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闊無垠的草原上躺著渾身溼透的小男孩,淨白的臉頰旁猶掛著幾滴斗大的水珠,被其壓垮的綠植隨著徐徐吹來的微風搖曳著,整個畫面看上去意外的祥和。男孩像是熟睡般緊閉雙眼,一動都不動,然而下一秒,胸口卻劇烈地上下起伏,彷彿有什麼即將自他體內衝破而出。
「咳咳!咳咳!嘔──」男孩倏地睜大了眼,將積釀已久的一口汙水吐了出來,似乎是自溺水危機中脫險的患者。他用力地咳了幾下,確保呼吸暢通後,這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
「這裡是哪裡?」名叫東湛的男孩愣了愣,戰戰兢兢地將視線投向周遭。這裡對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環境,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奇妙的空曠原野。
但東湛還是試圖自救,他艱難地爬起身,得離開這裡才行。沒記錯的話,他不是正在拍片現場嗎?然而尚未跨一步,男孩就被自己的短腿絆了一下,跌了個狗吃屎。
東湛坐起身,眼眶迅速積起豐沛的淚水。在淚珠墜落前,他又震驚地領悟到另一件事──他的手、包含他的身體全都笨拙得不像話,還有,這個五五身的比例……
這不是他平時美麗的身姿!
他那驚豔四方的超完美身軀呢?到哪裡去了!他可是那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明星東湛啊,怎麼會突然變成小孩子了呢……
就算是哪個缺德的導演想出的整人橋段,效果也太逼真了吧!
好吧,他是真的嚇到了,現在該有誰來解釋一下目前的情況了吧……
經過一段不算長時間的等待,然而依舊無事發生。
東湛絕望地確信自己無法脫離這個鬼樣子了,他想假裝一切都很好,然後發現他該死的辦不到。
東湛扯了扯嘴角,不由自主地哭了出來。
像個孩子般地哭泣。
竟然連平常不會有的舉止,都因為換了一副身軀而出現如此大的改變!
別想那麼多,哭就是了。彷彿心底有個聲音讓他那麼做,儘管實際上這裡只有他一個人。
「你還好嗎,為什麼一個人哭得如此傷心呢?」
幾乎是在下一秒,真的只過了一秒,東湛的耳畔傳來一道輕柔的嗓音。他停止哭泣抬起頭來,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是對溫和中透出一絲狡詐的淺棕色瞳眸。來人是個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青年,身上穿著貓耳造型的連帽外套,還搭上嘻哈感十足的鮮豔吊帶褲,給人一種慵懶隨興的街頭感,或許用大男孩來形容眼前的人更適合。
見到其他人的興奮感一下讓東湛昏了頭,他急切地想著,或許這個人知道現在是什麼狀況。
但還來不及問出口,青年就配合東湛目前的身高蹲低,一手搭住他的肩,饒有興味地挑了下眉,「小弟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個有趣的地方啊?」
「……啥?」面對突如其來的邀約,東湛只有滿滿的困惑。
而且,這話怎麼聽起來這麼像在誘拐小孩?搞什麼鬼啊!
一座朝四面八方展開的巨大圓形帳篷,突兀地坐落在草原上,像朵頂端插著飄揚旗幟的大型蘑菇。帳篷周圍飄浮著微微發亮的光點,仔細一看,原來是蒲公英。
草原上植滿稀奇古怪的植物,微風一拂,就隨著各自的頻率擺動,打起如音符般的調,叮叮咚咚的。遠方某處不時有由地面往空中打出的絢爛煙花,煙花排列出許多貓的圖樣,彼此跳躍交錯,畫布般的天幕異常光華耀目。
這樣的場所理所當然一派歡樂,但坐在帳棚裡的東湛並沒有因此染上歡快的氣氛。
「喵嗚馬戲團。」名為小孟的青年朝舞臺張開雙手,輕鬆地介紹。
「……為什麼帶我來馬戲團?」東湛忍著怒氣。他需要的可不是什麼馬戲團表演,而是回到他原本的身體裡,還有搞清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等等,從到現在為止的發展看來,不會真的是什麼老梗的穿越設定吧?
「咦?你不喜歡嗎?」小孟訝異地問,目光卻一刻都沒有離開舞臺上的精彩表演,只有語氣稍稍洩漏了心聲。
「我應該喜歡嗎?」此時的東湛顯然眼神已死,不由得碎碎念起來,「這是什麼鬼啊,我不覺得有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你說這個是什麼鬼?」小孟霍地轉過頭來,瞪圓了眼,一臉不敢置信。「你看不出來嗎,這是貓貓不是鬼!」
「不用特地跟我說啦,我眼睛又沒有瞎……」東湛的原意根本不是這樣,但看起來他似乎在無意中踩到對方的地雷。
舞臺上的表演依舊持續著。雖然以馬戲團表演做為號召,但實際上出演的動物清一色都是貓咪,真要論差異的話,應該就只有毛色跟種類的差別了。
東湛定睛仔細一看,現在臺表演已經來到了貓貓後空翻還有貓貓跳火圈的環節。在提出這到底有沒有涉嫌虐待動物的問題之前,他注意到臺下的觀眾無不痴迷地望著臺上的一舉一動,似乎沒有人試圖探討這謎一樣的馬戲團究竟是怎麼回事。當然,除了某人例外。
小孟依然目光灼灼地瞪著他,像是被人一腳踩中了死穴,而那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就是東湛他自己。
嘖,這種人最麻煩了。東湛忍不住咋了咋舌,想著自己是招惹誰啊,莫名其妙來到這個鬼地方還要被怪人纏上。
「所以說,」對方仍舊餘怒未消,「你是狗派還是貓派?」
這很重要嗎?但看樣子不照著對方的劇本走,這敵意是不會平息的。東湛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哪一派,所以識趣地答道,「貓。」
青年果不其然在下一秒笑顏逐開,銳氣頓時收斂不少,整個人陷入了某種粉紅泡泡裡。
「我就說吧,沒有人抵擋得過貓貓的魅力,小孩子都喜歡這種歡樂溫馨的地方。」
聞言,東湛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小孟是因為他現在看起來是個兒童,才帶他來馬戲團的。
他不由得垂下視線,看著自己如幼兒般的體型。坐在椅子上的雙腿還碰不著地面,頂多只有七、八歲吧。思及此,他不禁崩潰地抱頭垂淚,誰來告訴他這不是真的。
「你還好……」
小孟本來想靠過去關心,不料對方先一步地抬起殺人般的視線,氣勢洶洶地揪住他的衣領,猛力將他拉近。
「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擺脫這個身體?我受夠了,我要回去,遠離你以及這個爛地方!」
「你是回不去的。」小孟的眸光看起來很是困惑,好似他根本不該問這個問題。
「嗯?」聽對方這麼一說,東湛反倒愣住了。
「你已經死了。」小孟用一種幾乎不帶任何情感的語調陳述,「如你所見,這裡是陰間。」
「你在開什麼……」
忽然一股寒氣襲上後頸,東湛冷不防地打了個冷顫,緩緩鬆開手,目光不經意地看往他處。仔細一瞧,觀眾席上朝氣蓬勃的人群,在瞬間都換上一張張悽慘的蒼白面容,而後又恢復原狀。這光景像是一張圖同時有兩種場景,只是現在呈現在他眼前的是好的那一面,他想看見的那一面。
「……所以,這裡真的是陰間?」這麼說起來,他似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就沒有感覺到心臟的律動。
「如假包換。」小孟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在騙人。
「是喔……」東湛想尖叫,卻發現好一會都發不出聲音,只是淚眼汪汪。或許他早就隱約知道事情的真相絕對不簡單,接著他嘆了口氣,看上去像是認命了。
「這麼輕易就接受了?」小孟饒有興致地看著身旁小孩不停變換的表情,最後停在眉頭微微蹙起,嘴角向下一撇。
「去你的接受!」東湛憤憤不平地瘋狂輸出心中的怨恨。
小孟這還是頭一回見識到,一個小孩子的腦袋裡竟然存了那麼多不堪入耳的詞彙,時代果然變了啊。
孟瀾,也就是小孟。
根據本人的說法,他在陰間擔任引路人,同時也負責在忘卻亭發放使人遺忘前生的茶水,也就是俗稱孟婆湯的液體,是孟婆的後人。而孟婆本人早已退休,據說正在陰間某處享受清幽的養老生活。
到這邊為止跟東湛對陰間的印象還多少搭得上,但接下來可就完全不在意料範圍裡了。
東湛發現,自己其實比想像中更能接受這裡是陰間。救命,他可沒打算在這裡久待,即便死了也終歸會有一個去處,對吧?
喵嗚馬戲團的壓軸節目落幕後,觀眾這才心滿意足地拎著購買的周邊商品,往門口的方向魚貫走出,小孟也不例外。
當然他並沒有忘記肩負的任務,必須好好將迷途的靈魂送往該去的地方。
「走吧。」小孟轉過頭一本正經地說,臉上還殘留著方才大肆購物後的喜悅。
「去哪?」東湛明知故問。可以的話,他哪裡都不想去,除了回家。
「像你這樣的亡魂也只有一個地方可去了,乖乖接受審判、然後進入被分配的輪迴裡吧。我看看……」
小孟的手一翻,原先還掛在臂彎的周邊商品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本線裝的冊子。
青年迅速翻閱,核對東湛的身分,「你的名字是若輕,多年前因溺水身亡,小小年紀就成了水鬼。之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抓了新的靈魂交替嗎?」
「才不是——」東湛亟欲辯駁,不料到對方只是逕自將話接下去。
「不過呢,抓交替本身遊走在違反《陰間律法》的邊緣,所以下輩子可能不能如願進入善的輪迴,你可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說夠了沒,可以換我說話嗎?」東湛好不容易壓下滿腔的怒火,維持有修養的姿態。他在經紀公司那些年上的美姿美儀課程可不是白學的,身為一名有自知之明的偶像當然得隨時注意形象,不能被情緒牽著鼻子走。錢可以不要,但面子一定要顧。
──即便是在死後。
「我只給你五分鐘。整點就是報到的時間了,得快點去排隊,你也不想等個三天三夜吧。」
看不出來小孟是連時間都如此精打細算的人。不,歸根究柢就只是嫌麻煩吧,還有是什麼隊伍需要花上三天三夜才能排到?
「我不是。」
「嗯?」
「我不是那個叫什麼若輕的傢伙。你把我跟他搞錯了,雖然我現在的身體可能是若輕的,但裡面裝的靈魂是一個叫東湛的男人!」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都死了,哪還有什麼身體啊。」
空氣似乎在瞬間凝結,過一會小孟才皺起好看的眉,疑惑地開口,看來他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
「我說,我是東湛。」東湛再次聲明。
「偶爾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呢,」小孟的腦筋轉得快,像是擅自理解了什麼,恍然反應過來。「真是可憐的孩子,一定是死前的記憶太過衝擊,導致烙印在靈魂上的記憶出現了混亂吧,很快就會沒事的。」小孟湊上前,溫柔地牽起男孩的手,像對待小動物般,帶著他往某一處走去。
「別幫我當成小孩子!」東湛奮力地仰起頭抗議,無奈就現況而言,只能任人宰割。
「你會這麼說,就表示你果真還是個孩子。」
「吵死人了!」男孩大聲地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