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h, Alice, dear where have you been?
So near, so far, so in between
What have you heard?
What have you seen?
Alice! Alice! Please, Alice!」
舞臺帷幕被拉開,奇幻且帶著詭異氣息的旋律在寬廣的禮堂內響起,傳遍每個角落。
在合唱團逐漸拔高的和聲中,舞臺地板的機關緩緩上升,一名穿著三件式西裝、戴著長長兔耳和半臉面具的少年出現在觀眾面前,隨著節拍跳起了優雅的舞蹈。
「Perhaps you should be coming back
Another day, another day
And nothing is quite what is seems
You’re dreaming! Are you dreaming? Oh, Alice!」
歌詞來到中段時,禮堂和兔耳少年忽然被黑暗吞噬,兩、三秒後,黑暗又被光明撕裂。
在聚光燈的照耀下,一名穿著粉藍色維多利亞風洋裝和白色膝上襪的少女,自舞臺的天花板翩然落下。
少女擁有一頭金光閃閃的秀髮,幾乎給人一種戴了皇冠的錯覺,她纖細的身軀被鋼絲吊著,在半空中靈巧地做出各種舞蹈動作,配合投射在後方布幕上的影像,使她彷彿掉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樹洞裡,正無止境地往下墜落。
「Did someone pull you by the hand?
How many miles to Wonderland?
Please tell us so we’ll understand
Alice! Alice! Oh, Alice!」
(〈Alice’s Theme〉詞、曲/Danny Elfman)
隨著最後一個音符被奏響,少女終於緩緩降落而下。
當她的鞋尖觸及舞臺地板的瞬間,禮堂裡幾乎每個人都屏住了氣息,像是怕自己呼吸聲太大會驚擾這神聖的一刻。
等少女完成最終的旋轉動作,並於舞臺上站定之後,觀眾席這才爆出一陣如雷的歡呼喝彩。
少女對著臺下優雅地鞠躬,露出一抹絕美的笑容。
♠
音樂劇的第一節彩排結束,所有人都聚集到舞臺上,眾星拱月似的圍繞著那名飾演愛麗絲的少女,此起彼落地讚歎著。
「委員長好棒!」「太厲害啦!」「真不愧是委員長!」
少女名叫安羽柔,她擁有混血兒般的精緻五官和纖細身材,戴上金色假髮和藍色隱形眼鏡後,整個人活脫脫就是從仙境走出來的愛麗絲。
不只外表令人驚豔,安羽柔的學業和品行同樣十分出色,更是聖櫻高中二年B班的班級委員長。
除此之外,她還出身自富裕家庭,不過本人並不因此驕傲自大,內外兼具的她在同學和師長間均有很高的評價,深受大家喜愛。
「委員長的演出太精彩了!沒有班級會比我們更好!」
「沒錯!二年B班鐵定可以拿下創校紀念日活動的第一名!」
「委員長!委員長!委員長!委員長!委員長!」
聽著眾人齊聲不停歡呼,安羽柔臉上掠過一絲古怪的表情,宛如在努力壓抑著某種情緒,但下一秒又恢復一貫的溫柔甜美。
「是不是第一名有點難說……」一名男生低聲說,「聽說A班在體育館布置了一個巨大的鬼屋迷宮,參觀過的人都說超震撼,完全超越了高中生的水準。」
在聖櫻高中,二年A班和B班是人盡皆知的死對頭,這兩個班級在運動會、歌唱比賽、文化週等活動屢次交手,每次都鬥得難分難解。
為了迎接下禮拜的創校紀念日,每個班級都要準備一項活動,A班的主題是鬼屋迷宮,B班則是改編版的《愛麗絲夢遊仙境》音樂劇。
今天雖然是週末,不過A班為了拚進度,所有人都來到學校趕工,而B班得知後也不甘落後,趕緊號召了全體同學來進行彩排。
「什麼?你的意思是委員長精湛的演出會輸給A班的迷宮嗎?」
「鬼屋那種廉價的玩意兒怎能跟委員長的演出相比?」
「你就對B班和委員長這麼沒信心?」
在B班的眾人心中,委員長擁有女神般的崇高地位,容不得半點質疑。
「我只是說,A班的鬼屋迷宮也很……」在同學們咄咄逼人的質問下,發言的男生結巴起來,「那個……對不起,我的發言太不慎重了,我們班有委員長加持,當然會拿下第一名的。」
「大家請不要這樣。」安羽柔微微苦笑,「這齣音樂劇不是我一個人的舞臺,每位臺前幕後參與的同學都同等重要,缺少了任何一位同學,這場演出都不可能成功。」
「沒錯沒錯,委員長說得太好了!集結眾人的力量,一起奪取勝利的旗幟吧!」
手執導演筒的男同學一副鬥志高昂的樣子,說出熱血漫畫裡才會有的臺詞。
「繼續彩排!下一幕是『淚水之潭』!」
啪嗒。
舞臺方向忽然傳來物品倒下的聲音,所有人紛紛轉過頭去,目光落在掉到地上的紙板背景,以及一名手足無措的男生身上。
他的身材瘦小,長著一張娃娃臉,鼻頭和臉頰均有雀斑,穿著以格紋呢絨外套、背心和長褲搭配而成的戲服,除此之外沒有太大的特徵,是很容易讓人過目即忘的類型。
這名男生的神情相當憔悴,眼睛下方帶著濃重的黑眼圈,顯得睡眠不足的樣子,與他所扮演的角色「睡鼠」倒是頗為相稱。
「那、那個……」
他手忙腳亂地把背景板從地上扶起,卻不小心弄破了紙板。
「你居然把我辛苦做出來的背景弄破了?」負責製作背景板的鬈髮女孩看到這一幕,臉色都變了,「那可是花了我足足一個月才做出來的耶!下禮拜就是創校紀念日了,這下要怎辦?你說啊,韓品儒!」
被斥責的韓品儒低頭不語,其他人則是露出嫌棄且不耐煩的表情。
「你真是有夠笨手笨腳!」鬈髮女孩的好友也替她抱不平,「昨天也是這樣,差點就把道具弄壞,拜託認真點好嗎?」
「說起來前天你也把飲料灑到大家的服裝上,難道你是A班派來的間諜?」扮演白兔的男生跟著諷刺他。
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指責,韓品儒只是垂下頭,沒有作聲。
「喂,你怎麼不說話?最少也要道個歉吧?真是的!」鬈髮女生氣憤不已。
「沒錯!別想這樣蒙混過去,快跟大家說對不起!」其他人也附和。
「對、對不起……」韓品儒囁嚅著說。
這時,委員長安羽柔再度站出來打圓場。
「各位,我想品儒同學不是有意把背景弄破的,他已經道了歉,我們就別再為難他了,好嗎?」
眾人雖然仍有不滿,但安羽柔都這麼說了,也只好作罷。
「品儒同學,你需要休息一下嗎?你看起來很累呢。」安羽柔擔心地問韓品儒。
「我……我不需要休息。」韓品儒依舊低著頭,「那、那個……謝謝妳。」
「沒關係。」安羽柔對他露出溫暖的微笑,像個關心弟弟的姊姊,「你轉學到這裡才兩個多月,應該還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如果有什麼煩惱,都可以放心跟我說喔!」
韓品儒含糊地應了一聲,之後便沒再說話。
風波平息,他們繼續接下來的彩排,期間除了飾演柴郡貓的女同學不知去了哪裡以外,其餘環節都進行得很順利。
當完成第七幕「瘋狂下午茶」的排演後,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不少人都在喊累,身為導演的男同學只好不太甘願地放大家休息去。
「各位同學,我替大家訂了餐點和飲料,不嫌棄的都來吃吧。」安羽柔笑著表示。
「委員長最好了!」「感恩委員長!讚歎委員長!」
彩排了這麼久,大家早就飢腸轆轆,聽到有食物都像小孩子一樣拍手歡呼起來。
班級委員會的其他成員──副委員長、體育委員和紀律委員──早就把桌子搬來排好,各種美食擺滿了桌面,堪比自助餐派對。
「品儒同學,你也辛苦啦,過來吃點東西吧。」安羽柔主動招呼韓品儒。
「謝、謝謝妳,可是……我不餓。」韓品儒婉拒了她的好意,「我、我想去外面走走。」
還沒走到禮堂門口,韓品儒便聽見有人在背後大聲批評他。
「嘖,那傢伙算哪根蔥啊?委員長對他這麼好,他還不領情。」
「那傢伙做事丟三落四,講話又會口吃,哪裡是睡鼠,應該讓他扮渡渡鳥才對。」
「我跟你們說,那傢伙好像跟去年在京司市發生的『聖楓高中大屠殺』有關,你們知道那個事件嗎?」
這個關鍵詞讓韓品儒全身一震,兩腳宛如灌了鉛一般無法移動分毫。
「哦哦!那個事件超轟動的,不過最近已經沒人討論了,大家好像被集體刪除記憶似的,超詭異。」
「我之前跟C班的朋友提起,他們都說沒聽過那件事,看著我的表情一副那是我編出來的樣子。」
「我弟前陣子對那個事件很熱衷,可是最近我跟他聊起,他竟然說不記得發生過那樣的事,還問我是不是漫畫看太多了,這怎麼可能嘛!」
「我爸媽也是這樣,嚇了我一大跳。要不是你們還記得那個事件,我差點要以為自己是活在另一個時空了。」
「是說,那是恐怖分子幹的吧?聽說他們帶著武器和爆裂物闖進了聖楓高中,當天是週末,所以學校裡只有回去補課的二年一班,結果全班有二十幾個學生被殺,超可怕!」
「不,那好像只是某些媒體不負責任的推測,這個事件一直沒有破案,還有謠言說兇手其實不是外來者,而是……學校裡的學生。」
「如果兇手是學生,那未免太恐怖了,到底為什麼要殺死自己的同學?」
「連同韓品儒在內,我們學校不是總共收了三個二年級的轉學生嗎?你們不覺得同一時間有這麼多轉學生很奇怪?聽說他們都是那個屠殺事件的倖存者,然後因為我們跟聖楓高中是姊妹校,辦學團體同樣是『獻己會』,於是教育部門就像扔掉燙手山芋般把他們扔過來了。」
「那個韓品儒是因為目睹同學被殺才變得神經兮兮嗎?還是說,他其實就是……兇手?」
「天啊,那我們也太倒楣了吧!我們班本來已經有個顏莉佳,現在又來個韓品儒,這裡乾脆改名叫聖櫻精神病院好了。」
「總之,我們要小心提防韓品儒和A班那兩個轉學生。說起來A班那女生來過我們班好幾次,好像就是想找韓品儒的樣子,她長得還滿漂亮的,只是臉超臭,而且聽說她身上有刺青,感覺很不好惹。至於另外那個男生應該來頭不小,老爸是社長,家裡有錢得嚇死人,而且曾經是成績全年級第一的優等生,在聖楓高中擔任學生會長和班長……」
韓品儒無法再聽下去,他加快了腳步離開禮堂,把議論拋在腦後。
聖楓高中位於京司市,聖櫻高中則是位於緊鄰京司市的一個市鎮裡,兩間學校的距離大概有一個小時的車程。
聖櫻高中的校舍主要分成H館、E館、L館、T館四個部分,命名的靈感來自從上空俯瞰校舍所看到的形狀。
普通教室在H館,特別教室如化學教室、音樂教室等集中在E館。L館是社團大樓,裡面包含了社團辦公室、樂團練習室等等,T館則是行政大樓,教職員室、播音室都在那裡。
其餘設施還有禮堂、體育館、游泳池、運動場、中庭,以及已經封閉起來的舊校舍。
步出禮堂後,韓品儒來到學校的中庭。
暮春三月,正是櫻花綻放的時節。中庭裡漫天都是粉白色的飛花,宛如一群翩翩起舞的精靈,可惜韓品儒此刻並沒有欣賞美景的心情。他在櫻花樹下的長椅坐了下來,疲憊萬分地闔上眼睛。
「那個韓品儒是因為目睹同學被殺才變得神經兮兮嗎?還是說,他其實就是……兇手?」
莫名被誣衊是殺死同學的兇手,他感到無奈之餘,卻也不禁捫心自問,自己真的就是無辜嗎?
雖然他不曾親手殺人,但他之所以還活著,是由於其他人的犧牲。踩著同學們屍體活下去的他,跟殺人兇手真的有分別嗎?
韓品儒從口袋掏出一張撲克牌,那是「塔羅遊戲」結束後,他在學校門口發現的。
當時門口附近總共有三張撲克牌,分別被他和另外兩名遊戲勝出者──宋櫻和李宥翔撿起。拿到撲克牌後,他們的手機就被強行安裝了名為「撲克遊戲」的應用程式。
當他們以為另一場殘酷的遊戲即將展開時,卻發現那個程式無法開啟,之後他們收到一則簡訊,內容是有關接下來一段時間內的禁止事項。
這些禁止事項包括破壞撲克牌、刪除程式、更換手機、把遊戲的一切透露給任何人、自殺和殺害其他玩家,否則比死亡更可怕的懲罰將會降臨在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身上。
接著,韓品儒等人被安排休學,不久後又被強制轉學,來到了這間聖櫻高中。
韓品儒是獨生子,雙親長期在國外出差,他們並不曉得兒子就讀的學校出了狀況,校方也沒有通知他們。為避免觸犯規則,韓品儒自然也並未告訴父母真相,跟他們通電話時都努力裝出一副平安無事的樣子。
這幾個月來,他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夢見自己走在一個由無數巨大塔羅牌構成的詭異空間。
每張塔羅牌中都沉睡著一位死去的同學,「皇帝」、「戀人」、「力量」、「星星」、「太陽」……他們的容貌起初完好無缺,而後逐漸崩壞、腐爛、剝落,爬滿了蛆蟲,接著從牌裡爬出來,拖著支離破碎的殘軀向他索命。
他在空間裡奮力逃跑,卻遇上一名手持利刃的「惡魔」,心臟被其狠狠貫穿……最後,他在冷汗和淚水中驚醒,再也不敢入眠。
日復一日,他被噩夢折磨著,精神力和體力幾乎快被消磨殆盡,變得有如行屍走肉。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渾渾噩噩地虛度光陰,等待那不確定何時會開始的遊戲。
韓品儒低頭注視手裡的撲克牌,那是一張黑桃A,黑桃的英語是「Spade」,意思是鐵鏟,據說某些版本的撲克牌則是用劍來代表黑桃。
這張牌就是死神抵在我脖子上的利劍,不知什麼時候會揮下……
韓品儒無法不這麼想。
♠
「哈哈這傢伙真是個廢物耶!」
「去死吧!噁心的蛀書蟲!」
某個方向隱約傳來嘻笑怒罵和拳打腳踢的聲音,韓品儒聞聲不禁一凜。
他走向聲音來源,原來是三名不良少年正在溫室裡霸凌一個男生。
那個男生身材偏瘦,膚色蒼白,厚重的瀏海下是一副大大的眼鏡,手裡抱著一堆課本和筆記,光看外表可說是完美地詮釋了世人對「書蟲」的刻板印象。
韓品儒不太記得這幾個男生是誰,不過今天來到學校的只有二年A班和B班,他們多半是A班的學生。
兩名分別把頭髮染成金色和紅色的男生把書蟲男當成沙包般毒打著,還搶走對方手裡的書。
「那些書……還給我……」
因為嘴唇腫了起來,書蟲男有點口齒不清,比起被毆打,他似乎更在意書本被奪走。
「這些書你真用得著嗎?反正你書念得再多,成績還不是一樣爛!」
「聽說你在上廁所的時候也會讀書?你的書有股臭味耶!」
「這傢伙該不會是對著生物課本的人體結構圖DIY吧?哈哈哈哈哈!」
兩名不良少年一邊極盡嘲諷地奚落書蟲男,一邊毫不留情地持續拳腳相向。
「人渣……」
這個詞突然從書蟲男的齒縫間迸出,聲音不大,卻是剛好可以被清楚聽見的音量。
剩下那名身材甚高、長相痞氣的藍灰髮男生一直在旁邊吸菸看戲,聽到這句話後,他走到書蟲男面前,猛力抓住對方的頭髮把人從地上扯起來。
「你知道嗎?今天不是上課日,我本來不想來學校的,但我怕你看不到我會寂寞,所以才來陪你玩玩。」
藍灰髮男生吐了一口煙到書蟲男臉上。
「你不領情就算了,還叫我人渣?看來我得教你一點做人的道理!」
下一秒,他把燒得通紅的菸屁股狠狠戳在書蟲男的頭皮上,書蟲男痛得面容扭曲,卻硬氣地不吭聲。
「快說謝謝啊!」藍灰髮男生一邊說,一邊繼續用菸屁股燙書蟲男,「你不懂得什麼叫感恩嗎?混蛋!」
「哈哈,人肉菸灰缸!」「承彥哥,等等也讓我試一下吧!」另外兩名不良嘻嘻哈哈的。
此時一群男女談笑著經過溫室,他們都是A班的學生,男的帥女的美,十分受同學歡迎,很多人都恨不得能打入他們的圈子。
這群人雖然看見書蟲男被霸凌,卻也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完全沒有出手援救的打算。
「怎麼傳來一股烤豬皮的味道?」其中一名女生用手在鼻子前搧了搧,「有人在吃烤肉嗎?」
「現在是午餐時間,可能有人肚子餓了。」她旁邊的男生笑著回應。
「說烤豬皮也太對不起豬了吧,這明明是燒垃圾的味道啊!」有個人這麼說,其他人聞言都笑彎了腰。
「垃圾就該待在垃圾場,來上學幹麼呢?」一名戴著名牌手錶的男生語帶譏諷,「反正在學校也沒半個朋友,每天上學只有挨打的份,如果是我乾脆死一死算了。」
「說起來,小螢妳不是跟那傢伙念同一間國小嗎?」一名女生好奇地問,「妳應該認識他吧?他以前就是這樣?」
書蟲男原本默默承受著不良少年們的霸凌,然而聽到這名女生的問題後,他忽然用力掙扎起來。
藍灰髮男生見狀,立刻狠狠把他按回去,使勁地用菸屁股在他身上燙出菸疤。
「其實我跟他不算認識……」被問到的短髮女孩含糊地回答,之後故意扯開話題,「對了,你們想喝飲料嗎?今天我請客吧!」
「好啊,我想喝香蕉牛奶!」「小螢個性這麼好,不會認識那種垃圾啦!」「會跟垃圾熟的只有蟑螂吧?哈哈哈!」
那群人的嘻笑聲逐漸遠去,短髮女孩小螢趁著朋友們不注意,回頭望了書蟲男一眼,臉上流露出複雜的表情,不過仍是跟著朋友離開了。
韓品儒雖然覺得書蟲男很可憐,但他不是會強出頭的類型,而且最近他為了自己的事情已是心力交瘁,實在不想再多管閒事。他正要狠下心離開,腦海裡卻掠過某個女孩的臉龐。
那名女孩並不漂亮,卻擁有如星般閃耀的眼瞳,當她被霸凌的時候,他曾經懦弱地置身事外,結果間接釀成了一連串可怕的悲劇。
我要再次逃避,然後讓悲劇重演嗎?
想到這裡,韓品儒胸口一緊,終究還是決定展開行動。
他四下張望,發現有個可以利用的裝置,於是悄悄地走了過去。
他拿起一條管子,摸索著調整好噴嘴的位置,再趁著不良少年把頭轉過來時,看準機會一下子扭開。
啪沙!
「嗚哇!這是什麼……呸呸!」
「臭死了!怎麼一股大便味?」
三名不良少年被有機肥料噴個正著,身上沾滿了異味,臭氣沖天。
「是哪個傢伙做的?給恁爸滾出來!看恁爸不剝掉你一層皮!」
「我要吐了……快去廁所洗一洗!快去快去!」
見三人狼狽地衝向廁所,韓品儒不禁露出多日以來的首次微笑。
他從藏身的地方走出,撿起散落一地的書本,其中一本書的封面上寫著「時雨澤」三個字。
「你、你還站得起來嗎?」韓品儒向書蟲男──時雨澤伸出了手。
時雨澤抬起頭,鏡片後的視線與韓品儒相接。
剎那間,韓品儒以為自己看到了兩潭死水,會有這樣的錯覺大概是因為眼睛顏色的關係。這個名叫時雨澤的男生擁有一雙在東方人身上甚是罕見、烏雲籠罩似的灰色眼睛。
「謝謝……」
時雨澤用蚊鳴般的音量道謝,把書拿回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望著他垂肩駝背、沒有半點活力的背影,韓品儒突發奇想:透過那雙灰色眼睛所看見的世界,會不會也是灰色的?
隱約聽到不良少年們又跑了回來,為避免被他們算帳,韓品儒也趕緊快步離開。
返回櫻花飄散的中庭時,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韓品儒的眼簾。
那是一名身材高䠷勻稱、雙腿筆直修長的少女,明明穿著款式保守的學校制服,仍散發出時尚模特兒般的魅力。
她的左眼下方有兩顆小小的淚痣,長相雖然很美,表情卻有點冷漠。
韓品儒假裝沒看到她,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站住。」冷冷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一看到我就立刻逃走,你是想怎樣?」
被逮個正著,韓品儒老大不願意地轉過身,跟那名少女──宋櫻相對而立。
「我沒有逃走。」他低聲說。
「是嗎?」宋櫻的嘴角揚起一抹習慣性的冷笑,「那前天在頂樓呢?上禮拜在走廊呢?還有上上禮拜在學校門口呢?」
韓品儒無法再辯解,只能沉默以對。
「你為什麼不想看到我?」
「因為每次看到妳……我都會想起塔羅遊戲,想起……所有死去的同學。」
聽了韓品儒的回答,宋櫻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對不起。」韓品儒低聲道歉,之後便繞過她,直直往禮堂而去。
「對我視而不見,逃避『遊戲』的一切,這樣真的好嗎?」宋櫻對著他的背影問。
「不這樣做的話,我會瘋掉。」韓品儒低喃,「我每天晚上都會夢見死去的人……我不想連白天也被噩夢糾纏。」
宋櫻沉默了一會,再開口的時候語氣變得柔軟了些。
「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都還有一場硬仗要打,而逃避並不會增加我們的勝算。我能夠商量這些事情的對象只有你了,總不能找李宥翔吧。」
聽到這個名字,韓品儒的臉龐明顯抽搐了一下。
「再辛苦再難受,我們也得努力走下去。」宋櫻說,「總之有什麼事情都可以找我,我會在這裡等你的。」
韓品儒回過身,這是他這幾個月來第一次正眼看著宋櫻。他赫然發現,跟過去相比,宋櫻的雙頰明顯消瘦許多,臉色也黯淡了不少。
他不禁呼吸一窒,心裡有如被刺穿一個大洞。
這些日子以來,他只顧及自己的感受,三番兩次地避開她,卻不曾想過宋櫻也是遊戲的倖存者,所受的困擾不會比自己少。
一片花瓣飄然落在宋櫻的頭髮上,他不由自主地想幫她撥開,接著意識到這樣的舉動似乎過於親暱,於是尷尬地把手縮回去。
我和宋櫻只是同學,曾經一起共患難的同學,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
這樣想著的時候,韓品儒突然感覺胸口鬱悶得難受,像是被沉甸甸的大石壓著,卻說不出是什麼原因。
不知不覺間,天色由湛藍轉成薄灰,最終雨點從天而降。
在衣服被雨水打溼之前,兩人的身影交錯而過,沉默著各自離開了中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