你們聯合起來開的玩笑,」安睜開一隻眼睛,看向用舌頭捲了口點心的傑西。「你們全都完蛋了,聽見沒?完蛋了。」
她努力讓口氣輕鬆一些,可是沒人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或者跳起來宣稱這只是在活躍氣氛。連巴格爾摩魯都繼續將腦袋埋在杏仁餅乾裡,一動不動。
「……各位是認真的嗎?」足足五分鐘的寂靜後,安的聲音有點顫抖。
「嗯。」奧利弗垂下目光。「抱歉,安,我一直瞞著妳。如果我沒猜錯,克洛斯先生應該是剛知道的,我和巴格爾摩魯在更早之前就知情了。妳知道,這件事……不太好開口。」
「譖尼。」安目光飄忽地望向把嘴放在桌子上的白色野獸,「雖說我不信教,但這也太……我是說,儘管我相信神的存在,可是……」
她震驚地卡住聲音,表情有點抽搐。
奧利弗小心翼翼地拉開一張椅子坐下,盡量沒有發出太大聲音。安的嘴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如同一條在空氣中掙扎的魚。
「你們告訴了巴格爾摩魯,卻不告訴我。」
掙扎了十來分鐘後,她的聲音更加恍惚。
「為什麼?我絕對比那隻鸚鵡值得信任──別否認,既然你知道,尼莫肯定也知道。如果克洛斯是剛剛才知道,那不就是只有我們兩個被蒙在鼓裡嗎?!」
「是,對不起。」奧利弗沒有為自己辯解。
「還有你,克洛斯。」安的舌頭像是失去了控制,連語調都不怎麼準了,發音像極了醉漢。「如果那是譖尼,你……你怎麼可能這麼……」
「這不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如果您感興趣,我可以在會議後告訴您。」艾德里安嘆了口氣,將同樣帶著疑問湊近的野獸鼻頭推開。「我更介意別的問題。」
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奧利弗:「我不認為狄倫先生……譖尼會將自己的身分告訴您或萊特先生。巴格爾摩魯不是頂級的上級惡魔,也不可能自己探知到這件事。那麼應該是兩位自行發現的。」
安眨眨眼,猛地甩甩頭,好不容易找回了些許思緒。
「而且這儘管聳人聽聞,卻不是什麼無法告知我們的『糟糕事項』。」
艾德里安的目光越發銳利。
「既然您沒有告訴我們,說明兩位得知的途徑不是很方便開口。凋零城堡給您造成的異常,我和薩維奇小姐都很清楚。如果您是發現者,也沒有隱瞞我們的動機,如今萊特先生留在了深淵,您又是這樣的狀況……」
艾德里安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直接問了,拉蒙先生。尼莫.萊特究竟是誰?或者說……是什麼?」
奧利弗屏住呼吸,堅持注視面前茶杯的風滾草團長終於抬起臉來。
沒有猶豫,沒有躊躇。奧利弗輕輕吸了口氣,再開口時,他的聲音無比清晰。
「他是地表所說的『魔王』。」
他緩緩說道。
「……而時至今日,我仍然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