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爐裡的灰已經理好一座小丘,拇指大小的雲母片裡放著綠棋楠香末,丁蒔蘿練習過無數次,知道此時呼吸吐納是關鍵,她必須夾起雲母片放置於灰丘頂,一點細微的風吹草動都會功敗垂成。
清脆的撥弦音是暗示,她確認自己的氣息已穩,心內無雜念,她可以伸出手夾起雲母片移到香爐──
突如其來的手機震動,讓丁蒔蘿氣息一亂,手抖了下,雲母片傾斜,名貴的綠棋楠香末散入灰中,養了一個月,日日埋炭淨化、過濾搗鬆的灰……
罪魁禍首還在包包裡震個不停,她一時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先搶救香爐還是尋找手機,更不知道該如何抬起頭來,與面前的主考官鈴木老師交代。
「對不起……老師,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知道日本人的臉天生就長那樣,還是香道老師都是得道高僧,鈴木老師維持面無表情,宣布:「晉級,失敗。」
手機跳出的訊息:44444,數字四,重複五次顯示情況緊急,丁蒔蘿清楚每個數字代表的意義。
一代表郎無情妹無意,她只要打個電話,假裝問候「老公/男友」,幫助那傢伙從一夜情裡完美脫身。
二代表郎無情妹有意,稍微麻煩一點,電話解決不了的情況,她必須傳一張兩人的親密合照,加上甜膩死人的簡訊,他會「不小心」讓對方看到訊息,這方法保證對方不存遐想,不再糾纏。
三代表郎無情妹痴情,這通常針對約會兩個月以上的對象,丁蒔蘿的角色是吃回頭草的舊情人,年資保證完勝對方,做法是安排「偶然重逢」,接著是「天雷勾動地火」。
四,可說是第三種情況的狗尾續貂版,用在「偶然重逢」、「天雷勾動地火」都甩不掉對方的情況……
情況緊急無暇多想,她將香道具亂無章法的塞進提籃裡,路邊攔了輛小黃,急奔「事發地點」。
鑰匙才碰到鑰匙孔,門應聲打開,殷子愷那張無賴臉出現在眼前,「怎麼那麼慢?快來不及了!」
他順手接過她手中的香道籃,丟到一旁,催促:「快,快脫衣服!」
她嘆口氣,走到房間裡,解開襯衫上排三個扣子,他已經跳到床上,上半身脫光,為她掀開被子,就在這時,大門傳來動靜。
「快進來!上衣──」來不及挑剔,他直接把丁蒔蘿按進懷裡,棉被拉到她勉強裸露的肩膀,從外觀看,這畫面能夠被理解為被下光溜溜,這就夠了。
「凱子,我買了晚餐──」甜美的聲音戛然而止,丁蒔蘿非常慶幸自己的臉被按在殷子愷的胸膛,看不到事主的表情,也不需要像上次那樣陪著演一齣惡女奪男大戰。
「你們在……做什麼?」女性的抖音傳來。
「哎,田欣,我不是叫妳不要再過來了嗎?」
丁蒔蘿幾乎失笑,演得跟真的一樣,真要對方不過來,怎麼不將備份鑰匙收回?早盤算演這麼一齣戲好讓「甜心」死心吧?
「她是……丁蒔蘿?」
為了證明她是那位「舊情人」,他的懷抱鬆了鬆,丁蒔蘿露了半臉,揮揮手出聲:「嗨。」
「殷子愷!你可以再賤一點!不是說她當年狠心拋棄你嗎?回頭草你還吃得下去!丁蒔蘿!妳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說走就走、說來就來,這樣玩弄人很好玩嗎?」甜心形象盡失的破口大罵。
丁蒔蘿幽幽嘆口氣,祈禱這齣爛戲早點演完。
結局沒什麼好期待的,殷子愷是以感情創傷者身分和這位甜心開始交往,這身分能無極限的喚醒女人的母性,老少通吃,到最後女人們終究會學到,她們療癒不了這位無可救藥的男人,因為他的終極解藥,只有丁蒔蘿這個舊情人。
這腳本歷經多次打磨,保證能讓殷子愷完美全身而退,丁蒔蘿不只一次警告他,一年以上的關係,她絕不幫忙,怕給對方留下永久創傷,而殷子愷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過超過六個月的關係。
客廳的談判聲斷斷續續傳來,一直躲在被單下的她打了個呵欠,昨晚系會議後被拉去聚餐鬧到半夜,今天一早還上了兩堂大一必修課,緊接著準備下午的香道晉級考試,神經一直繃得很緊,凱子的「香榻」又是如此柔軟溫暖,她不自覺閉上眼睛,以為在沉思的狀態,其實已經神遊到不知何處,直到另一邊的床墊沉了沉,意識被輕輕搖醒。
「喂,才六點呢,怎麼睡著了?」
她半睜眼睛,窗外的天色還沒暗,只見背光的身形輪廓,看不清楚表情。
「無聊,就睡著了……」
他姿態放鬆,斜靠著床頭板,伸長腿直接坐在床單上,「無聊?也不會出來幫幫我。」
她半抬起身體,這才發現屋內靜悄悄的,「打發走了?」
他亮了亮手裡的鑰匙,「嗯哼。」
「確定沒有備份?」
「這鎖要打備份還挺麻煩的,她現在不會花那麼多心思在我這個爛凱子身上。」
「這麼不死心的女人,搞不好就願意花那心思。」
「是我心軟,上回沒把話說死,才會有現在的麻煩。」他頓了頓,「反正我們不合適,早點看開對她來說有益無害。」
「聽起來有點惋惜吶?」
他笑了笑,「是有點,田欣其實很不錯,善良、純真、家境、職業都不錯……」
「臉蛋中上,身材火辣。」她加入點評。
「啊,那身材真是沒話說。」
「不過?」
「不過,她不夠堅強。」
「意思是?」
「不夠獨立。」他搓搓下巴,故作沉思貌,「很有可能變成那種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的類型,而妳知道我最怕的就是這類。」
「在你眼裡每個女人都有這個傾向,除了田欣,還有上次的Nancy,上上次的蘭蘭,和上上上次的玲玲……」
「說得也是,我怎麼老碰上這類女人?沒有男人不行的?」他哀嘆。
丁蒔蘿起身,扣好襯衫,使勁掀開床單,故意讓他失去重心跌下床。「有毛病的人是你,那些女人何其無辜。」
「喂喂,妳去哪?我欠妳一頓晚餐,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了,怎麼樣?」
她停下撿拾包包的腳步背對著他,「你欠我的何止一頓晚餐?我丁蒔蘿的名聲都被你敗壞光了。」
不用回頭,她都能勾勒出這個痞子舔著臉求原諒的神情,這張從小看到大的臉,始終沒變過。
「那兩頓晚餐,如何?」
殷子愷所謂的「晚餐」,永遠是他家巷子口那間帆布搭起來的燒烤啤酒屋,老闆陳志匡是他以前的同事,受不了藥廠業務哈巴狗性質的工作,索性在業績達到最高點的那個月辭職不幹,用那個月的獎金租下體育場附近這塊空地,花點小錢找人搭起帳篷,地上鋪塑膠草皮叫「戶外休閒區」,一間貨櫃屋改裝的酒吧叫做「吧檯區」,就這樣,成本不到一百萬,卻把生意做得風風火火,賺得比從前多,讓殷子愷羨慕得要死。
「這間燒烤吧的概念還是我開的頭呢!我們那時成天跑業務跑得憋屈,晚上就找啤酒屋洩憤,不過啤酒屋的食物實在不怎麼樣,台灣嘛!最好的國民食物不就是鹽酥雞和路邊燒烤?幹麼不結合兩者,和美味生啤、優美環境?我每天回家經過這塊空地,就跟陳志匡說,結果他還真好狗運租了下來,根本沒有做不起來的道理!」
問他既然這麼好賺,點子又從他而來,幹麼不自己也開一間?這傢伙又有一堆理由:「路邊攤嘛,說穿了就是靠天吃飯,天氣不好就沒客人;做小吃生意,每天晚上都被綁在這個六坪大空間,沒有夜生活可言,心情不好還不能不開店,客人喝酒鬧事還得應對,還有啊,成天泡在油煙裡,哪個女人會喜歡?」
不過,作為哥們兒,他倒是挺講義氣,幾乎天天來捧場,丁蒔蘿懷疑他其實是這間店的地下股東,請她的錢部分回饋到自己的分紅,不管怎樣,遇到他請客,十有八九是到匡哥這兒報到。
「凱子!蘿蘿!」匡哥熱情招呼:「來啦!正好,剛烤了兩隻大蝦子,請你們吃!」
殷子愷不客氣的接過來,不忘揶揄一番:「這應該是客人訂了沒來拿,給我們賺到。」
丁蒔蘿也就不客氣,在休閒區的內側,熟客的老座位拉開椅子,坐下來大啖美食。
「端午節連假妳要回去嗎?」
「你呢?」她反問。
殷子愷聳聳肩,「本來我媽很希望我這次能帶女朋友回去,但現在吹了,回去又要被她念。」
丁蒔蘿想起那個從小對殷家這兩兄弟過度保護的殷媽媽,也不禁打了冷顫,殷子光去年結婚,他這個當弟弟的本來以為壓力會小一點,沒想到母親反而更火力集中的對付他。
「我是都可以,反正回去也是那樣。」
他快速瞥了眼,「什麼叫也是那樣?妳老爸不是搬回家住了?」
「所以氣氛更糟,更不想回了。」
剛好這句話被送啤酒上來的匡哥聽到,他大聲說:「什麼叫不想回?世上只有媽媽好!你們兩隻單身狗,放假不回家陪陪父母留在這個絕望之城幹麼?」
「你不懂啦!」
「你不會懂!」他們倆異口同聲。
匡哥愣了下,立刻換上笑咪咪的臉,「默契這麼好,在一起算了。」他身手了得的閃過殷子愷射過去的串籤。
一身油煙與汗臭的匡哥摟著丁蒔蘿,故作親暱道:「蘿蘿氣質佳、職業優,再不收下,很快就被追走。」
「早就被追走了好不好!」
「什麼時候?」匡哥露出苦瓜臉。
她不以為意道:「八百年前,我結婚了。」
「真的?怎麼都沒聽妳說?」
「我以為我一臉黃臉婆貌,人人都看得出來。」
「誰說的?我們蘿蘿是文青美女,學校那些小屁孩應該都被妳迷得神魂顛倒。」
殷子愷踢他一腳,「回去烤肉啦,沒看到嫂子那裡忙不過來?」
隨著烤肉串上桌,話題重新回到端午假期,「既然我們都不回家,不如去哪裡走走?」
「去哪?」
他偏頭想了想,「那個哪裡啊,不是有海洋音樂祭?」
最近廣告打得挺大的綠島海洋音樂祭,丁蒔蘿對流行樂再陌生,這個消息在學生間也沸騰了好一陣子,原因是她任職的學校出了一個天團,校內幾個學生創立的搖滾社支援社會運動竄出頭,不只出了唱片,還上了小巨蛋辦演唱會,好像還受邀去日本演出,搖滾樂社因此一躍成為校內第一大社,不管是偶像效應或群聚效應都好,總之為了消化這些熱情的團員,社團又開了許多小團,國內大學社群都稱他們是「搖滾校園」。
「我一堆學生要去,不好意思吧?」
「什麼話?身為搖滾校園的老師,妳也應該搖滾一下。」他撥撥她的香道籃,「成天活得跟古代人一樣,偶爾也需要轉換。」
調侃的神情從小到大如出一轍,丁蒔蘿反脣相譏:「你也別成天自以為風流,撩了人又沒種承擔。」
「這就是男人,妳不會懂的。」
她怎麼不懂,什麼時候開始幫他處理情債的?那時才高中,不,連高中都還沒上,從國中時就開始了,當時他暗戀班花,纏著她幫忙寫情書,後來還真的追到了,卻也因為他,班花沒上好高中,他反而安穩上了市立第一中學,理直氣壯拿「為了讓班花好好衝刺大學」而結束這場早戀,分手信仍然是丁蒔蘿代筆。
她隔著啤酒杯看著他,這傢伙長的並不特別高大,也稱不上英俊,勉強算相貌端正,比一般男人蒼白的臉,若按照韓流男星標準,勉強能演個男二角色,問題或許就在這裡,男人太帥會讓女人沒有安全感,殷子愷的外表就在男二與男三之間,隨興所至,想風流就風流,正經起來倒也人模人樣,端看劇情需要。
至於女人最在乎的家世,他就差強人意了,殷父在他小六時過世,家裡兩兄弟靠從事保險業的母親拉拔長大,殷媽媽在專業上是女強人,但這樣的家境畢竟離電視劇裡的高富帥樣板差得太遠。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竟能在花叢中進退自如,丁蒔蘿實在想不透,或許是兩人太熟的關係,在她眼裡,殷子愷既沒優點也沒缺點,恰恰好就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或說,閨密。
同一時間,殷子愷也觀察著丁蒔蘿的反應,三年前回國,她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表面上還掛著已婚身分,卻不見她和丈夫有任何聯繫,寒暑假時也不回法國團聚,反而老跑些歷史狂熱者的路線,考古遺址或千年古城之類的,每回她都會順口問他要不要一起去,聽起來也不像與老公約在第三地碰頭的樣子。
明明才剛滿三十歲,日子卻被她過成退休生活。這三年裡除了埋頭寫論文、上課、帶研究生,工作之外的生活全被填滿藝文課程,如茶道、香道、古董鑑賞等等,從小到大,她的性子特別執著,只要下定決心,不管多困難都會走到最後,這些業餘的課也讓她上得有聲有色,都拿到一級茶師、初級香道執照了。
生活這麼多采多姿,他卻覺得與丁蒔蘿出國前不一樣了,感覺失去某個很重要的東西,說不上來是什麼。
他們曾經無所不談,現在也還是,但和從前那種掏心掏肺,眼淚鼻涕都能當面噴出來的方式不同,他很清楚現在想要打開丁蒔蘿的話匣子,就只能談些她感興趣的話題,歷史、書、戲劇、電影……私人話題她只聽不說,跟別人相關的私事說多說深了,她也不愛,總是想辦法轉移話題或乾脆找理由先走一步。
在他這種男人的眼裡,女人只有兩類:可以上床的,與不可以的,他媽和丁蒔蘿都屬於後者,這一類的女人他判斷不出美醜,就像每天照鏡子看到自己一樣,怎麼看就是那個樣子。
不過,客觀來說,丁蒔蘿是標準的中等美女,開始不怎麼驚豔,卻越看越順眼……身材穠纖合度,五官細緻,最吸引人的應該是那頭捲曲得很自然的長髮,放下來垂順到腰部,她習慣盤到頭頂,落下幾綹髮絲,反而有一股率性氣息。她上薄妝,卻不費心掩蓋臉頰上的雀斑,笑起來跳躍在臉上,整個人都活潑起來,讓人忍不住跟著笑,然而這樣的時刻卻越來越少,好不容易逗她開懷大笑,他就會覺得蘿蘿簡直是大美女。
他問過她為何笑容少了,她無所謂的說:「都幾歲了還沒事亂笑,神經嗎?」
三十歲,是沒事就不能笑的年紀嗎?他不清楚,從小到大都是他想得多,老愛杞人憂天,做事瞻前顧後,而她則是行動派,說做就做、說走就走,現在兩人角色卻顛倒過來,他對未來沒有太大抱負,過一日是一日,而她卻……怎麼樣呢?他其實也不再明白她在想些什麼。
唯一不變的,就是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那個隨傳隨到的蘿蘿。
各自懷抱著不同想法,這兩個蓄意逃家者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端午節連假的計畫──綠島海洋音樂祭。
「現在才決定要去,不知道還訂不訂得到票?住宿呢?」
「妳不是說很多學生會去?找機會問問他們,我們湊團也好,住宿的地點嘛,隨便就好,跟學生們擠大通鋪我OK,跟妳去住villa也可以!」他閃過對面扔來的第二枝串籤,「小心點,別弄出人命來!」
她冷哼一聲,他繼續腆著臉,「怎麼樣?問問?要不然放假就只能窩在我家追劇了。」
「不知道。」
只要她不斬釘截鐵拒絕,就代表同意了,殷子愷得意的灌下第二杯生啤,舉手跟匡哥再要一杯,一舉沖淡對田欣的愧疚與微微的遺憾。人生就是這樣,努力工作、痛快戀愛、和好友暢飲,除此之外,他不要求更多,只要每一天都過得與另一天相同,那麼何時結束也就不是太大的問題。
陳瑋的手指飛快的撥弦,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回到現實世界,環顧汗水淋漓的團員,他知道自己又著魔了,不斷加快的節奏,不僅鼓手、鍵盤、主唱得費勁跟上,連跟他搭配多年的貝斯手阿星也跟得氣喘吁吁,但他還是找不到這首歌應該有的節奏。
「媽的,阿瑋,我差點心臟病發!」
「改這麼快,歌曲調性都變了。」
扶在他肩上的手是阿星,「兄弟,你到底在飆什麼?」
陳瑋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感覺還沒抓到。」
「下禮拜就要去綠島了,現在還定不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陳瑋一語不發收拾吉他,阿星瞪一眼其他團員,讓大家噤聲,陳瑋是樂團團長,作曲、編曲也由他包辦,說穿了,樂團就是圍繞著他發展起來的,大才子以前不是沒有任性過,感覺不對臨場取消演出的紀錄斑斑,他知道這時候陳瑋最不需要的就是更多的壓力。
「你去哪?不練了?」
陳瑋將吉他背到肩上,冷冷的說:「我有課。」
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死心了,大家為了團練都蹺了不知道幾個星期的課,每個人都走在二一的鋼索上,但陳瑋絕不蹺的課只有一個──法國史。
拉開團練室的門,迎面擠上來十幾個女孩子,手裡都有東西等著奉獻。
「阿瑋,喝口水。」
「阿瑋,剛才那段實在太棒了!」
「陳瑋,這是我親手做的粽子──」
他沉著臉撥開幾個黏得太緊的女孩,直奔歷史系選修課教室,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仍然空蕩蕩的教室,坐在固定位子,第二排右邊靠窗,靠窗是為了能把吉他靠在窗邊,也是為了第一時間看著她走入教室。
陳瑋已經大四了,照理來說法國史是開給大二大三的選修課,而不是給應該選擇專題課程的大四生,但他不管,明明差這一個學分就可以畢業,年年都自願被當,再選修一次,丁蒔蘿拿他沒辦法,對一個不交期末報告的學生,總不能放水過關吧?
除了法國史,他同時修丁蒔蘿的法國歷史專題課,若可能,他都想去上大一的西方文明史通識課,只是大一時丁蒔蘿還沒到職,他早就拿到通識學分,選課系統不允許重修。
坐在教室裡等著她,心情莫名好一點,這世上只有兩樣東西可以讓陳瑋忘記現實,一個是音樂,另一個就是丁蒔蘿的歷史課。
應該說,她的聲音勾勒出的那個遙遠的世界,她十分注重細節,講法國大革命時把那時社會的方方面面都描述了,麵包一塊多少錢、貧民的衣服、貴族的餐桌、修士的服飾差異、朝聖路線、波旁王朝錯綜複雜的通婚史……
講拿破崙東征莫斯科時,讓學生看見當時士兵的服裝配備、遍地狼煙、冰荒大地……她鼓勵學生進行辯證,抽掉以往教科書上的大寫歷史,提出另一種可能性,由學生們分組找資料,想像與演繹另一個版本的歷史。
對法國歷史的偏愛,對陳瑋來說就像在補修曾經缺失的學分,回到那個他生活多年,卻無知無覺的時空,除此之外,還有他對老師的興趣。
講台上的丁蒔蘿就是個神,帶領學生穿越時空,激化每個思考的細胞,但陳瑋也親眼看過下台後的丁蒔蘿,就像抽掉靈魂的布偶一樣,看不見眼前活生生的人,對風聲傳聞或任何流行與活動都反應遲鈍。
與當年生活在巴黎的他一樣,無知無覺。
丁蒔蘿不點名,學生出席率也不差,主要是上課內容豐富,另一個理由是陳瑋,他校內粉絲不少,「陳瑋從不蹺丁老師的課」成為校園傳說後,想接近他的人紛紛搶修這門課,但這一切都抵不過假期的誘惑,端午連假前一週,許多人已經先回家與家人過節,因此這天的法國史課堂異常冷清,陳瑋很樂意看到空蕩蕩的教室,這麼一來丁蒔蘿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會比平時頻繁。
丁蒔蘿走到講台,沒抬眼看學生,將講義攤在桌上,順手把捲髮盤到頭頂,以木頭髮釵固定,沒有問候語,直接開始今天的課程:短命的巴黎公社。
陳瑋去年聽過,這也是他最愛的一段,丁蒔蘿演繹另一個版本的歷史,假定被主流歷史學家歸為暴民的公社成員是值得同情的,講到激昂處,她會揮動雙手:「那個時代看起來像是無政府主義,但這只是後人穿鑿附會,精確的說,巴黎公社的失敗啟發了後來無產階級革命,但是大家不要忘了,那個時代沒有工業革命,他們要對抗的是主張復辟的貴族而不是資本主義,他們的口號是社會主義共和體制,而不是菁英領導的偽共和!」
這段內容曾經啟發他寫下〈台北公社〉這首歌,用來支援反對都更的釘子戶,蔚為流行,傳唱一時,直到現在都還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並成為團名。
丁蒔蘿今年準備的課比較平鋪直敘,但加入了過去一年新的研究史料,內容講的是與催生法國大革命的雅各賓黨內部的關聯,也加入當時工人的生存狀況剖析,甚至還切合時事的小小幽默了一下目前爭吵不休的勞動改革。
陳瑋知道丁蒔蘿不是抱著萬年講綱不放的尸位素餐講師,她一直在成長,也樂於與學生分享,即使內容明顯超出大學的程度。
兩個小時的課飛逝,他忍不住惋惜,恨不得能夠上一整天,下週是端午假期,還得等兩週才能再上她的課。
下課鐘聲響起後,他不急著離開教室,坐在位子上看著排隊問問題的學生,每個班級都會有幾個好學生,課後會抓著老師追根究柢。陳瑋不是這樣的學生,他對知識沒有多大的追求,選擇歷史系不過是因為分數落點在這裡,遇見丁蒔蘿是意外,上她的課就像看一場表演,讓他不由得想像在台下看他們表演的觀眾。
收拾好背包,他踱步,緩緩經過那些圍著老師的學生,接近門口時,出乎意料的,他聽到自己的名字。
「陳瑋,你等等。」
他頓時頭皮發麻,是錯覺吧?丁蒔蘿喊的是他?他很緩慢的回頭,比著自己,「老師叫我?」
「是,」她不自在的說:「我有點事情想請教,你可以等我幾分鐘嗎?」
陳瑋措手不及,擺不出平常的酷樣,愣愣的回:「當然,我有時間。」
還在詢問的學生們看這情況不便打擾,很快結束問題,最後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丁蒔蘿抽出髮簪,蓬鬆的頭髮亂中有序的披在肩上,她藉著收拾講義,迴避直視學生,侷促的問:「你的樂團會去綠島海洋音樂祭嗎?」
陳瑋想不到這個書呆子老師問的會是這個問題,他再次愣了愣才答道:「會啊。」
「那個……我和一個朋友也想去湊熱鬧,想問問你有沒有建議的旅館?」
「旅館?朋友?」
「嗯,因為時間有點近,又是臨時決定的,我怕訂不到什麼好地方了。」
鎮定下來以後,陳瑋注意到她其實比自己還緊張,他細細觀察她反覆調整講義,攏頭髮、撥眼鏡的手勢,心底的笑意緩慢泛開。
他清清嗓子,恢復「正常」的聲音答道:「老師,靠近主舞台區附近的旅館恐怕都訂光了,人家都是前年就預訂下一年的,妳只能去遠一點的地方,這樣的話還要租車,就不太能喝酒了,音樂祭期間警察臨檢得很勤快,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跟我們一起住露營區。」
她微微皺眉,「主舞台區附近有露營區?」
「對啊,專門保留給表演者的,我們團分到一個小木屋,還有一個可以搭三座帳篷的空間,離沙灘不遠,露營區設備也不錯,盥洗、燒烤什麼的都很方便。」
「給表演者的啊……」
「老師要去的話,可以住我們的小木屋,反正天氣已經熱到屋內睡不著,去年大家連帳篷都不搭就直接睡外面了,當然,老師想要體驗星空下的海風眠,也可以跟我們一起睡外面。」
「可是我不是表演者啊,而且還有一個朋友一起去,這樣會不會太不好意思?」
明明就心動,卻非要客套一番,陳瑋微微笑道:「老師要是覺得不好意思,可以幫我們一點小忙,交換一下。」
「幫什麼忙?」
「當我們的樂團經理,幫忙聯絡一些演出細節什麼的,工作量不大,這麼一來,我可以幫妳和朋友弄到工作人員證,你們也不需要買套票了。」
聽起來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但還差一個環節,「你們哪一天出發?」
「週三晚上開夜車去台東換船,我們開七人座廂型車,不怕擠的話老師可以跟我們一起出發。」
「週三啊?我朋友可能週末才放假,我得問問他。」
他偏頭問:「老師的朋友是男的女的?」
「男的。」
「男朋友?」
「不是,就是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兒,是他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湊上熱鬧,反正我也沒事……」
兩年前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覺得她越不自在,就透露出越多的自己,陳瑋享受面對這樣的丁老師。
「男的就沒問題,老師妳先跟我們過去,他自己再想辦法過來會合就好,不過,妳得提醒他要自己帶一頂帳篷,他可不能跟老師妳一起住小木屋吧。」
她點點頭,貌似接受這個安排,但還是不鬆口,又拋出一個驚喜:「這樣吧,你留下電話號碼,我晚上跟他商量後再跟你說?」
「老師怎麼沒有學生的聯繫方式?」
「聯絡資料都在系辦公室,為了這個事,我也不好專程到系辦去調你的資料。」
他伸出手,「手機給我。」
訝異於這學生的氣勢,她竟然聽話的把手機交出去,陳瑋在她手機上按了自己的號碼,聽到口袋裡的手機鈴聲,才滿意的歸還電話,這麼一來,她有了他的號碼,而他,也有了她的。
「老師還有其他問題嗎?」
她搖搖頭,突然想起似的,再次喚住他:「你這學期到底交不交報告?」
他嬉皮笑臉道:「我都大四了,除非想延畢,不然有不交報告的理由嗎?」
言下之意,他之前是有不交報告的理由的,丁蒔蘿為時已晚的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大四的小屁孩調戲了。
她板起臉,沉聲道:「我不是沒當過大四生,你最好準時交。」
陳瑋扛著吉他,吹著口哨繞回團練室,本來今天不想再回來了,但經歷丁蒔蘿這段小插曲,他突然又有心情了,其他團員圍了上來,驚喜地發現今天又能練了。
「我想了一個新的編曲,前面抒情,後面搖滾。對了,阿星,你騎車去我宿舍,幫我拿一把樂器過來。」
會議室裡的冷氣總是比外面還要強,殷子愷努力保持清醒,國外母公司派來的專家還在滔滔不絕介紹這次帶來的幾款新藥,是,這次一下子拿到衛生署批號的幾款藥很搶手,是,其中兩款還在健保給付藥的備選名單中,是,國內醫生對這些藥的配合藥方還不甚熟悉,是,副作用……他打了個盹,被自己驚醒,台上的簡報已經不知翻到哪一頁?他偷偷拿出手機,正要開簡訊畫面,就收到一則新簡訊通知。
「音樂祭搞定,晚上聊。」
他露出微笑,就知道她會去問,這傢伙越活越回去了,原則越來越多,也變得不像小時候那麼爽快,就應該多被刺激刺激!
「凱子,」突然聽到銷售部老大喊自己,他連忙收起電話,「這批藥在拿到健保給付之前,只能走VIP的路線,麗丰醫院的推廣就交給你,不過麗丰的醫生對新藥接受度低,我們在採購部那裡雖然有樁腳,你的任務是從第一線醫生著手,好好研究一下麗丰婦產科醫生名單,下午進來跟我開個會,我們擬定一下Action Plan。」
殷子愷坦然接受眾人羨慕的目光,這批要針對的都是婦女病,當然要從婦產科下手,而最多貴婦病人,以及標榜婦產科全科女醫生的就是麗丰醫院,由他出馬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新藥市場拓展困難,通常給的紅利也較高,他不介意接受挑戰,看來這場凍死人的會議開得還真有價值!
兩個小時以後,他卻笑不出來,看著檔案中的目標資料:嚴立丰,他的背脊都涼了,立丰,麗丰,這醫生要是跟醫院創辦人沒有關係,他甘願改姓!麗丰醫院創辦二十五年,這個醫生真那麼厲害三十歲開醫院,現在恐怕都六十歲了,他對上了年紀的女人實在沒轍。
跟以前跑這個醫院線的同事打聽,得到的答案卻十分匪夷所思。
「嚴立丰?好像是新來的婦產科主任,上個月才到,我最近沒跑婦產科的線,沒接觸過這個醫生,名字……會不會是湊巧?」
湊什麼巧?麗丰不就隸屬巨象集團嗎?巨象的大股東不就是建設公司起家的嚴金水?等等,嚴金水有幾個女兒?不管怎樣,他都已經七、八十歲了,女兒能年輕到哪?他的心情沉到谷底,後悔答應得太快……
懷著忐忑的心情,去醫院的路上,他不忘給丁蒔蘿回個電話:「今天晚上我不是死定,就是需要慶祝,總之我都需要好好喝一杯。」
「那麼嚴重?」
「麻煩的案子,總之,妳先卡位,我這邊結束後打給妳。」
「卡什麼位?不就是匡哥那兒?全台北市哪裡還能容得下你去鬧場?」
他訕笑,「說得也是。」
麗丰醫院在市中心最精華地段,說是全國最高級的私人醫院都不為過,二十五年前與約翰•霍普金斯醫院簽訂長期合作,直接成為全美排行前三名的私立霍普金斯大學醫院台北分部,不收健保卡,所有的設備與用藥都是美國原裝,有時連醫生都是美國原裝,能到這裡掛上號的病人非富即貴。
殷子愷深吸一口氣,才剛踏入大廳,就感受到一股低調奢華的簡約風,大廳連藝術品都貨真價實,掛了一幅羅斯科的油畫,氣勢非凡,傢俱感覺都是從亞曼尼或愛馬仕傢俱店直接搬過來的,他還沒感受完全,老大說的「樁腳」──唐佳珊就走過來打招呼。
「凱子,怎麼樣?第一次來?跟你平常去的那些醫院不一樣吧?」
殷子愷看著她,感嘆連跑這醫院的人都要打扮得不一樣,唐佳珊一身名牌,臉上的妝容無懈可擊,感覺就像……這醫院的VIP。
「謝謝妳出來帶我。」
「沒事,麗丰管制的比較嚴,不相關的人是進不去的。」她低聲說:「進出的都是需要高度隱私的族群。」
「妳的辦公室在哪?」
「十一樓,行政樓層。」她比比樓上,這是她在這醫院蹲點五年才爭取到的立足之地,不過,據說她也蹲到了一個金龜婿就是了,麗丰的一個心臟科醫生,為了她離婚,兩人現在終於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結婚之後更順理成章混進這裡的採購部門,專屬辦公室就是這麼來的。他們藥廠的名氣在國際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麗丰給VIP用的原廠藥,七成出自他們家,有唐佳珊這個前資深propa在,不只醫院採購部門省心很多,醫生們要諮詢新藥也方便很多。
「其實這批藥妳去跟婦產科推就好,我根本派不上用場。」事到如今,殷子愷還想把握最後推辭的機會。
她搖頭,「這你就不懂了,新的婦產科主任進來以後,門戶可是緊閉啊,我手上已經有十款藥被她刷下來了,老總這不是要你來幫忙止血的嗎?」
他腳步一頓,「什麼理由?」
唐佳珊愁眉苦臉,「這個嚴主任霍普金斯畢業後,聽說去西藏還是印度什麼的流浪了一年,學了一些順勢療法的東西,很多用藥方式與國內習慣不合,為了導正用藥習慣,她大刀闊斧刪了很多她認為沒必要的藥物。」
「啊?醫生也能這樣搞?」
「麗丰醫院,嚴立丰,你聽出什麼了?」
「她是神祕創辦人?」
「差不多,她是創辦人的孫女,出生時剛好家裡要辦醫院,就用了第一個孫女的名字,還說以後這孩子要是學醫,就把醫院送給她,你看這不是一語成讖?這醫院穩穩的就是那位嚴主任的,人家愛怎麼弄怎麼弄。」
殷子愷完全定住了,「出生?妳的意思是這個嚴主任只有二十五歲?」
「是啊,人家不只學醫,還是個天才,二十歲就取得美國醫師執照,剛回來沒幾個月就考到台灣的醫師執照,原本在霍普金斯醫院當婦產科主治,聽說是為了爭遺產才回來的。」
「她爸死了?」
「不,是她娘。去年過世的,二房三房都覬覦這間醫院,也不知道誰去通風報信的,大小姐立馬辭了工作,回來坐鎮。」
「那她幹麼當醫生啊?直接掛名院長不是更有效率。」
「誰知道啊?院長目前還是她娘以前的心腹,董事長則讓三房公子給搶下了,我們私下都猜大小姐這是在醞釀,從底層做起好收買人心。」
「一回來就空降婦產科主任,這還叫底層?」
八卦到此,電梯已經來到三樓婦產科,唐佳珊帶他到護理站拜一下碼頭,朝護理長說:「請各位多關照我們家帥哥凱子,以後就由他負責提供新藥資訊。」
護理長看起來慈眉善目的,殷子愷稍微安心了點。
「帥哥要拜的可不是我們這邊,是裡面那些娘子們。」護理長笑說:「眼下有個好機會,醫師們都在十樓開會,會議主題正好是藥品使用新辦法,你不怕碰一鼻子灰,可以去會議室外頭等著,中場休息若能說服主任,搞不好下半場可以讓你進去簡報幾分鐘。」
這麼好的機會,是業務都不會放棄,唐佳珊立刻拉著殷子愷往十樓奔,電梯一到,她就忙著閃人,「我避一下嫌嘿,婦產科這關你要是守不住,我還有其他科得守,不能都得罪了,你說是不是?」
「沒問題!要是成了,我私下給珊珊姊提成!」
「呸呸呸,別喊我姊!」
會議室外空空蕩蕩,殷子愷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的聲音,他過去幾年在公司的業務表現都是全國前十以內,沒道理怕這個二十五歲的公主醫生……好吧,醫院繼承人這個來頭是大了點,但他也不是沒應付過,這回怎麼莫名的心虛呢?剛剛護理長提到簡報,還好他拷貝了上午母公司代表的簡報,數據都在,看著念不會出錯,新藥上市是好消息,等於是功德一件,他沒道理心虛。
等候的十五分鐘,他用各種方式安撫心慌,歸根究柢還是這個嚴立丰太神祕,都要上場打仗了還不知道敵人長怎麼樣,才是讓他安不下心的原因。
中場休息,等他終於知道嚴立丰長相,心徹底慌了,怎麼……會有這麼美的醫生。
「你找我?」嚴家長孫女,麗丰醫院未來繼承人嚴立丰,直直站在他面前,清秀細緻的五官,俐落的短髮,模特兒身高,這女人到東區街頭走一圈立刻會被星探網羅,幹麼費事……當醫生啊?
殷子愷愣了幾秒,完全失去頂級業務員的氣勢,心虛道:「是是,嚴主任幸會,我是惠飛藥廠代表殷子愷,妳叫我……凱子就可以。」
她微微皺眉,「藥廠的人?什麼時候開始propa可以登堂入室到這裡來?」
「是湊巧,我來送一款試藥,剛好聽說婦產科醫生們都在這裡開會,我過來跟大家打聲招呼。」
嚴立丰不相信「湊巧」這回事,「有需要我們會透過醫院採購跟你們聯絡,你不需要在醫院進進出出。」
「嚴主任,我們有幾款新藥,採購以前沒接觸過,還是得由醫生你們這邊評估,他們才敢下單。」
「新藥。」她冷哼一聲,繞過殷子愷往前走。
殷子愷鍥而不捨的堵住她,抽出準備好的檔案夾,準備好的台詞一股腦倒出:「嚴主任您是美國回來的,一定用過這幾款藥,國內一般接受新藥的速度比國外平均慢上五到十年,國人的權益無形中也受損了,您想想,現在的人用的藥是歐美人十年前用的,這還是在你們這麼高端先進的醫院,一般醫院落後的時間更長了,請嚴主任看看我們這份藥單,裡面還有三款是您的母校參與研發的。」
死纏爛打這麼下級的手段都使出了,殷子愷也沒其他退路了,握著檔案夾的手懸在空中,等著對方回應。
嚴立丰對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藥廠業務典型的油條調調,但仔細觀察,他的膚色過於蒼白,眼白內有些微可疑的血絲,眼球聚焦困難,右邊臉頰不明抽動,但還是堅持擋在她面前。她接過檔案夾,就在他抬起頭露出微笑時,她更靠近觀察他的氣息。
殷子愷在她靠近時心臟撲通撲通的急跳,這女人……究竟是打哪個星球來的?
她突然放柔語調,命令:「你先坐下。」
蛤?殷子愷像被催眠一樣,就著牆邊一排椅子坐下,只見她轉頭跟提醒開會的助理說:「讓大家先繼續,我十分鐘後進去。」
十分鐘,她願意給他十分鐘?
走廊回復平靜,她戳戳手,將溫熱的手掌蓋在他的眼上,語氣柔和得像能滴出水來:「閉上眼睛,跟著我調整呼吸,吸氣,吐氣,吸氣,吐氣,什麼都不要想,意念集中在吐出的鼻息上。」
五分鐘以後,他的呼吸漸緩,唯一的知覺是眼上柔軟溫暖的觸感,那隻手慢慢移到他的臉頰,輕輕的撫摸他,「你看見光了嗎?」
光?「嗯,唔。」
「享受光,把所有念頭放掉,再放掉。」
放掉,再放掉……
在她的撫觸下,又經過五分鐘,殷子愷已經昏昏欲睡。
「好了。」手離開他的臉,「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他的眼睫毛顫動幾下,讓眼球適應光亮,露出剛被調戲過的小婢女貌,「嚴主任……這是……」
幾秒鐘前還像天使一樣的女人,戴上冷冰冰面具,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場夢,「你平常應該有在看腦神經內科的診吧?用的藥帶在身邊嗎?拿出來我看看?」
殷子愷覺得這女人簡直神了,她怎麼看出他的病?
「我……沒帶在身邊。」
「你沒有固定吃藥?」
彷彿這是需要費盡思考的問題,他像面對母親質問那樣,心虛的說:「偶爾。」
「就算不固定吃,抗癲癇藥物也應該隨身攜帶,你實在太大意,剛剛都已經局部發作了。」她比向他的右臉頰。
他撫住臉,大驚:「有嗎?」
「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癲癇症病人不應該從事高壓力的工作,藥廠業務的工作不適合你。」
「不會啊,一般的醫生都很好溝通,不會給我壓力啊。」
嚴立丰好笑的看著這個男人,這麼快就恢復油嘴滑舌的能力了?
「主任,妳要是願意給我十分鐘跟裡頭的每位醫生介紹一下這次的新藥,我的壓力就更小了。」
「你知道我剛剛給你治療的方法,比起所有的藥,都還要早兩千年?兩千年前的人不需要吃那麼多藥就能治好病,你說說爲什麼兩千年後的人得吃這麼多藥?」
「因為兩千年前的人只要煩惱下一餐吃什麼,現在的人要煩惱的多上一、兩百倍,而且,環境對人有害的物質也比兩千年前多一、兩千倍。」
見她沒有立即反駁,他乘勝追擊:「而且也不是所有的藥都是多餘的,就拿新的異位寧來說,這款治療子宮內膜異位症的口服藥,能夠從根本舒緩經痛、異常出血,而且有效防止子宮肌瘤、巧克力囊腫、不孕症的發生機率,這比起目前臨床對治經痛要開的非類固醇抗炎藥物、促性腺激素類似劑、口服避孕藥、黃體素,其他零零種種,全部加起來都只能治標不治本的配方好太多,嚴主任,醫療科技日新月異,古老的東西有好的我們可以撿回來用,但新的東西也有好的,不能罔顧事實而流於意識形態的堅持,您說是不是?」
那一排藥裡,嚴立丰唯一無法反駁的就是這款異位寧,大約六年前正式上市,她在美國時也常開給病人使用,但若同意他的說法,豈不也同意了他之前說的國內醫藥水平落後的事實?以這傢伙的口才,她相信給他進去會議室,不到十分鐘就能收服裡頭那票醫生,他振振有辭時,看起來還挺……順眼的。
她拿起落在椅子上的檔案夾,刻意冷著聲音說:「資料留下,我有空再看。」
她以為這次能夠打發走這傢伙,但她猜錯了,走沒幾步又被他攔住,這回她的肝火升了起來。
「嚴主任,有規定男人不能掛婦產科的號嗎?」
她愣住。
「我想去掛妳的號,妳剛才那招,比我吃了十年的藥還管用,說老實話,我最討厭的就是吃藥了……」
假如不是理智把關,嚴立丰恐怕會當著他的面大笑出來。回國以後,不,她這輩子從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