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甲仙大田村
我才三四歲大時,某晚獨自在星月微光下,蹣跚地走在茂密的甘蔗田中,突然身後出現一個人影,將我推入一個相當深的地洞。我想脫困,但手搆不到洞口,怎麼努力也爬不出來。
在漆黑中,我抬頭高舉雙手拚命求救,終於有若干晃動的人影靠攏過來,圍住洞口,但如尊尊神情木然的塑像,望向我的眼神,漠然而空洞,完全無視於我的存在,氣氛異常詭異,令我心寒又驚恐不已。
我繼續掙扎,往上攀爬與呼救,可是,甘蔗田四周的冷漠以及無情的寂靜,吞噬了我所有的努力,最後我手腳癱軟,放棄喊叫。我會困死在這地洞嗎?
這個惡夢,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我入睡後,像鬼魅般似幻似真地出現在腦際,一直困擾我到成年。我慢慢瞭解,這個夢醞釀於我的晦暗童年。
我是農家之子,在高雄甲仙鄉大田村的茅草屋內出生,那裡山 川秀麗,田園如畫,並沒有會困住小孩子的地洞,倒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覆蓋了大片土地的甘蔗田,當作幽暗陰沉的森林區,認為它深藏了許多不詳的事物。
有一次若干小朋友進入濃密如迷宮的甘蔗田中捉迷藏,有個男孩躲到太深的地方,找不到出來的路,哭喊到快沒力氣了,才被大人救出來。
不久,發生更嚇人的事件,有個農夫工作時發現蔗田內有個屍體,自殺或是他殺的各種說法很快傳布全鄉,最後警察趕來弄清楚了,原來是個棄嬰,死在裡面好久了,真可憐!
於是媽媽一再嚴厲地警告我:「阿牛,不准你到蔗田裡面玩!一不小心,你會困死在那裡!」甘蔗田深不可測,只要稍微靠近它一點,我都有點擔心會有怪東西突然竄出來。
媽媽溫春妹是溫家的小女兒,我是溫春妹的大兒子,出生後阿公為我這個外省囝仔,取個小名「阿牛」,成為溫姓大家庭的第三代。
迎接我來到世間的是個客家村落,中央山脈由北綿延而來,在此圍成一個狹長的谷地,陡峭岩壁位於村落的東邊,大河穿流其下,水量少時,河床裸露出大片崎嶇的石塊。
當地人為開闢耕地而與水相爭。他們在河邊沖積土上開墾,努力把石塊一一挖出來,堆在四周作為田埂,引水灌溉田埂間貧瘠的土壤,成為可以插秧的水田。較乾旱的地方則闢為蔗田,種植外皮色澤紫黑的紅甘蔗與呈淺綠色的白甘蔗。
農家賴以維生的水田與蔗田開闢日多,一條彎曲僅容自行車通行的泥徑串連了竹林、瓜棚、水塘、龍眼樹、芋頭園、菜園等,而幾間用茅草與泥巴搭建的農舍,也靠這條小徑往來,形成以溫家為中心的村落。
年幼的我常到田旁邊觀看爸爸與溫家人並肩工作,有時就在田邊的亂石中玩耍。堆疊石頭玩膩了,就往河水扔小石頭,也可以把較大的石頭當作溜滑梯,爬上再滑下,我偶爾會被石頭絆倒,幸都無大礙。
我的爸爸牛文,原本是個軍人,隨國民政府由中國大陸遷臺後不久退伍,年近三十,兩手空空地逛到甲仙,發現仍有墾荒的機會,打算在這裡落地生根,於是一邊學客家話一邊下田,後來跟溫春妹結婚,成為溫家的一員。
村民生活簡略而單調,我的出生為村落注入一些新氣息與歡笑。親戚們經常輪流抱著逗弄我。會走路後,我越來越不受拘束,把整個村落當作遊戲場,到處蹦蹦跳跳,經常和鄰居的小朋友穿梭於牛棚、豬舍與鴨寮,或在農舍間東躲西藏。
我三歲多才剛開始會說一些話,一看到阿公,就連聲呼叫「阿公」,張開雙臂要求抱抱。阿公是大家族中的家長,特別疼愛我這個外孫,常用客語對著四周親人說:「阿牛長相福氣,方頭大耳,未來一定非常好命。」
我滿懷幸福地過日子,哪裡會料到坎坷的命運,即將降臨。
某天午覺醒來,媽媽不在旁邊,柴門半開,讓陽光灑了進來。矇矓中聽到戶外有三位女性親戚正在聊我的事情。
「孩子都要四歲了,春妹就是不講清楚,到底是姓陶的還是姓牛的,可把那姓牛的氣壞了。兩人天天打打鬧鬧,好在那姓牛的脾氣好,即使挨打了也不還手,不然…。」說話的人刻意壓低聲音,向談話對象暗示她說的內容有些敏感。
另一位接著說:「姓牛的跟姓陶的好像原本在同一個部隊。」原本壓低聲音說話的婦女,因別人插話而停頓了一下,接上話後,因情緒激動而突然加大音量說道:「真夭壽!兩人原本是好朋友,今天為了一個女人變成冤家。」
最後一位搭腔的婦女,忿忿不平地「 哼」了一聲說:「我家的男人有一次看到那姓陶的,要拿扁擔把他敲死。搶好朋友的太太,令人看不起!」
她繼續提高了聲調說道:「我知道得很清楚,牛、陶兩個同在大陸一個村莊出生,一起長大、上學、當兵,並在戰火中互相幫忙,最後結伴從大陸跑來台灣,是生死之交,沒想到今天變成仇人。」
大家越講越激動,音量逐漸加大,一聽到我下床唏唏嗦嗦的聲音,交談才突然停止。
我是第一次聽到有個姓陶的這號人物,成為村落紛爭的源頭,但並不太瞭解大人所談的細節,只感到一件有關我的事,正在左鄰右舍傳開來,由於聽起來都不是什麼好事,讓我有點不安。
直到有一天,媽媽突然把我拉到面前,臉上罩了一層烏雲,言詞閃爍地告訴我一個大消息,我才大致明白大人之間在傳些什麼。
媽媽的話拐彎抹角,主要在說明我身邊的爸爸其實並不是真的,說到一半時,媽媽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而不得不停住,吸吐了一大口氣,鎮定片刻後,她繼續說:「真的那一位姓陶,因為受到天大的迫害,讓我們父子無法相認。」她話中充滿恨意。
我很用心地聽了以後,有了約略的概念:「唷!原來媽媽所說的真爸爸,就是有人要用扁擔打死的那一個,果然受到很大的迫害,好可憐。」
「可是,爸爸還分真的假的?假的不就變成了壞人?」媽媽的說法令我心情矛盾與迷惘。我一直跟姓牛的父親在一起,對另一位,媽媽提了出來後,我努力捕捉記憶,才感到好像有點印象,但他有如影子,面貌不清不楚,似有似無。
這個影子,身材相當高而戴著眼鏡,偶爾會出現在村落某個角落,但總是遠遠地躲在幽暗處,不知在怕什麼,我心理嘀咕著:「原來他就是媽媽口中的真爸爸,是不是知道有人要提扁擔敲他,才跟大家保持這麼遠的距離?」
這位陶姓男子名陽,恍如從天而降,帶給這個小村落很大的騒動。
媽媽向我透露所謂真、假爸爸的消息後不久,我開始感受到,村落間蔓延著一股神祕又詭異的氣氛,親戚的表情有時變得莫名的緊張,用冷冷的眼神看著我,阿公也不再像以前動不動彎下腰來抱住我親熱一番。
親戚的疏離與周遭冷漠的氣氛,令我十分焦慮,又不敢開口問周圍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哪裡有問題?」我隱約地感到,我變成了棘手人物,大家不知如何處理,只好有意無意地離我遠一點。
我的心情一天天消沈、沮喪,陷入憂鬱與焦躁,感到自己出生與成長的地方竟然變得越來越陌生,隨時擔心有什麼變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惶惶不安地度過了一兩個月,果然,最令我心痛又驚恐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媽媽竟然要我跟著她所說的假爸爸離開甲仙。
爸爸似乎已接受了這殘酷的既成事實,神情落寞地望著我,說話語氣乾澀,像機器人發出的聲音:「媽媽喜歡上了別人,不要我,也不要你了。」
平淡寥寥數語對我有如晴天霹靂。我心中不斷吶喊:「親生父母不會不要子女的,就算是媽媽萬不得已不要我,那個真爸爸也不應放棄的!」
我頓時感到天旋地轉,頹坐在農舍前的曬穀場,昂起頭來,用求助的眼神搜尋阿公等親戚,人人不知去向,我連忙站起來跑去媽媽一個人住的小屋找她,也看不到她的蹤影 。我如摔進漆黑無涯的深淵,哭泣、抽噎、徬徨等,隨之而來。
爸爸跟媽媽的關係一直如同水火,爸爸很早就被迫搬到隔壁房間住,但依舊天天爭吵。有時會看到爸爸從屋內竄出來,媽媽在後面提著掃把追打。終於有一天媽媽乾脆自行搬去靠村落外圍新落成的小屋,決心跟爸爸斷絕所有關係。
後記
我和媽媽重逢了,媽媽含著淚告訴我,她以前不得不放手讓我離開故鄉的往事。
唉!過去的風風雨雨,就讓它過去吧!我已是個夠堅強的「阿牛」,不再是那個天天哭喊著要媽媽或找爸爸的可憐兒。我回到故鄉,又找到媽媽,已為自己的人生完成了重要的拼圖,放眼望去,前面一片新綠,有太多值得我繼續不斷追尋的美景。
只是,每當聽到專家、學者說到「健康的性格來自健康的成長環境」以及「性格決定命運」這一類的言論,我依舊常會惶惶不安地想,自己是不是太自閉?會不會太悲觀?有沒有患疑心病?如果我再扯上什麼「被害妄想症」,那可真的是人生的大悲劇。
事實上,我早在「新冠病毒」尚未大流行之前,就已自我設限,跟周遭的人保持了相當遠的「社交距離」,自以為這樣比較安全自在,但這種態度難免「顧人怨」。可能運氣算好吧,雖然因此有些波折,我總算能順利完成學業,再由職場全身而退。
奇妙的事情,出現在人生的後半場,一顆知足感恩的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在我的靈魂深處萌芽與滋長,而越來越能以歡欣喜樂的心情,看待每一天,並以豁達的態度對待每一人。我一點也不會懷疑,灌溉這朵心花的園丁,就是身邊的阿珠妹妹。
歸鄉時,我在芭樂樹下分岔路口遇見她,成為我的妻子後,她默默地為我灌注了無限的正能量。她小時候在貧困環境中所吃的苦,成為大補丸,讓她成年後能以寬容的心歡歡喜喜地過日子,而她的快樂傳染力特強,我自然受到莫大的影響。
阿珠妹妹是我的牽「牛」花,也是我腳邊的玫瑰,比天邊的彩虹更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