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十月三十一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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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紅、金黃的落葉飄落在陽光中,散落在波光粼粼、如黑河般穿林而過的濕柏油路上。那輛白色警車唰地駛過,激起落葉翻飛,又落在了馬路邊的泥土堆上。馬呂斯.拉森(Marius Larsen)放開油門,減速過彎,並且暗暗提醒自己,要記得請地方議會安排清潔工過來這裡清理一番。若是置之不理,一段時間後,落葉會使得馬路變得滑溜,容易釀成死亡車禍。馬呂斯親眼見過多次。他在警界服務了四十一年,十七年前升任為資深警官,每年一到秋天,都得敦促議會清理落葉。但今天不行,他必須集中心力應付稍晚的溝通上。
馬呂斯不耐煩地旋轉收音機的頻道調節鈕,就是找不到他要的電台,全都是戈巴契夫和雷根的峰會新聞,以及對於柏林圍牆倒塌的推測。新聞都信誓旦旦地宣告,柏林圍牆的倒塌近在眼前,一個全新的世紀很可能已經上路。
他早就知道這次的溝通勢必要面對,卻總是提不起勇氣,一直拖延。現在距離妻子期盼他的退休日只剩一個星期,只能老實向她坦白自己不能失去這份工作,說他不能與社會脫節,所以要延遲退休,並坦白自己尚未準備好窩在角落的沙發裡看連續劇,或清掃花園裡的落葉,或陪孫子玩桌牌遊戲。
他在心裡預演了整個溝通過程,覺得這些心裡話輕易就能出口,不過馬呂斯很清楚妻子聽完後會十分失望和沮喪。她會起身走到廚房的瓦斯爐前面,一邊擦拭一邊背對著他說她理解,但她其實是口是心非。因此,在十分鐘前接到勤務調度中心的無線電通知,並回應會獨自前往處理後,他就決定再把此次的攤牌推遲一次。通常,他會厭煩駕車穿過田野和森林,大老遠跑去厄魯姆(Ørum)的農場,只為了提醒那戶人家看好自家牲口。厄魯姆家的豬隻牛隻已經好幾次破壞柵欄闖出去,蹂躪鄰居家的農田,馬呂斯或他的下屬總要大老遠跑去要求厄魯姆解決問題。但今天他十分樂意接下這個任務。他要求調度中心先打電話聯絡厄魯姆家和厄魯姆兼職的渡輪終點站,但兩處都無人接聽,他只好轉彎駛離大路,朝農場而去。
馬呂斯找到一個播放丹麥老歌的頻道。〈大紅色橡皮艇〉(Den Knaldrøde Gummibåd)的旋律充滿了福特Escort老車的內部,馬呂斯調大音量,享受著這段秋日自駕行。紅、黃、棕色點綴著常綠森林,打獵季節才剛剛開始。他搖下車窗,陽光穿透樹梢灑落下來,馬路上光影斑斑,馬呂斯有那麼一刻都恍惚了,忘了自己已長的年歲。
農場一片寂靜。馬呂斯下了車,砰地關上車門,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好幾年沒來這裡了。寬廣的前院一片破敗之象。豬舍、牛棚的窗戶上有好幾個洞,房子牆壁的灰泥片片剝落,長長雜草地上的盪秋千幾乎快被農場周圍的高大栗樹所淹沒。落葉和栗子散落在碎石院落上,在他腳下嘎吱嘎吱響。他來到了大門前,抬手敲門。
他喊著厄魯姆並敲了三次門,確定沒有人前來應門、又沒看到人影後,於是拿出筆記本撕下一頁,留了張紙條塞進郵筒裡。此時,幾隻烏鴉輕掠過前院,消失在穀倉前的牽引機後方。馬呂斯為了這個無聊的差事千里趕來,現在又必須再開車到渡輪站逮住厄魯姆,心中實在無奈。但他的厭煩並沒有持續太久,才剛往警車走去,突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他轉念一想,自己已好多年沒經手這份鬼差事了,現在突然碰上,就表示老天也在幫他,讓他無法趕回家面對妻子。為了彌補,他打算帶妻子去柏林度假。一旦工作有了空檔,他會立刻請假和妻子去那裡悠哉一個星期,或者至少一個週末吧。夫妻倆自駕前行,見證新世紀的到來,並且像很久以前帶孩子去哈爾森(Harzen)露營一樣,品嚐當地的餃子和德國酸菜。他幾乎快走到車邊時,看見了烏鴉逗留在牽引機後方的原因。烏鴉圍繞著一團軟爛的東西蹦跳著,馬呂斯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頭死豬。死豬的雙眼無神,但身體抽搐著,似乎想嚇走那群啃噬著後腦上彈孔血肉的烏鴉。
馬呂斯立刻調頭朝主屋走去。他打開了前門,玄關幽暗,飄散著一股潮濕的霉味,以及另一種說不出的氣味。
「厄魯姆,是警察!」
沒人回應,但他聽到了流水聲,於是朝廚房走去。那個女孩大約十六、七歲,仍然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左側面孔毀爛,浸在她的麥片糊碗裡。餐桌對面的亞麻油地氈上,躺著另一具死屍。是個男孩,也是十幾歲年紀,似乎比女孩大幾歲,胸口有一個彈孔,後腦杓歪曲地靠在灶台邊。馬呂斯一凜,他當然見過死人,但從沒見過這種死狀。有那麼一刻,他幾乎動彈不得,最後才回神拔出腰帶槍套裡的手槍。
「厄魯姆?」
馬呂斯舉槍,一邊喊著厄魯姆一邊朝裡屋走去。仍然沒人回應他。他在浴室發現第三具屍體,連忙抬手摀住嘴巴以免吐出來。浴缸的水龍頭依舊流著水,已將浴缸注滿,而且顯然已經流了一段時間。水溢出來流到磨石地板上,混合著鮮血注入排水孔中。那具光裸的女屍必定是外面那對青少年的母親,她肢體扭曲地躺在地板上,一隻手臂和一條腿都被截肢。未來的驗屍報告會寫她是遭受到斧頭的連續砍擊。就現場來看,她最先是躺在浴缸裡,之後為了逃避攻擊爬到地板上,並且以手腳自衛,所以才會被砍斷。她的臉孔面目全非,因為斧頭也往她腦袋上劈砍。
馬呂斯僵立在浴室裡,從眼角瞥見有東西一閃而過,這才回過神來。被丟棄在角落裡的浴簾半掩著另一具屍體。馬呂斯輕手輕腳地掀開浴簾。是個男孩,頭髮凌亂,大約十一歲。他癱在血水中,浴簾的一角覆蓋住他微微抖動的嘴唇。馬呂斯連忙傾身移開浴簾,拉起男孩的手臂檢查脈搏。男孩的四肢布滿砍傷和刮傷,身上是染血的T恤和內褲,一支斧頭被扔在他頭部附近。馬呂斯摸到了脈搏,立刻起身往客廳走去。
他慌慌張張地想抓起旁邊的話筒,不小心把一旁裝滿菸灰的菸灰缸撞翻到地上,不過等他與勤務中心接上線時,神思已經恢復鎮定,能夠有條理地通報。救護車,需要支援,盡快;沒有厄魯姆的蹤影,立刻出發!掛斷電話後,他原本打算回到男孩身邊,卻又想起男孩有個雙胞胎妹妹,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她。
馬呂斯回到前面玄關處,打算爬上樓梯到二樓查看。他經過廚房和敞著門的地下室時,腳步頓了一下。他聽到門內有動靜,似乎是腳步聲或一道刮擦聲,可現在又恢復一片寂靜。馬呂斯舉起手槍,將門再往外一拉,輕手輕腳地走下狹窄的樓梯,來到水泥地上。地下室幽暗,他適應了一下才能視物,看見通道盡頭敞開的門。他遲疑了下,內心有個聲音警告他在這裡打住,等待救護車和支援到來,可他又擔心那個女孩。他走到門前,那扇門一看就是被蠻力強行撬開的。他跨過被丟棄在地上的門鎖和門閂,進入了地下室。室內昏暗,光線是從頭頂上幾扇灰濛濛的天窗透進來的,但他仍辨識出在最深處角落的桌子下,有個小東西縮在那裡。他快步走到桌前,放低手槍,彎腰安撫那個小東西。
「沒事了,都結束了。」
他看不見女孩的臉,女孩只是全身發抖蜷縮著,看也不看他。
「我是馬呂斯,是警察,我來救妳的。」
小女孩害怕地動也不動,似乎沒聽到他的聲音。馬呂斯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處境危險,連忙環視一圈,這才明白這個地下室的用途。一股憎惡之情油然而生。他的目光穿過通往內間的門,瞥見幾個已變形的木櫃,霎時忘了女孩的存在,邁步朝內門走去。他一下子眼花撩亂,根本數不清究竟有多少個,但數量絕對超出想像。眼前滿室的栗子娃娃,男的女的,也有動物形狀的;大的小的都有,有些可愛童趣,有些神祕詭異,其中有許多的半成品和畸形的模樣。這些娃娃數量之多,樣式之繁雜,搞得馬呂斯一時目眩神迷,那些小娃娃令他不舒服。然而,就在他恍神之際,男孩跨過了門檻來到他背後。
在千鈞一髮之際,馬呂斯猛地想起,要記得請鑑識小組檢查,地下室的門是從內還是從外被破壞的。他猛然意識到有個可怕的東西逃脫了,就像突破圍欄的動物。而當他轉身面向男孩時,這些念頭像天空中一團團的雲霧般消散了。接著,那把斧頭劈中他的下巴,眼前瞬間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