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強勢卻嫁給軟弱男人的憂鬱女性
有一位四十六歲、冰雪聰明的女人,八年前來找我時已經罹患憂鬱症三年了。她在十六歲時結婚,前十年的婚姻中沒有孩子,於是就收養了一個,但她並沒有告訴這個孩子自己不是他的生母,這種情況通常會導致孩子日後的不快樂,後來這個女人連生了兩個女兒。她婚後就在丈夫的事業中工作,也因此對他的事業瞭若指掌。接著,她的丈夫在幾年後邀了一位合夥人加入,她的重要性隨之降低,所以也就不願跟丈夫一起工作了。她在父親病倒前就與那位合夥人爭執不斷,接著她為了照護父親而退出了丈夫的事業,父親康復後,她就被診斷出憂鬱症了。她開始懷疑丈夫對她隱瞞了事業上的事,如果他沒有立刻告訴她每件她想知道的事,她就會哭泣。她想控制丈夫,而哭泣是她設法征服對方的手段;哭泣通常被視為是一種對他人的指控。其實她丈夫的生意在財務上運作良好,因此,她也沒有必要了解所有生意上的運作細節,但是如果她無法得知一切,就會感到自己被排除在外、屈居下風。
她是個堅定強勢的女人,因為想控制對方而選擇與一個軟弱的男人結婚。當然,選擇一個相互對等的伴侶通常也顯示著更高層次的勇氣,對於兩個為了寬慰與豐富彼此人生的人來說,下定決心結婚、共同生活是個正面而有益的任務。而當有人選擇一個較為弱勢的伴侶(社經階級較低,或是有惡習如酗酒、嗎啡癮、怠惰等),希望能「拯救」伴侶,那麼這個人算是背叛了他自己內心潛藏的優越感需求。這個女人呈現出真正的憂鬱症所具有的主要症狀,她的體重持續穩定的減輕、難以入眠,而且早上總是比晚上更感覺到憂鬱。此外,她也擔心、害怕全家都將陷入飢寒交迫的困境。
在處理此案時,我的首要目標是協助她與丈夫和解,我試圖向她指出她的丈夫正逐漸衰老,她不應該因此生他的氣,而應該以更溫和委婉的態度對待他。我解釋道:要讓丈夫順從,有比哭泣更好的作法,而且弱者總是會做出某種反抗,畢竟沒人能忍受持續不斷的被控制,人們若想和諧地共同生活,就必須平等對待彼此。
我一向都盡可能用最簡單與直接的方法治療精神官能症病人,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告訴她「妳是個專橫霸道的女人,現在正試圖藉著疾病來控制人」是毫無效果的,因為她會覺得被冒犯了。我必須先贏得她的信任,盡可能地站在她這邊。每個精神官能症病人都有某方面會是對的,如果這個女人沒有因年齡增長而感到自己失去價值(這是我們當今文化中婦女的真實困境),那麼她就不會以這種不得體的方式強撐起自己的威望。然而,只有按部就班,我才能帶著她面對她自己所作所為的真相。
該病人於此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內疚情結,這種情結通常就是會在這種情況下發生。她記得約在二十五年前曾連同另一個男人欺騙過丈夫,在這二十五年間,這件事對她的生活沒有什麼影響,但這時她突然對丈夫坦白,也開始指責自己。如果以佛洛伊德的解讀,我們應該會誤解這種所謂的內疚情結。這位女性的所作所為,顯然是對不再順從的丈夫做出的一種攻擊,表示她可以藉著坦白出軌和自責來傷害他。在四分之一世紀之後,才揭露驚人的真相,誰會單純地認為其目的只是想說出真相而已?真相往往是可怕的攻擊武器;真相可以用來撒謊,甚至是謀殺。尼采以最敏銳的眼光,採取與個體心理學相同的觀點,他說內疚感不過就是邪惡。
{ 此外,在大多數精神官能症的案例中會有一種現象,就是病人會利用內疚情結將自己固定在生命中無益的那一面。 }
我們通常能在說了謊的孩子身上這種現象,孩子說完謊後,他會陷入這種情結。藉著這麼做,他就能成功扮演一個相當無能的角色,如果他連一個小謊都煩惱的話,那麼每個人都會被他的誠實打動。
讓我們回到間接治療法,對憂鬱症的個案我會特別建議此療法。當我跟病人建立了共感的關係後,我會分兩個階段建議他改變自己的作為。
在第一階段,我會建議:「只做那些讓你感到愉悅的事。」
病人通常會回答:「什麼事都不會讓我感到愉悅的。」
我會這麼回應:「那麼至少不要如此努力地做那些使自己不快樂的事。」
為了改善病況,病人常常被要求去做各種他不想做的事,所以當病人這時發現我的建議有著相當討喜的新意時,或許就可能改善他的行為。
在這之後,我才會開始暗示第二條行為準則,我會對他說:
「下一步就困難許多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夠遵循。」
我會在說完後,沉默又懷疑地看著病人。如此一來,我就能激發他的好奇心,也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接著我又會繼續說道:
「如果你能遵循第二條準則,那麼十四天內就能治癒了。這條準則就是偶爾去思考如何讓人開心。這樣做很快就會讓你入睡,也會一掃所有悲傷的思緒,你會開始覺得自己既有用又有價值。」
這項建議得到過各種回覆,不過每個病人都認為實際奉行很難。如果回答的是:
「當我自己都不快樂,又要如何讓他人快樂?」
我會以這樣的說法寬慰他對此的設想:「那麼,你得花上四週了。」
還有種更淺顯直白的回應是:「誰又要來讓我快樂呢?」
我會以也許是這場與病人交鋒中最大的一步迎上前說:「也許你最好這樣訓練自己:就只是想想你能如何讓別人快樂,光想就好,實際上你不用去做。」
「噢,這很簡單。我一直都是這麼做啊!」
這麼回答的憂鬱症個案,他們有可能是為了想在人際關係中占上風而對他人施予善意。我會問他們說:
「你認為,接受你善意的人們真的因此感到開心嗎?」
我有時也會讓步,承認在那當下要他們實行確實太難了,畢竟病人需要實作與訓練。為此,我會以這樣的說詞帶出一個較溫和的作法:
「把你在晚上時的所有想法記住,然後在第二天通通告訴我,這樣就能讓我快樂點。」
第二天,當問及病人他昨晚有什麼想法時,他可能會回答「我睡了一整晚」,儘管之前才失眠了好幾天!不過醫師也得謹慎而為,以免病人太早獲勝。醫師應該繼續勤奮地蒐集所有用得上的資訊,並重建病人的生命風格。
我治療這些個案的過程中,從未有任何病人自殺(這是經常發生的不幸),我相信這是因為這種間接治療緩解了病人的極度焦慮。不過,也必須讓身處病人周遭的人都了解到他們不能責罵、強迫或批評病人,而是得協助病人進入一個更認同他的處境。憂鬱症是一種讓身邊的人都遭受到比病人更大痛苦的疾病,有時親朋好友實在無法忍受這種壓力的時候,我的建議是:
「在你感覺自己再五分鐘之後就無法控制病人時,請讓一到兩個人隨同照顧他。」這種時候病人有自殺的危險性。
躁症病人會對自己施壓
躁症與憂鬱症和那些更嚴重的精神官能症一樣,是病人為阻擋自己接近真實的生命事務而建立起來的阻礙,有時躁鬱症還會發展成精神病。正如我們迄今所見,在某些緊急問題需要迫切解決,病人卻失去勇氣的時候,心理疾患第一個難關就會出現。
在躁症中會出現一種克服精神怯弱的方式,病人會對自己施壓,誇張自己的行為,並以非必要的興奮情緒又說又笑。他精神昂揚、暴躁易怒,胸懷遠大的計畫,對自己的能力誇大而感到優越,也會表現出強烈的性欲望。此時,需要照看這些病人,否則他們可能會做出一些傷害的行為,但他們的疾病在這個階段其實比較像是瞬間引燃,很快就會耗盡燃料,接下來會自然而然進入憂鬱症的階段,在這個時期,絕不能壓抑病人,否則他們會因而築起障礙不再跟外界交流。表現出躁症、憂鬱症這種交替變化的病人,他們也會在早期生活中出現相同的模式,他們會在一開始興奮起來,接著迅速落入沮喪憂鬱的情緒中。這種趨勢也會在筆跡中顯現,在他們的筆跡中,單詞的第一個字母會寫得很大,而其他字母的大小會遞減,逐漸低垂至低於底線。在病人的生命中,光明的開始與突如其來的黑暗會反覆不斷地交叉出現。
躁鬱症和晚年才開始發病的循環性情感症(注1)一樣,可能會在表面上產生類似全身麻痺的症狀,從而混淆診斷。出現這種臨床症狀時,就得藉著檢查脊髓液來輔助診斷。這很重要,因為在躁鬱症的許多狀況中,麻痺都只會發作一次,而在循環性情感症的麻痺是復發性的。我曾經有個這樣的病人,他的躁症很快就止住了。當我到精神病院探望他時,他懇求我帶他回家,因為這裡的醫護人員幾天前粗暴地對他進行治療。他那時已經開始康復,而且病情也持續地在改善中,所以我就帶他回家了。當我們在餐桌旁落座,他滿意地說道:
「你看,我這輩子都是如此,總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當我只想到他受到的不幸磨難時,他卻只想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庇護所。這就是一般人的客觀認知跟以「個人理解」為基礎的躁症病人之間的差異了。
(注1)循環性情感症是一種較輕微的躁鬱症,伴隨著時常在歡欣鼓舞與低落沮喪之間徘徊的情緒波動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