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地堡監獄
約翰和克拉斯的臨時差事只需要做一、兩個月,等獵魔人派來正式守衛,他們就能離開了。
「地堡」裡關著的東西來自各地。針對怪物的監獄很少,也都很隱祕,通常平均每個國家都不見得能有一座。這裡的管理制度比起監獄更像醫院,就像每個醫生和護士都有自己負責的床位一樣,「地堡」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負責的轄區,所以警衛數量不能有空缺,畢竟犯人們不是靠槍械就能壓制住的。
聽說卡蘿琳對「地堡」特別感興趣,但協會不讓她去。雖然犯人中有看似女性的生物,但並沒有真正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女性人類警衛照顧。所以,監區警衛全部都是男性,連個女性盥洗室都沒有。
載克拉斯和約翰的司機一路上不停講述「地堡」的奇聞軼事,比如八腳人的每條腿都骨折了、狼人和野豬人打架、巫師在監獄裡幫大家算命、十公分高的微型人因為長胖而被卡在倉鼠屋裡……
「為什麼十公分的生物也會犯罪?他犯了什麼罪?」約翰在有遮光玻璃的後座問道。
「偷竊貴重首飾,他們最擅長做這種事啦!」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地堡裡有不少你的同族,有的是警衛,有的是犯人,你不用擔心會寂寞。」
下午,車子開過幾個還在開發中的空地,繞過丘陵,鑽進隧道。他們並沒開向山的另一邊,而是駛進岔路,經過第一次確認身分的崗哨,駛向地堡。道路像迷宮一樣,恐怕比地下鐵線路還要複雜很多,而且設有層層崗哨。橢圓形的大隧洞裡有寬闊的停車場,司機只送他們到這裡,盡頭的金屬壁障後就是「地堡」了。
怪物監獄有很多道門,每一道門都有法術符印並設有警衛。典獄長在第三道門後的接待室等他們。
他們事先知道典獄長叫「羅素」,似乎不是真名。這裡所有警衛的名字都是隨便取的,國際獵魔人組織裡很少有人直接使用本名。
「地堡」的警衛個個都像訓練有素的大型犬,和協會工作人員閒散的氣質天差地遠,可是到典獄長這裡就不一樣了。接待室裡的這個人,看起來實在是……沒有一點典獄長或獵魔人的氣質。
還沒走近,他們就聞到了咖啡的香氣。羅素先生在接待室裡煮好了咖啡,坐在桌子最裡面,正在用冰袋敷額頭。
典獄長穿著鬆垮又皺巴巴的西裝,個子瘦小,手腕細得和女孩差不多,整個身形都像是還沒長大的未成年人。不過如果仔細看就知道,他僅僅是瘦小而已,其實並不年輕,甚至比同齡男人還憔悴許多。
他一手扶著冰袋,一手按著肚子,斜眼看了看走進門的兩人,有氣無力地說:「請坐……」
跟著他們的警衛說:「羅素先生,需要我幫您拿胃藥嗎?」
羅素虛弱地揮了揮手,警衛點點頭離開。
克拉斯和約翰向羅素自我介紹,和他握手,他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
「羅素先生,原諒我的冒昧,您受傷了嗎?」克拉斯看著他頭上的腫塊。
羅素長嘆一口氣:「我的睡眠品質不好,有點神經衰弱,白天沒力氣,在樓梯上跌了一跤。」他看起來像孱弱到隨時都能碎成一塊塊,和人們印象中「典獄長」的形象相距甚遠。
送胃藥的警衛回來了。羅素吃了藥就繼續唉聲嘆氣地靠在一邊捂著肚子,年輕的警衛坐下來,替典獄長交代工作事項。
「關於地堡的一切,兩位在來之前應該已經瞭解了吧?這方面我不用再多交代什麼了。你們不用太擔心,『監區不能缺少警衛』是獵魔人組織的規章制度,所以我們必須借調兩位過來。實際上,我們應付得來,並不需要你們從事危險的工作。『地堡』的警衛足夠強壯,這裡不會輕易出事。」
約翰邊聽邊默默在心裡說:通常電影裡越這麼自信就越容易出事!關著異形的實驗室還覺得玻璃防護罩肯定很安全呢!
警衛接著說:「我們會把你們安排在極端暴力分子比較少的區域,很多只是經濟犯罪或偷竊什麼的,並不危險。畢竟,兩位看上去都很……呃,恕我直言,很文弱。」
約翰和克拉斯頗為默契。他們短暫地對視了一下,同時看向半掛在椅子上的典獄長……恐怕「地堡」裡沒有比他更文弱的生物了。
「另外,有一件事需要兩位知道。」警衛非常嚴肅,雙手交握著撐在桌前,「今天夜間,會有一位新的犯人被送進『地堡』。這個人比較特殊,他曾經是獵人,因為過於暴力、種族歧視、不知悔改地傷及無辜等問題而被拘捕,淪為囚犯。你們應該能明白,因為他是獵人,所以監區裡的怪物們不會喜歡他。」
「我懂。」約翰了然地點頭,「犯罪的前警察一旦入獄就會被犯人欺侮,很多小說和電影都有這種情節。」
「是的,儘管很危險,但照規矩他必須服刑。我們會稍微留意他,希望你們也可以在必要時幫助他。」
「地堡」和人類監獄不同,這裡的監區設置十分奇特。和人類體型相差不大的生物住在最普通的牢房,兩人一間或四人一間,就和普通監獄一樣;體型太大的生物住在特殊牢房,基本上是一人一間;還有一些小體型生物,或體型不定的生物(比如膠質人),被放在一個個寵物外出籠般的東西裡,在大房間裡擺得滿屋都是。
警衛宿舍在第四道門和第三道門之間,雙人房,房間很像船艙,門扉很厚,可以用粗門栓從內部鎖死。據說門的防火內芯和牆壁中間都填充了魔法藥材和銀粉,用以加固防護。
「這裡好像沒有特別危險的生物啊。」宿舍裡,約翰看著手裡的分區示意圖,「變形怪、狼人和血族好像是最危險的了,還有一些是邪惡的人類巫師什麼的……」
克拉斯正在打開行李箱,把帶來的一堆施法用具整理好。「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過於危險的東西早就被殺掉了,哪有機會在監獄裡傷人?」
約翰恍然大悟。在人類社會中,有很多國家和地區廢除了死刑,所以窮凶極惡的暴徒會在監獄裡繼續發洩他們過剩的犯罪欲望。而怪物的世界不同,一些生物會被當場處決,能力太強大的則根本不會被抓住。只有罪不至死、且栽在獵人手裡的,才有可能獲得服刑懺悔的機會。
「但願我們負責的區域沒有膠質人。」克拉斯嘆著氣,「我一點都不想見到西麥夫婦。約翰,我們出去走走吧?」
「出去?」
「和警衛長打個招呼,多認識點朋友什麼的。這種地下房間沒有窗戶,我有點不舒服。」
約翰想起了克拉斯的幽閉恐懼症:「你沒事吧?這些房間好像都很狹小,你不該同意過來的。」
「沒關係,房間還不至於狹窄到讓我呼吸不暢,只是心理上覺得不太舒服。如果工作一天累得要命,回來倒頭就睡,我可能就不會有難受的機會了。」
離開宿舍,沿著走廊能逐漸聽到一陣陣喧鬧,那邊是警衛們的娛樂室。
「地堡」的警衛宿舍區域有數間娛樂室,只有娛樂室才有網路訊號,連宿舍裡都沒有。在這一間裡,有的警衛在看影片,也有幾個坐在沙發上低頭玩手機。娛樂室角落裡,五、六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圍在桌前,全神貫注地聽其中一個人說話。
「然後,你們看到一個螺旋形的樓梯,接下來你們要怎麼行動?」金髮年輕人說。
約翰和克拉斯看過這個人的照片,他叫「富豪」,據說……是個狼人,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用汽車廠牌當作名字。他將是約翰和克拉斯的臨時上司。
現在還沒到輪班時間,他似乎在和其他人玩遊戲。警衛們七嘴八舌地說什麼「我要搜索前進」或「所以我看到魔法靈光了嗎」之類的。
約翰小聲問克拉斯:「他們在幹什麼?」
「在玩一種桌上型角色扮演遊戲。你看,富豪準備暗算他們了。」
克拉斯剛說完,富豪興奮地喊道:「這時你們腳下一陣顫抖,螺旋的樓梯開始從中間粉碎了!你們有一輪時間決定動作!」
「我要使用飛行術!」一個警衛說。
「樓梯在顫動,所以先骰專注!」
「我聽不懂他們在幹什麼。」約翰又小聲說。
「我也不是特別懂,反正是一種扮演遊戲,可以去冒險、拯救王國、打敗怪物什麼的。」
「難道他們平時見到的怪物還不夠多嗎?」
過了十幾分鐘,吵鬧的警衛們暫時休息,站起來去倒咖啡或上廁所。富豪從豎在桌上的硬紙擋板後抬起頭,雙眼發亮,「嗨!你們一定是約翰.洛克蘭迪和德維爾.克拉斯!」
其他警衛紛紛圍過來。獵魔人組織的成員大多是年輕強壯的男人,而這裡的警衛就更需要身心健康的人來擔任。他們都很高大,身材厚實,緊身圓領T恤勾勒出膨脹的肌肉線條。當這些人聚攏在一起時,會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富豪擠進來,熱情地張開雙臂,給約翰和克拉斯一人一個擁抱。他的愉快神情讓約翰想起了支系犬,可是狼人的基底生物明明是人類,不該有犬科的習性。
「我是這一區的警衛長富豪,歡迎你們來幫忙。你一定是約翰吧,聽說你是吸血鬼?」富豪十分直白地問——對著克拉斯。
克拉斯攤開手對著約翰,「我的同伴才是,我是克拉斯。」
富豪驚訝地打量著他們,「喔,很抱歉,因為你看起來更像吸血鬼。你是黑髮,比較瘦,穿著襯衫西裝褲;而這位,這位才是約翰?他穿的是夾克和牛仔褲啊,我一時沒想到……」
「你對吸血鬼到底有什麼誤解?」約翰從未想過狼人會這麼開朗,他本來還覺得對方一定很陰沉暴戾呢。
富豪撇撇嘴,「就是電影裡那樣,穿襯衫,頭髮比較整齊,氣質優雅……我不是說你不優雅。我還以為吸血鬼的眼神會更飄渺一點、憂愁一點,對女孩特別有吸引力……」
「是不是在陽光下還會閃閃發光?」
「哈哈哈!是啊!」富豪大笑著拍了一把約翰的肩膀,旁觀的克拉斯暗暗慶幸自己是人類,不用被他拍得如此熱情。
「我確實孤陋寡聞了。」富豪一把勾住約翰的脖子,「那些電影還說狼人會愛上嬰兒呢,我才不會。這就對了,他們描述的狼人是錯的,描述的吸血鬼也不會太正確……」
約翰求助地望著克拉斯,克拉斯回饋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因為,此時克拉斯正被另外幾個警衛團團圍住,耳邊全是「你真的是那個藍鬍子克拉斯嗎」、「你寫的獵人蕾拉真棒,她是我最愛的女人」、「聽說你徹底復活了一隻蜥蜴」等等問題。
約翰聯想到一個略有些可愛的畫面:克拉斯站在警衛之中的樣子,簡直像被雪橇犬圍著嗅來嗅去的貓。
「嘿,約翰,」富豪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我一點都不歧視你,所以你別有心理負擔。」
「我為什麼會有心理負擔……」
「因為你是吸血鬼啊,你難道不害怕我嗎?雖然剛才我還以為他才是吸血鬼……」富豪看了一眼克拉斯,「別擔心,我知道你們協會的人不喜歡在這裡工作,我們會保護你們的。」
桌子上的小鬧鐘響了起來,到了這一班警衛交接的時間。約翰和克拉斯被他們簇擁著離開娛樂室,大家七嘴八舌地介紹著他們將負責的區域,以及日常的作息與交接時間。
「地堡」畢竟不是真正的監獄,守衛們的制服一點都不整齊,有的人穿外套,有的人不穿,還有人穿著運動褲和拖鞋走來走去。
約翰和克拉斯沒有制服,只有徽章和磁卡,他們和正式警衛最大的區別不是服裝,而是神色。大男孩守衛們昂首挺胸,現在看起來充滿強硬氣質,而約翰和克拉斯總是東張西望,滿臉的憂心忡忡。
「那是個貓女?」約翰小聲問,「他們怎麼把她和那大個子關在一起?」
克拉斯在他耳邊說:「牠們是『潛行獸』,那兩隻是同一個種族,像『貓女』的是成年形態,個子高的那個還差一、兩年才能成年,還沒脫皮。」
「牠不是女人?」
「這個地方沒有女『人』,潛行獸沒有性別之分。」
途經某間牢房時,室內傳來低沉的男聲:「警衛,我聽說那個心理變態的傢伙要來這裡了?」
這間牢房有雙重護欄,內層是雕飾咒紋的普通金屬,外層是具有祕銀塗層的三稜尖銳柱體。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攀住欄杆,一個棕色長捲髮、下巴上毛髮茂密的男人正向外張望著。
富豪停下腳步,「這和你有關係嗎?」
「有關係啊,」男人咯咯笑起來,「我非常期待見到他。相信我,長官,我不會為難他的,我只是想和他敘舊。」
牢房裡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富豪揮揮手,叫警衛們各自工作,不要理他們。
「我帶你們繼續逛逛,然後就回到自己的崗位。」離開這個監區時,富豪對約翰和克拉斯說,「剛才那個是海頓,我的同族。小心點,他很狡猾,在犯人中有一定的影響力。」
「『心理變態』又是指誰?」約翰問。
「是今晚將被送到『地堡』的犯人。我們都叫他『浮木』,他曾經是獵人。我猜,典獄長應該和你們提過了?」
「你們不調查他的本名是什麼嗎?」
「也許有人調查吧。在獵人的世界裡,這不重要,只要抓到的是他本人就行了。」
富豪拍拍約翰的背,推著他走過一扇門的轉角。約翰努力回過頭,他更習慣和克拉斯一起行動、肩並肩走路、低聲偷偷交換意見什麼的,他不願意把克拉斯一個人丟在那群陌生的獵人警衛裡面。可是,他又不能直接推開熱情的狼人警衛長。
克拉斯剛要跟過去,身後的一間牢房傳來微弱的聲音:「麥克先生,傑尼先生……典獄長的皮疹還沒好嗎?」
聲音聽起來尖細而怯懦,是個女孩的嗓音。克拉斯看向牢房,一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少女」倚在牆邊,她的淺色金髮長及至腳踝,身材嬌小,穿著露出雙肩的白色吊帶長裙。她瘦削的鎖骨上嵌著兩對橢圓形紅寶石,鎖骨凸起處分別有兩個,位於肩頭的末端還有兩個,寶石深處是黑色的內核。
守衛們應聲回過頭,被稱為傑尼的年輕人嘆口氣:「他的皮疹是好了,但胃炎又開始了。」
「他什麼時候會好?我的翅膀好痛,只有他能治療我。」
「羅素先生說願意幫助妳。可是他對妳過敏,皮疹還算輕微的呢。他必須暫時休息幾天。」
克拉斯靠近牢房:「請轉過去,我看看妳的翅膀,也許我能幫助妳。」
她點點頭,轉過身去。潔白的雙翼收攏在她身後,白羽毛穿過金色瀑布般的頭髮。
她看上去就像宗教畫裡的天使。
「地堡」森嚴但卻簡陋。這裡沒有醫生,因為犯「人」們很少會生病。就算有人鬥毆受傷,警衛都是獵人出身,只是處理傷口什麼的他們完全應付得來。真有囚犯罹患疾病時,能充當醫生的只有典獄長羅素。獵魔人組織極度缺乏施法者,他們擅長槍械和格鬥,卻不太懂藥劑、法術之類。
克拉斯檢查過「少女」的翅膀,就去幫她準備了敷貼用的藥劑,還要配合一些人類用的消炎藥。他忙了一整個晚上,往返於警衛辦公室和監區。而約翰則被富豪帶著進行巡查,交流管理的祕訣,他一整個晚上都沒見到克拉斯。
在囚犯的熄燈時間前,約翰像普通警衛一樣,逐一檢查負責區域裡的囚犯是否都在床上。在一間單獨牢房門前,他終於找到了克拉斯。
克拉斯正在和金髮少女說話,和聲細語地交代著什麼。少女低著頭,背後的一對白羽翼微微顫抖著。
約翰驚呆了,這囚犯根本是個天使。她的目光有些呆滯,身體幾乎貼在欄杆上,恨不得距離克拉斯近一點,當克拉斯想走開時,她叫住了他:「等一等……這個送給您。」
她從腳邊撿起一根羽毛遞過去,依舊低著頭,一副含情脈脈的樣子。克拉斯對她微笑,接過了白羽毛,羽毛在微黃的燈光下呈現出溫暖的色澤。
「謝謝妳。」克拉斯把羽毛插在襯衫口袋裡,輕輕握了一下少女纖細的手,「這很珍貴,我會好好珍藏的。」
克拉斯接近走廊轉角,約翰向前跨了一步,從陰影裡出現。
「約翰?」克拉斯呼了一口氣,「你嚇了我一跳,這裡燈光本來就很暗。」
約翰回頭看了看,金髮少女仍隔著欄杆望向這邊。
「她是個……什麼?」
「天蛾人。」
「你不該對囚犯這麼好的。」約翰脫口而出。剛說完他就後悔了,自己的語氣簡直像嫉妒媽媽幫妹妹買新衣服的小女孩。
顯然,克拉斯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這麼說。
「她生病了。」克拉斯說,「羅素先生以前幫她診斷過,可是羅素先生過敏,一靠近她就不舒服……」
「抱歉,呃,我的意思是,我怕這些囚犯會有危險。」約翰解釋著,「剛才我和富豪檢查了一些牢房,還遇到有兩個傢伙在洗衣房打架……這些生物真的很危險。你離她那麼近,我怕她會攻擊你。」
「那麼你為什麼不直接走過來,而要躲在這裡看?」克拉斯笑著問。約翰微張著嘴,眼神飄來飄去,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克拉斯拍拍他的肩:「走吧,我們的值守位置不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