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冬。
中國與北朝鮮邊界一片孤寂的雪地上,中共特務吳正宇跪在生死之交的屍首前,他不是在默哀,他沒有時間默哀,他是在調整自己從悲痛中恢復平靜,等待自己回復鎮定。
過了大概10分鐘後,吳正宇認為自己心情沒有之前那麼激動了,他擦去臉上的眼淚,彎下身子緊緊抱住眼前的屍首,對著漸漸散去體溫兄弟說:「你一路走好,保佑我順利回到故土。」說完脫下自己身上的外套蓋在他臉上,狠心把牙一咬,站起來朝東南方開始跑。
跑了大約2小時,到了圖們江邊。
看著滾滾江水,只要過了圖們江一進延邊朝鮮族自治區就安全了。
以前從這個地方渡江已經有四次,令他擔心的不是兇猛的濤江;過往一行渡江的特務同志死了2個,一個是上岸前凍死,一個是在江裏被巨大的冰塊撞到胸口內傷致死;渡江只憑「運氣」。
老練的吳正宇轉身蹲下,朝後方靜靜得看了約有5分鐘,像一隻極度耐性的山豹,確定沒有朝鮮兵跟上,周圍沒有任何金屬的反光,他不想自己在跳入江水的那一刻吃上子彈,他必須把能夠人為的運氣提升到最高。
脫掉背心,避免身體在江中會勾到樹枝阻礙自己流向對岸,再將皮帶解下,扣成一個圓圈,從背後套住兩邊肩膀,將兩個肩膀撐開,避免身體在溫度零下的水中僵硬而縮成一團。
都準備好後,在江邊較為隱秘的地方盤腿坐下,讓心思安靜、冷靜,讓自己的聽覺適應浪濤翻滾的聲音,直到自己完全平靜,然後掏出一個手掌大的鐵盒,從裏面拿出一個針筒,朝自己手臂注射下去。這一針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在零下的水中維持兩分鐘。
吳正宇覺得身體開始滾燙,全身如地獄般的烈火燃燒起來,直到難以忍受吼叫出一聲,以飛快的腳步沖向江邊跳入浪水,朝對岸使盡全力游去。
波浪太大、太猛、太狠,看不清前方,辨不出方向,感覺不出周圍撞來的是樹還是冰塊,一切全憑第六感,全憑……「運氣」。
在翻滾的江水上,吳正宇體內的化學激素超過沸點,熊熊滾燙著,同時被圖們江中翻滾的浪水一次又一次地吞沒,不時有巨大的冰塊和樹木跟著浪濤撞擊過來。
撞到哪裏都可以,絕不能撞到頭!這是經驗,撞到身體的疼痛可以忍,撞到頭部一失去知覺就會被圖們江澈底吞沒。吳正宇一直以自由式遊法,低下頭,兩隻手臂在撥水同時可以護住頭部。
吳正宇花了一分多鐘才在亂流的水中穩住自己的身體。在混沌中找到感覺,把頭伸出水面換氣再立刻潛入水中,盡快擺脫江面群魔亂舞的狂濤。可是水面下的急流立刻沖來一大塊冰擊中胸口,這力道就如火車頭般地撞上來。
吳正宇像隻落水狗一樣慢慢地爬上岸,把肺裏的瘀血儘量咳出來,然後倒在一旁不停地喘氣。一邊喘氣,一邊不停地打冷顫。
吳正宇以發抖的雙手,從褲子裏抽出一包密封緊實的塑膠袋,用牙齒狠狠得將它咬開,裏面有乾衣服和消炎片。
換上乾衣服,把消炎片吞下,又休息了半小時左右,才狼狽地朝東南邊的村莊走去。
朝鮮自治區裏一個不顯眼的村子。
吳正宇朝一個簡陋木屋的破門敲了幾下。一個披頭散髮不到三十歲的姑娘把門開,一看就是這個村裏幹粗活的農民。
「我是過路的,可以給我一點東西吃嗎?」
「我們家裏沒有吃的東西。」姑娘立刻把門關上。
吳正宇馬上伸手把門抓住,「那給我一碗水喝就好,喝完我馬上走。」
姑娘的門被吳正宇拉著關不上,只好無奈得讓他進屋。
吳正宇一進屋,姑娘立刻換了態度說:「李承順呢?」
吳正宇靜默了片刻,說:「犧牲了。」
姑娘一下沒再說話,兩眼都是淚水,趕緊轉身去燒熱開水,不讓吳正宇看到。
可是吳正宇還是看到了,慢慢地說:「他被朝鮮軍的子彈打中肺部,撐了半小時,無法再……」
「你有沒有受傷?」姑娘故意打斷吳正宇,不讓他再說下去。
吳正宇停了一下說:「有。」
姑娘把藥箱拿來,「傷了哪?」
吳正宇痛苦地把衣服慢慢脫下。
姑娘看吳正宇身上除了一些輕傷外,胸口有好一大片的淤青,眼神一陣錯愕,「這是怎麼弄的?」
「在圖們江裏不知道被什麼撞到。」
「有吐血嗎?血是什麼顏色?」
「黑的。」
「我看看有沒有骨折,坐下。」
姑娘幫吳正宇做了全身檢查,包紮了幾處外傷,最後拿出針灸在他身上下針。
吳正宇:「在情報處受訓的時候,我們和李承順三個人感情最好,我以為我們可以一起看到全中國解放,想不到他比我們先走了,剛才過來的一路上,我想這樣也好!先走的先好,特務這種工作,根本不是人幹的,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感覺……」說到這裏,聽到身後哽泣,他轉身回頭看。
姑娘一巴掌朝他打過來,嚴厲得說:「不要忘了承順是為什麼死的!你現在說這種話對得起黨?對得起偉大的毛澤東同志嗎?」
吳正宇沒再說話。
姑娘低下頭,把臉上的淚水抹去。
吳正宇忍著不讓眼眶中的淚水滴下,輕輕得說:「婉俞,承順是我的兄弟啊!」
婉俞終於忍不住哭出了聲音。
吳正宇想要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可是太了解她不示弱的個性,便將自己的手輕輕放下。
婉俞平靜下來,帶著哭紅的雙眼說:「你必須走了!」
「我想多留一會。」
「不行,你已經待了快一個小時,鄰居會起疑心。往東南邊下一個村莊走去,那裏有人會接應你,安排你到南陽。」
吳正宇楞了一下,「組織要我回去?」
「上面有命令下來。」
「可是南朝鮮那邊的工作還沒結束……」
「上頭的計畫有變,南朝鮮那邊不要再動,組織考慮到你母親是廣東人,你會說廣東話,而且在南方沒有露過臉,打算派你回楚山開始潛伏香港的訓練,然後進入香港。」
吳正宇聽了沉靜一下說:「婉瑜,之前我跟妳說過的事,妳考慮的怎麼樣?我們一起向上級申請……」
「承順才出事,現在不是說這個事的時候。」
吳正宇沒有再出聲,默默轉身要走出門。
「正宇…」婉俞說,「一路小心!」
吳正宇點頭,吞下心中深深的不捨,踏出門口。
吳正宇、李承順、金婉俞三個人在楚山情報處同時受訓2年,三個人剛進楚山訓練營的時候情同兄妹,之後又情同三角戀人。
4個月前,吳正宇和李承順以留學生的身份進入北朝鮮,表面上攻讀化學,實以收集南朝鮮邊防軍力的情報為目的。出發前吳正宇曾經向金婉俞表白,希望此次完成任務回來以後可以一起向上級申請結婚。金婉俞答覆他:「我會考慮。」
金婉俞不希望當下三個人可貴的革命情感和友誼產生變化。
吳正宇回到楚山後,花了3個月養傷,接著開始4個月的急訓。下個月他將南下廣州與當地的情報分部接頭,然後以商人的身份進入香港,他必須把自己是廣州商人的身份和背景掩飾得天衣無縫,同時把廣州當地與周圍的一切地理文化熟記。
吳正宇在楚山情報處訓練營學習香港當下流行的口頭用詞、通俗歌曲、政治局勢,百姓心態,經濟趨勢……等。這期間沒有機會再和金婉俞接觸過,他曾向上級打聽過婉俞,只聽說她在4個月前撤出了延邊北朝鮮自治區,調派南方,就再也打聽不到任何訊息。
如果到了南方,能見得到她嗎?
1949年底,蔣介石和蔣經國在飛機上跨越臺灣海峽,蔣介石朝窗外後方看了一眼,整片江山落入毛澤東手中,自己當下還有60萬兵馬,到了臺灣以後,要如何再與今生最大的對手周旋。
1950年初,中共中央情報局考慮到蔣介石當下在浙江,福建以及廣東沿海地區的島嶼皆暗藏兵力,中央又秘集兵力策劃越過鴨綠江與聯合國交戰,難守蔣介石在東南沿海的攻勢,於是調回暗藏在中蘇邊境和北朝鮮邊界的大批特工,安插在東南沿海竊取國民黨一舉一動。
當時的香港,由於它的政治環境與地理位置,在英國殖民的自由環境下,漸漸成為亞洲最大的情報交易點。雖然英政府不斷在香港撬開他國的情報聯絡站,但是香港與一百多個國家有免簽和落地簽的協議,也沒有與間諜相關的法律,間諜如果遭英政府逮捕多是驅逐出境,以致它的情報活動從未中斷。各路情報高手在此明爭暗鬥,大顯身手。迷霧重重下的香港與二戰時期的諜報戰場─里斯本、卡薩布蘭卡,齊名天下。
中國共產黨向國外購買的軍火主要經由香港進入大陸。國民黨情報人員也大多通過香港潛入大陸,陸路走羅湖口岸、皇崗口岸,水路則通過深圳蛇口,還有少數由金門潛水到福建或廣東上岸進入。
當下國民黨在香港的特務分為三派,有孫科為首的廣東派、孔令侃的孔宋家族、還有蔣經國主導的南方執行部。他們在香港大肆活躍,滲透的範圍從社會名流到販夫走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