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窗外的蟬聲唧唧,老式和室的竹蓆上端坐著一對年輕男女,一位看起來精明睿智的老人,則隔著茶几盤坐在他們對面。
老人輕搖摺扇,露出笑咪咪的慈和表情,即使歲月不留情地在臉上留下痕跡,他年輕時曾有的俊朗風采,卻仍依稀殘留在眉宇間。
而夫妻般依偎在一起的男女,則有著相似的黑髮黑眼,以及東方人特有的細長雙目。女人的肚腹隆起,貌似懷有身孕。
男人輕輕將雙手搭在妻子肩上,平淡地微笑。
「百里兄,我們大概多久沒見了?」黑髮男人摟住身邊的女子,俊目流轉。
老人同樣展開微笑。
眼前的這對男女不僅年輕,外貌也相當出眾,除此之外周身還隱隱散發著一股力量。
那是非人的氣味。
夫妻倆的影子,順著拉門外灑落的月光悄悄拉長,在人形與狐形間轉變。
瞥了眼門廊下的異動,老人笑呵呵地舉起摺扇掩住嘴角。
「我也忘了,大約二十年?你們妖怪的時間概念和我們可不一樣。」
「好久沒見,我們都變了。」男人有點感慨,望著百里臉上那飽經風霜的皺紋。
「不,是我老了,你可是從我們認識以來都沒變呢。這次見面居然連老婆都娶了,恭喜恭喜,預計什麼時候生產啊?」百里維持著從年輕以來一貫的輕鬆態度,望了望女子那挺起的大肚子。
「大約兩個月後吧?我們這族並不常生產,所以這種事情拿不了準。」女子語氣溫柔地回答,緩緩攬住丈夫的手臂。
「總之,百里兄,我們今天前來是有一事相託。」男人不再說笑,換上嚴肅的表情。
老人見狀也將笑容收起,緩緩放下摺扇。
「十六年後,我們可能得拜託你一件事。」
「十六年後?」百里愣了愣,不禁有些傻眼,「兄弟,那時我搞不好早就死了。」
確實,就算百里在人類中已經算是身體健朗的一群,但畢竟年事已高,要他當場保證自己十六年後還能活跳跳地幫忙,實在沒把握。
「總有辦法的,我相信百里兄有手段。」
「你總是這麼說……」老人無可奈何地聳聳肩。
和幾十年前的老友重聚,讓他不禁想起年少輕狂的自己,那個遇事就先誇下海口的年輕楊百里,的確常把「總有辦法的」掛在嘴邊。
只不過經過歲月的洗滌,他早已沉穩許多,更別提數十年後,見到依然保持年輕的老友,老人內心的感慨實在難以筆墨形容。
但這句話,確實喚醒了他記憶深處那個遇事不求精密計算的年輕小伙子。
老人瀟灑地一擺摺扇,眉角輕挑。
「說吧,要我幫什麼忙?」
「就是……」
老人在聽完男子的請託後,透出吃驚的神色,這對清心養息多年的他來說可不常見。
「拜託你了,百里兄,我們也是別無選擇。」男子苦笑道,一邊的黑髮女子靜靜低下頭。
「我了解了,那就十六年後再說吧。」老人沉吟著陷入思考。
看來自己身後事的安排,必須更審慎一些了,畢竟要他保證再活個十六年,還真是有點強人所難。
「對了,我聽說百里兄的孫子不久前出生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聽到男子提起自家孫輩,百里立刻回過神,掩不住嘴角流露的笑意。
「是個健康的男孩。」
「照慣例要取名叫楊萬里嗎?」男子熟悉楊家取名的怪習慣,打趣地說。
「當然,你的孩子呢?也要子承父名嗎?」百里悠哉地捧起茶几上的瓷杯,啜了口熱茶。
「不,我們妖族沒有那種傳統。」
聊到取名的話題,對面的年輕夫妻相視而笑,男人垂下手,溫柔地撫著女人沉重的腹部,眼中搖曳著幸福的光芒。
「我想……就叫星爆吧。」
「噗!」百里一口茶噴了出去。
「嗯?這個名字怎麼了嗎?」男人疑惑地盯著嗆咳不止的老人。
「沒、沒事……」百里忍不住想著十六年後,有個叫做星爆的年輕小鬼跑來找自己的模樣。
──完全搞不懂這個思想前衛的傢伙在想什麼,他的老婆怎麼也不管管……還是單純只是自己老化的腦袋太落伍了?
沒等百里思考完,年輕的妖族夫妻便相偕起身,向老人點點頭。
「那麼,百里兄,我們不宜多留,這就告辭了。」
「慢走。」百里揚了揚手,沒有挽留。
其實老人還是頗捨不得與這位多年老友告別,但身為土地守護者,他自然知道妖族有自己的難處,因此才沒多費唇舌。
「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你們夫妻多保重。」
「你也是,百里兄。」
隨著一陣青煙溜過,男人與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百里輕輕放下茶杯,摺扇一收。
他心底知道,此次一別,要再見恐怕是千難萬難了。他的妖族伙伴恐怕也了解這個事實,只是不當面說破而已。
「不過,十六年嗎……」楊百里緩緩站起身,走到廊簷下,讓身子沐浴在灑落的月光之中。
總會有辦法的吧?
老人不禁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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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路邊行道樹上,鳥兒吱吱喳喳地聒噪著。穿著便服的萬里呆站在一棟樸素的出租公寓前,看了看手上的紙條,再望望眼前的門牌號碼,確定自己沒有走錯。
在突襲檢查青丘商行的隔天,禿頭班導師在午休時把萬里找去辦公室,向他詢問青雪的狀況。狐妖女孩至今連續請了一個禮拜多的病假,缺席的情況過多,已經到了校方不得不關切的程度。
剛好萬里又是全班唯一一個和青雪有較多接觸的學生,因此禿頭班導師希望他能以同學的身分,前往青雪的住處關切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也順便證實她不是無故曠課。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個苦差事,但這件任務確實沒有其他人能擔綱,於是萬里在放學後,乖乖來到學籍資料上的住宅地址拜訪。
坐落在地址上的建築,很意外的是棟普通的出租公寓,樓層不多,一共只有四層樓高,屬於每房占地不大、水電便宜的類型,相當適合有外宿需求的學生。
原本在萬里的想像中,青雪的住家應該會更有特色一點,比如有巨大庭園的歐式城堡,或占地廣闊的日式建築群,甚至是像小露兒的「青丘商行」那樣、凡人無法輕易靠近的神祕店鋪。
「結果居然很正常嗎……」因為一開始抱有些許期待,萬里不禁失望地嘆了口氣,把紙條塞回口袋,向前與管理員攀談,並出示學校的公文。
好歹也是個正港的妖怪,就不能找個看起來酷一點的地方住嗎……
一邊向管理員說明來意,萬里忍不住又在心中嘟囔了兩句。
安然通過盤查後,萬里來到地址所述的三樓尾端,在最偏遠的邊間處按響門鈴。
因為門板很薄的關係,室內電鈴傳來的聒噪聲響,在走廊上也能聽得很清楚。萬里耐心地等了一會,才又短短地按了第二次。
隨著短促的鈴聲過去,房門打開一條細縫,一對黑色的眼珠迅速瞥了眼外頭,才將門板向內拉開。
「是你啊。」青雪嘆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家比較隨便,青雪及肩的黑髮不比平常滑順的樣子,尾端有點亂翹。
「嗯,是我。妳好幾天沒來上課了呢,青雪同學,身體還好嗎?」萬里面帶微笑,將手中的提袋舉起晃了晃,裡頭裝著的大疊教科書立刻發出沉重的悶響。「我替妳帶來了整個禮拜份的作業哦。」
碰!
房門瞬間被甩上,萬里的笑容僵在臉上。
「我會幫妳跟老師說,青雪同學的病重到無法寫作業,這樣行了吧?」萬里輕嘆一口氣,無奈地攤手。
房門打開,青雪悄悄探出頭。
「進來說吧。」
這可是萬里有生以來,第一次進入除了家人以外的女性房間,而且還是孤男寡女的獨處狀態,就算沉穩如他還是有點緊張。
要是不小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肯定會被惱羞成怒的青雪給當場宰掉──這便是萬里擔心的根源。
還好青雪所住的單人小套房收拾得意外乾淨,沒有什麼滿地亂丟的內衣褲小山,也沒有放到發臭的垃圾堆。除了靠在角落的單人床、衣櫃和書桌以外,幾乎什麼也沒有,女性房間常見的布偶、抱枕什麼的,更是連看都沒看到。
僅僅數坪大的房間內,完全沒有半點少女氣息,讓人不敢相信在這裡生活的竟然是現役女高中生。
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竄過鼻尖,讓萬里微微皺起眉頭。
在他的印象中,青雪身上從來沒出現過半點香水的味道,這點倒是挺奇怪的。
暫時將室內瀰漫的淡淡香氣拋在腦後,萬里環顧四周,數秒後才急忙將視線從某扇疑似通往浴室的塑膠門上移開。
「說吧,你來做什麼?」青雪朝角落一指,示意他先把那袋教科書放下。
直到此時,萬里才有餘裕好好觀察狐妖女孩的裝束。
大概是因為獨居在家,青雪的衣著相當輕便。明明外面已經是可以穿上長褲和外套的低溫,甚至有些怕冷的行人已經圍上圍巾了,狐妖女孩身上卻只有一件單薄的長版白色T恤。
衣服的下擺一路覆蓋到大腿根部附近,讓青雪的下半身像是什麼也沒穿,裸露著白皙的大腿和雙足。
──這樣看來還真不像病人的模樣啊……正常來說不是應該穿滿厚厚的衣服,窩在床上蓋被子才對嗎?應該說,妖怪會生病嗎?
一時間想不透原因的萬里忍不住直皺眉,嘴上則快速將自己來訪的原因解釋了一遍。
「這樣啊,確實是請假過頭了……」青雪沉吟著,眼波流轉不定。
「雖說請的是病假,不過青雪同學妳看起來……很好啊?」
萬里仔細打量著青雪的臉蛋和露出的手腳,發現她臉龐、大腿的肌膚像是發著低燒般透出紅暈,眼睛也水汪汪地透出一股迷離的神韻。和之前那個總是散發著冰冷氣質的陰沉女孩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身為女性的魅力彰顯無遺。
「也快假日了吧……」青雪無視萬里的詢問,咬著嘴唇思考著。
「楊萬里,我想再請一、兩天假拖到假日為止,然後……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難得這隻狐妖會有想拜託自己的事情,萬里立刻打起精神。
「不管上次打退火鳥的那個男人是不是你爺爺,都替我把他找來。」很久沒有一口氣說完如此長的一串話,青雪忍不住輕喘了口氣,虛脫般地靠在牆角。
支撐片刻後,狐妖女孩的身軀緩緩滑落,整個人坐倒在地上,抱住裸露的大腿縮成一團。
「就這樣?」萬里偏了偏頭,眼神主動避開青雪T恤下若隱若現的大腿根部。
「……順便幫我敷衍一下作業的事。」青雪把臉埋在雙膝間,悶悶地說。
「作業的事情……唉,好吧。」萬里忍不住苦笑。
看來狐妖女孩真的身體不太舒服,萬里又關切幾句後,便識趣地退了出來,讓她能好好休息。
畢竟妖怪會生的病,理所當然不是人類醫生能解決的,既然青雪沒有病重到有生命危險的程度,那自己還是別太多管閒事才好。
至於青雪的請託……
「看來得去認真逼問一下后土大人了。」萬里吐了口氣,轉身背對漸漸暗沉下來的天色,下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