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茶軼事二
「車上這些花只有倒入淡水河一條路。」一屋子的花農譁然,眾云紛紛。
這一天台北的仲夏之夜跟往常一樣地寧靜,星空也一樣地暗藍。爸爸在天未黑之前,就得到當天茉莉持續盛開的情報。盛開到不可預期如洪水泛濫成災一般,爸爸就像是要來治水的大禹,接受智慧的考驗。茉莉向來都是清香、美麗和浪漫的象徵怎麼會是洪水猛獸呢?
花農總希望多賣一、兩塊錢,常會先到其他茶行試機會。林華泰茶行總是花農的最後一站。
時間已是晚上九點了。通常值班的師傅在這個時候會來請示老爸,是否可以開始薰茶了?今夜的林華泰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况味,該見却還沒見到重量級花農的影子呢!今天花農竟然找不到一家茶行買主,他們所到的茶行都拒絕收購或賞以閉門羹熄燈對待。花農群龍無首在大稻埕的街道上流竄。林華泰會不會收容他們,不知道。沒有手機的時代真不方便。
不久,有三位花農騎著載貨用的腳踏車,各自載著兩三包裝滿茉莉花的大麻布袋,一包在胸前,一兩包在背後,進到院子裏來。他們是眾多花農派出來的先遣人員,前來瞭解茶行的近況。「來了,花來了!」我這個報馬仔衝進事務所向老爸報告。他們三人把車子停好之後,也急忙進入事務所見父親。這三位花農像是被驚嚇過度,神色沉重地說,「春來香茶行擋不住。」「不收了。」「老闆父子把門一關,吃宵夜去了。」「興旺商號乾脆熄燈關門。現在就要來看你們華泰了。」「等一下所有人都會溢向這裏來。」三個農民七嘴八舌,真是到了走投無路的絕境。農民是靠天吃飯的,天冷花不開,令人煩惱,天熱花太多,也是煩惱。
「這水大出!」這一波是大大的生產!可愛的小白花,捧在手中仔細端詳,還真讓人不忍釋手。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民謠〈茉莉花〉的歌詞正是如花一般的清香。可是這個夜晚竟然沒人要,天知道能賣多少錢?萬一找不到買花的茶行,就得雙手空空,抱個零鴨蛋回家。漸漸萎凋的茉莉將會分文不值,還帶回家做什麼?
這個農作物的豐收竟然是如此的苦澀難堪,多數其他農作物的收成都是讓人眉開眼笑,張燈結綵地慶祝豐收。老天給茉莉花農竟是這麼一個艱深的難題。
大家紛紛抱怨茉莉平時沒有一個好的生產計劃。連續幾個好天氣的日子,茉莉花猛開,花農猛採收,茶行如何能無限制地吞下那麼多茉莉花呢?
時間是晚上九點半,林華泰三層樓的木板房舍裏,多數是清茶或香片的倉庫,它們是暢銷的大宗。這一晚所有電燈全開。準備讓出所有的空間來歡迎既美麗又香噴噴的茉莉花,加入林華泰。事務所燈火通明,讓來自各地的花農在此會師,祈求粒粒飽滿的茉莉今晚有一個好歸宿。
明日旭日東升時,茉莉將渾身解數把香味留給茶葉,從此改名換姓,姓香名片,嫁入茶香人家。「芬芳美麗滿枝芽」已是懷鄉憶舊的歌聲。昨夜還是飽滿的茉莉,如今只剩下一身殘花敗柳。烘乾過的茶與花從此分道揚鑣。留下其中一些花乾收藏起來,準備送給買香片的顧客,這些極少數幸運的花朵能被有雅興的騷人墨客留下,在玻璃茶杯裏沉浮,接受品茗者最後的眷顧。經過一夜的花香薰身,茶葉身價更高一籌。
花農們拖著疲憊的身子,腳踏車一輛又一輛接踵而來。每一輛車都載滿一袋袋的新鮮茉莉。盛開過的茉莉塞爆了鼓鼓的麻布袋,麻布袋塞爆了厚重的腳踏車,腳踏車塞爆了露天的庭院,眾人默默地把車停好,陸續進入事務所。平日和藹的老爸也不苟笑地招呼大家。眾多的茶農在事務所裡外,就近找張椅子坐下,好好地鬆一口氣。
從傍晚入夜以來,推著重型腳踏車遊走在大稻埕裏的大小茶行,花農真嚐到繞樹三匝,無枝可依的窘境。辦公桌上有一兩包已打開的新樂園香烟,供人取用。這時人手一根新樂園,把事務所裏裏外外,燒得烟霧彌漫。連蚊子都知道要保命就要快快離開事務所。
今夜的花農個個在煙霧中愁眉苦臉,沉默不語,就期待著華泰伯的一句話。不抽烟的老爸偶爾抓起算盤,撥兩下,等大家坐定。
抽烟的人向鄰近的旁人敬煙是那個時代的禮貌,不抽烟的人回以拱手稱謝也是一個中規中舉,受人歡迎的禮儀,禮失求諸野,還剩下多少禮儀讓人懷念呢?
我這個在場唯一的小孩子揉著乾澀的紅眼,強忍著睡意。站在姐姐身旁,捨不得離開這難得的大場面。三四十位各方好漢,包括來自土城,三峽和板橋等地,齊聚一堂。當時幾乎每一個花農我都認識,叫得出他們的名字或偏名綽號,來自何方。但是要他們同時出現在一起,這一次是空前也是絕後的。
這時大嗓門綽號大頭仔的花農首先發難說話了。「華泰伯,現在大家就要看你了。」「這些花離開華泰就無處可去。」「今晚你不點頭,我們就不走了。」「假如你也不收容我們,車上這些花只有倒入淡水河一條路。」一屋子的花農譁然,眾云紛紛。說的也是,明天一早所有小白花都會變成枯萎的小紅花,那為什麼還要當傻瓜費盡力氣,推著笨重的鐵馬爬坡,上台北橋載回三重,淡水河的另一邊呢?還是讓花農將自己的茉莉從橋上撒下,飄入悶熱的淡水河內呢?上千斤的茉莉花將隨波逐流,進入台灣海峽,那多傷人心,這又是一個多麼慘烈的夜晚呢!
爭奇鬥艷歌劇院
看歌劇用眼睛和耳朵,干鞋底事?腳爽就好。
貴族兩個字的現代新義,就是用比較昂貴名牌貨的那一族人。名牌裝飾有錢就買得到,好像連傳統的貴族氣息也可以隨著禮服皮包一起打包買回家。在速食快餐的時代,到名牌店添置行頭,第二天就可著裝上陣。名牌特有的標記花色看似默默不語,卻很強勢地向劇院內周遭的觀眾宣告,「我來,我見,我征服。」不錯,這一身名牌打造的光鮮亮麗,比起現在一般穿著的水準是高一檔。但要憑著這種制式的美感來征服人心卻還力有未逮。很顯然地,標記和代表廠牌的花色只能抵達人們的眼底,再也無法進一步穿入腦殼進入記憶體。這種在紐約一出門就能看到幾件式樣花色雷同的時尚名牌,要教人如何驚艷呢?所以制服式的名牌貨不是我們想看的目標,那種衣服沒有比台北一女中的綠制服出色。至於更高檔的設計師作品,就得看個人造化了。沒有名牌特有的花樣,沒有包袱,也就沒有起碼的粉絲,但是至少做工和質料之精緻不在話下。衣服主人的風采,衣服本身的特色和觀眾的鑑賞力,在在通力合作才不枉費設計師的心血和主人的銀兩。這才是我們眼觀四方的目標。
事實上,想看有趣的名牌,努力一點在觀眾席裡就找得到。有一位已退休著名女高音,坐在我的左前方,穿著整潔樸素,態度和藹可親,對著每一位前來打招呼的歌迷都笑臉迎人,她腳上穿的是一雙看似極舒適的球鞋。她的專業地位讓那雙極為平凡的球鞋給人平易近人的好印象,穿在一般觀眾腳上就嫌草率了。
另一回有一位年輕新起的男高音,穿著黑皮衣,沒打領帶,很低調地坐在我的前面,只有很少觀眾認得出來,請他簽名。一個禮拜前我還看他在台上風趣地主唱「理髮師」裡的伯爵角色。 我們看的這場是帕華洛帝 (Pavarotti) 唱的「托斯卡」(Tosca),是帕叔最後一次在紐約演出。翌日歡送帕叔的酒會就是由這位年輕的黑衣郎代表唱歌送別,他的音質清脆直追帕叔。在歌劇院內這才是如假包換的名牌,當舞台上的巨星隱跡凡間,就落在你我之間,多教歌迷興奮!
最近的一次遇到名人是在中場休息時,一回頭竟然是那幾天的新聞人物,由紐約股票交易所總裁臨危授命轉任某大公司總裁,穿的西裝就是白天上電視接受訪問時穿的那一套。歌劇院內觀眾席中不少臥虎藏龍,各領一方風騷,名牌就寫在臉龐眉目之間,是我們熟稔的。
有一個年輕人利用休息時刻,手握一把鮮花,藏在背後,走向劇院走道上聊天的人群。突然下跪,捧著花束,對著被驚嚇到的女友求婚。劇院裏的掌聲如同燃燒的野火一般,很快地從女友附近的人群散開,聽到掌聲的人紛紛探頭看個究竟後,也加入掌聲,整個劇院變得熱熱鬧鬧,喜氣洋洋。
破綻可以是一個既美麗又詼諧的逗點。當水晶吊燈徐徐升高,光線暗淡下來的時刻,全場安靜默默地等待著。就在指揮出現的剎那,一位決定放縱自己的大聲公,忍不住鼻樑裏的一絲癢意,哈啾一聲震天下。驚嚇了正要上台而不知所措的樂團指揮,讓他裹足不前。斗膽放肆這個大聲公,卻也贏得一片掌聲。假幽默,真造反。像似歌劇院裏的一個春雷驚蟄,一個新時代的開始,風起雲湧,革命了!觀眾不再忍氣吞聲。還給我一個打噴嚏的自由吧!
一旦指揮啟動了整個樂團,就不輕易喊停。九○年初男高音帕華洛帝在台上唱他拿手的杜蘭朵公主,這位超重量級的歌手從舞台上高高的宮殿走下來,唱唱停停,停停走走,最後一點斜坡時,帕叔不慎摔得四腳朝天,指揮不叫停,音樂繼續。多虧也是噸位不輸帕叔的杜蘭朵公主在旁,一隻手用力就把帕叔提起來。王子及時站好接著唱下去。哇!公主救王子,故事改寫了歷史,讓我們有一個更了不起的杜蘭朵公主。歌劇沒被熱心觀眾的掌聲打斷,沒有人給掌聲,真不簡單。很多觀眾都知道帕叔的腿骨前一兩年動過手術,真為他捏把冷汗。一齣歌劇的演出是多麼不容易啊!
漫談嗜好
人生時間有限,精力有限,淺嘗亦可,歡喜就好。
從嗜好來看一個人,往往是很有趣的事。我也歡迎別人從這個角度來看我這個人。我的好奇心造成我多樣的嗜好,卻無法深入專精。人生時間有限,精力有限,淺嘗亦可,歡喜就好。讓我談談一些嗜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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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
騎馬是一種相當花錢的運動,站在牠身邊,你得好好想一想。你要馬兒跑,你就先要解決馬的食衣住行育樂的問題。在台灣養馬風氣不盛,馬兒生活所需的資源都是進口的舶來品。這起碼的耗費是難免的,至於讓你騎在牠背上跑兩下子,還得加一顆蘋果巴結一下。
騎馬是一個讓人既好奇又怕怕,既喜歡又膽怯的活動。在四十歲那一年我開始到離家不遠的一個養馬場,每禮拜去一次上課一小時。開始的基本投資是皮鞋一雙,黑帽一頂,初學者還不需要那種看起來很帥的高筒靴子。黑帽子和騎馬靴子都是安全考量必備的。我上課用的馬,個子高大。單是上下馬踩馬蹬,就費我好大的力氣。就在室內馬場裏從慢跑學習到快跑,漸漸地享受到騎馬的樂趣。有時老師帶我到普林斯頓附近的鄉下小徑上慢跑,是我騎馬,馬慢跑啦。想成我牽著馬慢跑,就有點好笑。好像車子拋錨,叫了一輛跑不快的拖車,慢慢地拖回去。
談到普林斯頓,我們這些當地居民總喜歡用文風鼎盛和地靈人傑這兩個成語來沾它的一點靈氣。在美國能用得上這個成語的小鎮真不多。旅行在外對人說是來自普林斯頓,泰半的外地人會補上一句,在那裏當教授嗎?真是一個天大的恭維。
三四十年前有一年兩位普大教授同時獲得諾貝爾獎。翌日兩位得獎人在超市相遇,都是去買慶功派對所需的薯片和汽水等等。印象中有好多年校園內一直有十來個諾貝爾教授。在校園走路遇上這種大學者不是稀罕的事。有一回走出校園附近的一家咖啡舘,一個老頭子搶先擋著門讓我們先走。同行友人笑說,當天運氣特好,有諾貝爾教授替我們開門。他還是一位卸任的美國財政部長呢!地靈人傑和人傑地靈相互激盪,造就了今日的普林斯頓。學者多的地方民風比較純樸嗎?今日山東曲阜的居民比較尊師重道?我想多少是吧。
言歸正傳。有一回在室內騎馬繞大圓圈快跑,像是乘在波浪之上。教練有時要我放開雙手,像是馬戲團裏的表演動作,過癮極了。就陶醉在乘風破浪的快感裏,沒注意馬在轉彎,剎那之間我就跌到地上去了。沒有驚嚇,沒有疼痛,這是我第一次從馬上摔下。
我也學馬躍跳竿障礙,像馬術表演一樣,馬會跳起來。有一回馬已逼近一個不及膝蓋高的跳竿,我心不在焉,也心不在馬,該感到害怕的時候,我已坐在地上,心跳都來不及加速。我開始對騎馬的安全有顧忌了。加上當時的一位美國農業部長落馬身亡和影星超人墜馬半身不遂。我估量這個風險不小,該適可而止了。一年不到我就不騎了。
嗜好不必然是有趣的,或是喜歡就好,說說了得的事。登山健行是要吃苦耐勞的,能登高望遠,還可以換回一些樂趣。若在潮濕的熱帶沼澤探險,累了也找不到地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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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旅行
近年來馬齒徒長,旅行越趨保守。近十多年來參加台大校友會舉辦的旅行團將近三十次,團員多是和藹的退休長者,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精彩的故事。年輕時候的年輕玩法漸漸地不適合自己的體能。搭乘遊覽巴士,上車睡覺,醒來也不必花腦筋,煩惱食宿。不過我們自己還是喜歡阿拉斯加,黃石公園,大峽谷一帶和加拿大偏遠的育康地區。加拿大落磯山脈的風景之美在我心目中的排行榜已躍居全球之冠,因此二十五年內去了二十一次。儘管風塵僕僕,忙進忙出,管他是人生的夕陽還是黃昏,及時行樂最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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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寶貝──集石集
石頭百態,胡不我愛?默默無語,誠好相待。
每顆石頭都不一樣。對愛好石頭的石癡而言,每一顆石頭都有那麼別緻的質地,顏色和形狀等等。沉迷於收藏石頭可以變成一個無止境的追求。用莊子的話說就是,以有窮追無窮,殆矣,是很危險的。
收藏是不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是見仁見智的判斷。不論如何,人生總有百年之時,石頭未來的去向,總要解決。割愛割捨是晚年該學習的課題。記憶裏我不曾寂寞,不曾無聊,不曾不知道現在當下要做什麼事。我總是忙著,理由很多,欣賞石頭也是其中的一個項目。讓我放下負擔別再收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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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
攝影也是一個很好的嗜好,可以很快就看到進步的成績。設備的投資較大,業餘的嗜好就不要求太高。攝影機讓你看到帶有美感的影像,記錄留下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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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詩
無聊時寫寫詩,也是有趣的事。看到自己戴著皮裘帽,就想起在阿拉斯加的一些美好回憶。忽然靈感一來想寫一點短短的詩,是新詩嗎?
寫短詩像小孩子吃通心麵,一不小心,掉得滿地都是,揉掉的紙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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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歌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運動。請大家多唱歌,有益身心健康。高齡唱歌不亦樂乎?顯然我比較喜歡工具簡單的嗜好,有事做就好!
我愛歌劇。
西洋歌劇和民謠給我更大的挑戰。近年來疫情肆虐之下,師生不方便面對面上課,幸好科技進步,能夠通過視訊,我在大西洋海岸的紐澤西州,女高音的聲樂老師在美國南方的肯德基州,每個禮拜一個小時,按時上課。師生衣著筆挺,認真程度不下於面對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