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

譯後記 李靜宜

最後一次見到C，是在大學畢業典禮隔週，一個尋常無奇的炎夏午後。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我夢幻青春崩塌的開始。

C嬌小甜美，口才便捷，是學校社團的風雲人物。但因為是轉系生，加上課外活動甚多，課堂上很少見到她，反倒是偶爾在上學的公車上遇見，才能聊上幾句。因此，大四下學期春假的畢業旅行，她帶著正準備要當兵的男友一起來參加，同學們都非常意外。
「想為大學留下美好的句點。」C說。
或許很多人也都和C有相同的想法吧。這趟畢業旅行，好幾位同學帶著男朋友女朋友同行。大巴士一路往南，拋開陰霾的台北，奔向島嶼盡頭的碧海藍天。我們宛如飛鳥，展翅飛向無涯青春。

偶遇C的那個下午，在陽光耀眼的人行道上，聊起未來的計畫。
「我下個星期要結婚。」C突然說。
結婚？她的男朋友不是還在當兵嗎？
她結婚的對象不是和我們一起去畢業旅行的男友，而是從美國回來相親的醫生。見過兩次面，婚期敲定。結完婚就赴美定居。
這不是只有在小說裡才讀得到的情節？面對笑顏依舊燦爛的C，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忘了那天最後是不是對C道了恭喜。只記得，在隨之而來等待研究所開學的漫長暑假裡，不時傳來某某同學兵變分手的消息。純粹的愛情經不起現實的考驗，天真的青春，在那個冗長無聊的夏天裡，終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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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崩塌的不只是如夢似幻的青春，我們以為堅若磐石的現實也常禁不起時光的摧殘，在歲月裡粉碎成灰。

《麥迪遜之橋》裡梅莉史翠普飾演的芬西絲卡和克林伊斯威特飾演的若柏譜出了「一生僅有一次的愛情」，但在兩人相偕奔向天涯海角的前一刻，芬西絲卡改變心意，決定留在丈夫與子女身邊，把這一段澎湃的愛情永遠埋藏在心裡。
多次重看這部電影，每回看到這一段，總是哀傷難抑。沒有什麼比無法實現的愛情更令人心痛的了吧？
但隨著年歲漸增，我卻也開始想，若是芬西絲卡真的與若柏私奔，那麼，他們就會有個愛情美夢成真的結局嗎？又或者，愛情作為逃避現實的理由，最終也將在現實裡崩塌，而這以對愛情的信心所建立的現實，最終也無法在歲月的無情磨難之下倖存？

我們懷抱著浪漫的情懷走進一段關係，懷著或許是憧憬或許是現實考量走進一段婚姻。但在愛情褪色之時，我們失去的，不僅是一段愛情，也失去了一部份純真的自我。而將兩個不同生命緊緊束縛在一起的婚姻，在逐漸變得平淡單調，甚至只剩下對彼此的義務之時，懊悔怨懟也必將隨之而來。
然而，以一段新的浪漫關係，逃離一段令人窒息的關係，真的就能解決我們人生的困境嗎？新的關係，會不是正是另一個絕望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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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人生種種無不關乎抉擇。

我們划著獨木舟，在寬闊錯綜如亞馬遜河的流域中前行，無數分岔交錯的支流，讓我們必須一次次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做出向左向右的選擇，航向躲藏在迷霧森林中不可知的未來。在每一個選擇的當下，我們做的都是自認為最好的選擇，但在事後，也許十年，也許一個月，甚至一秒鐘之後，我們就可能後悔了。然而，一次次的選擇，已經帶我們來到再也無法找到來時路的遠方，平緩流深的流域無法逆流航行，而那看似平靜無波的水面之下，也因為小船行過，捲起泥沙枯枝藻藤，纏結糾葛，讓獨木舟再也無法逆向回返。
無法重來，人生的任何選擇皆是如此。

時光是一條無法逆行的單行道，我們所做過的一切，都宛如踩在柏油未乾路面的足跡，留下無法磨滅的永恆印記。
這一個決定，帶你走向另一個決定的關口，一瞬之間，一念流轉，我們的人生就有了全然不同的發展，儘管在那個轉瞬即逝的當下，你或許並不明白，這就是你此後人生的重大轉捩點。
於是，我們只能帶著愛恨懊悔繼續走向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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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恨，是人生恆常的課題。但愛與恨，並不存在一條截然分明的界線，而是位居寬廣光譜的兩端。愛和恨之間，有著種種的可能性。

面對冷血暴行的芮尼克，想知道的不只是哪個凶手犯下這個罪行，更是這個凶手「為什麼要這麼做？」
暴力想當然爾來自於恨，但是恨，卻有可能來自於強烈的愛，那潛藏在平靜表面下，無助而絕望到只能動手終結一切的愛。
而更殘酷的事實是，這樣絕望的愛有時折射的是我們對自己的恨。我們默默恨著自己過去的種種人生選擇，困在挫折沮喪之中，無能為力。

時間無法倒轉，人生無法重來。我們所能做的，或許就只是和過去的自己和解。坦然接受自己已做過的一切，勇敢擺脫不想要的一切，拋開對「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一次」的虛妄期待，繼續走向未來。

一切盡皆有可能的未來。
芮尼克的未來。
你和我的未來。


第一章

那是米特‧傑克遜到城裡來的那天晚上。二十多年來，他始終是享譽全球的爵士樂團「現代爵士四重奏」的成員，一九五四年平安夜在錄音室和邁爾士‧戴維斯、塞隆尼斯‧孟克錄製了芮尼克最愛的曲子〈Bag’s Groove〉。就是這一位米特‧傑克遜站在布洛德街媒體中心影城二號廳舞台的顫音琴後面，帶領他新成軍的四重奏樂團來參加電影與爵士音樂節。英俊帥氣的米特身穿深灰西裝，胸前口袋一條黑色手帕，手指上的婚戒隨著他手拿木鎚敲打顫音琴的動作反射出閃閃亮光。米特‧「袋子」‧傑克遜一九二三年新年出生於密西根州底特律，但完全看不出來年過七十。此時他轉頭對年輕－－相對年輕－－的鋼琴手點個頭，塞滿音樂廳的觀眾，包括芮尼克，全都屏息以待，看著米特把琴鎚舉到齊肩高，敲出第一個音符。就在這時，芮尼克西裝內口袋的呼叫器開始嗶嗶叫，怎麼也不肯停。
於是，魁梧的芮尼克從第四排中央的座位起身，掏著外套口袋，尷尬擠過其他觀眾的膝前，而就在這一瞬間，傑克遜的表情剎時從惱怒轉而為饒富興味，迎上芮尼克的目光，咧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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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尼克一走到大廳，就去找售票處借電話。傑克‧史凱頓的聲音短促尖銳：將近二十分鐘之前運河裡發現一具屍體，卡在接近特倫特橋的閘口。芮尼克手下的巡佐已經帶三個人趕去。芮尼克瞥一眼手錶，估算現在往西穿過市區要花多少時間。
「要派車去接你嗎，查理？」警司問。
「不，我沒問題。不用。」
他是和漢娜一起開車到劇院來的。精確來說，是漢娜開車載他來。她在咖啡吧等他，因為她受不了爵士樂，聽上幾個鐘頭絕對不行。
芮尼克一眼就看見她，在靠後牆的餐桌旁，和活動行銷總監茉麗‧韓森坐在一起。漢娜一頭略帶紅色的柔和褐髮，長度及肩，身上一件男裝襯衫(不是芮尼克的)，寬鬆罩在深藍T恤和藍色牛仔褲上。旁邊的茉麗一身黑，顯得更瘦，更年輕，不過她倆本來就差好幾歲。茉麗頭髮更短，五官更鮮明，皮膚蒼白，眼神明亮。
「還沒結束吧？」茉麗笑著說。
芮尼克搖搖頭。「我有事。」他試著不注意漢娜臉上憂心忡忡的神情。
「工作？」她問，芮尼克點頭。她從皮包裡掏出汽車鑰匙，交給他。
「可惜了這場音樂會。」她說。
芮尼克再次點頭，但心思已經飄遠，急著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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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潮濕微霧，是溫暖的六月天，儘管漢娜這輛金龜車的車窗已打開，但芮尼克還是開始覺得襯衫黏在腋下和背部。離目的地越近，馬路似乎越窄，房舍也越少。空氣裡微微飄著近似忍冬花的甜膩味道，雖然天還沒全黑，幾近全圓的月亮已掛在天空，倒映在運河靜止的水面上。
一輛救護車停在運河路與河濱路交叉口附近，幾輛警車停在通往水閘的休憩區旁。芮尼克左轉，把車停在警車後面，走向彌林頓。彌林頓正站在閘橋上，和一名河道警隊的巡佐交談。琳恩‧凱洛葛站在拖船道上，手拿筆記本，訊問一個戴棒球帽的少年和穿緊身上衣搭裙子的少女，兩人看來都不到十四歲。他看見奈勒蹲在閘門另一頭，旁邊的碎石礫上有個蓋上塑膠布的東西。卡爾‧文森站在十幾公尺外，和兩個急救員講話。有些人好奇地在窗口與門外張望，人行道邊緣也有三三兩兩的圍觀者。
芮尼克朝橋走去，聽見河水在水閘外轟隆響。
「葛拉翰。」
彌林頓點個頭算是打招呼。「你認識河道警隊的菲爾‧吉芬斯吧？這位是我們的查理‧芮尼克督察。」
「我想我們見過，在足球場。」吉芬斯說，「上一季或更早以前。」
「很可能。」芮尼克的視線越過他們，望向河面。「我們現在掌握多少情況？」
「幾個小孩發現她的，」吉芬斯說，「七點半左右……」
「就是他們，」彌林頓打岔說，「和琳恩講話的那兩個。」
「應該是漂到閘門這邊，被橋墩卡住。她的一條手臂卡在那裡。」吉芬斯指著他們下方的河堤。「現在水位不高，堤邊的高度標記都露出來了。」
「知道她在這裡多久了嗎？」芮尼克問。
吉芬斯搖搖頭。「兩三個鐘頭吧。也許更久。」
芮尼克點頭。「醫生還沒來？」
彌林頓把菸點著。「派金森正趕來。」
「我想我們大概不知道她的身份吧？」
彌林頓搖搖頭。
芮尼克走向琳恩‧凱洛葛。她還在問那兩個發現屍體的孩子。他聽了一會兒，沒打擾，朝奈勒走去。這位年輕刑警臉色發黃，神情緊張。有些人見到屍體就像見到路上被車撞死的動物一樣，有些人則是每次都像第一次見到屍體。
「你可以找附近圍觀的人問問，」芮尼克說，「要卡爾和你一起去。也許有人看見什麼。」
芮尼克蹲下，翻開塑膠布：這張臉已經面目難辨，有些地方皮膚皺起來，有些部份則鬆垮得像不合手的手套，眼窩周圍有些痕跡，很可能是小小的咬痕。右邊太陽穴上方有道傷口，皮綻肉開，深可見骨。是落水之前還是之後受的傷呢？芮尼克心中忖思。究竟是之前還是之後呢？
「還好不是凌晨四點，查理，」他背後有個聲音響起，「這是唯一值得慶幸的。」
「或許是，」芮尼克小心地把塑膠布蓋好，「也或許不是。」他想起傑克遜那無懈可擊的顫音琴樂音，在無風的傍晚裡悠揚起伏。
戴著半圓形眼鏡的派金森露出慈藹笑容，解開西裝鈕釦。「我剛才在打橋牌。一手爛牌。」
「我想也是。」對芮尼克來說，橋牌的魅力和吉伯特與蘇利文，或槌球比賽差不多。
「死亡的時間和原因，」派金森說，「我會盡力。但別抱太大希望，至少目前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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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肺部的水足以導致溺斃，但頭部的外傷也很嚴重，可能導致大量出血。只是造成外傷的重擊是在她落水之前或之後發生的，仍然不清楚。至於重擊她頭部的應該是某種沉重的東西，有可能是金屬，銳利但不尖，而且敲擊的速度很快，力道也很強。
她年紀尚輕，約二十四到二十七歲之間，身高體型普通。二十歲左右切除盲腸，一年半之內曾墮胎，有顆門牙裝鉻牙套，這通常只見於東歐。她的衣著──丹寧襯衫、棉布長褲和內衣──都是在世界各地中大型城市連鎖百貨店可買到的商品。她腳上沒鞋，左手小指的銀戒指沒有任何特殊設計與標記。臉部經過基本重建後拍攝的照片，已發送給全英與歐洲各國警方，但身份仍未獲指認。過去七年間在各地運河曾發現三具屍體，包括兩女一男，發現的地點兩具在東密德蘭，一具在東北部。但經過追查，和眼前的這具屍體並未發現任何關聯。
什麼都沒有。
三個月之後，檔案被歸入懸案。
媒體指稱的運河凶案懸而未解。芮尼克偶爾在警局食堂聽見有人提起這位受害人，稱她為「幽靈浮屍」或「清晨河浴的女人」。但對芮尼克來說，那永遠是他錯失聆賞米特‧傑克遜演奏的一夜，是米特‧傑克遜駕臨本市的那一夜。

譯後記 李靜宜

最後一次見到C，是在大學畢業典禮隔週，一個尋常無奇的炎夏午後。但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我夢幻青春崩塌的開始。

C嬌小甜美，口才便捷，是學校社團的風雲人物。但因為是轉系生，加上課外活動甚多，課堂上很少見到她，反倒是偶爾在上學的公車上遇見，才能聊上幾句。因此，大四下學期春假的畢業旅行，她帶著正準備要當兵的男友一起來參加，同學們都非常意外。
「想為大學留下美好的句點。」C說。
或許很多人也都和C有相同的想法吧。這趟畢業旅行，好幾位同學帶著男朋友女朋友同行。大巴士一路...

第一至第四十八章
譯後記 愛與恨之間 李靜宜

第一至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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