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盡頭,其餘都可避免。長錯枝頭的葉子,或只為靠近那朵不屬於它的花。南方也會飄雪,有些人注定會遇見。花朵枯萎後,它們的果實不一定存活。
紅色的點越來越大,越過警戒線,一位紅衣女子躺在軌道上。傍晚的斜陽照在她圓鼓鼓的肚子上。火車頭鳴笛而來,穿過隧道口,呼嘯著急速脫軌。
陽光嬉笑著,每一天都會過去。扭曲、變形、壓彎的火車和生命,救援醫療隊半小時內趕到現場,起吊架鉗起卡住的幾節車廂。這天正值中元節,海風蔚藍清涼,鐵軌就設在海傍道邊,鐘聲與大海勾勒起不少回憶。可是陽光和海浪對一具死屍,毫無意義。
疫情在夏末轉好,至少心態上,經歷過冬天,每日新增的幾位或十位數已然不再是不確定的恐慌。車廂頂上,爬出來一排排倖存者。獲救的地方留下殘肢、行李、衣帽,這一年太不容易!
臥軌者是名女性,準確說是位準媽媽。她兩根手指壓斷在胸口的一封信上,軌道旁散落著書頁。
這是個真實的生活事件,被寫成部小說,用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命名。死去的人覺得不妥,托夢給動筆者,故而有了我們現在讀到的《福城》,小說本質是一份虧欠或一種報復,對一個人或一座城。
野治不記得麋洋說過,她的生日在中元節。但他念念不忘的,是沒回答上來的問題:「柏拉圖和莎士比亞有什麼共同點?」
福靖坐在床頭,電視機在播新聞。野治仍在思索問題的答案。
這時,現場畫面吵吵鬧鬧,新聞標題打出來,掛的是「府鐵因大肚女殉情出軌,一屍不止兩命」。
「什麼鬼!」野治無法容忍語言的瑕疵,「克制呢?文字的簡潔去哪裡了?柏拉圖和莎士比亞有什麼共同點?」
野治挑起眉,發出邪惡的鼻音。
「殉情,一車人陪葬?」福靖是野治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產後月子沒做好,就下床給老公收拾。寶寶睡在身邊,乖乖地張望這個世界,時不時啼哭證明自己的存在。野治收起行李,他要趕晚九點的火車回學校。到時,他要問問麋洋,「柏拉圖和莎士比亞到底有什麼共同點?」
這時,電視畫面切向死者生前的黑白相。野治和福靖的結婚照無端端歪斜了下。福靖起身扶正,野治不小心打翻小桌板上的保溫瓶,燉好的肉爛在床上,湯汁水沿床單往下滴,一點一滴,瀰漫開苦澀的香味。
死者麋洋,39歲,南桂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日籍華裔,臥軌時已有四、五個月身孕。現場發現本叫《斜陽》的小說,還有封信,是寫給一位叫「治」的人。
據調查,這位叫「治」的人全名「野治」、真名「王漢」,與死者同屬一所學校,他們之間是不同院系的師生關係。報導指出,該女子的死亡原因與列車出軌事故仍在調查中。
麋洋老師是野治在跟福靖交往期間認識的,術業上兩人本無交集,道德層面上無意做了彼此的情人。
後來,錄像公佈。出軌前視頻回放顯示,出事司機神情專注,出了隧道口可能因為光線變化和突然發現有人,而下意識猛扭方向盤,導致整車事故。
「如果他不打方向盤的話,火車不會出軌……」記者在鏡頭前假設。
「要不是他為了一個有自殺念頭的蠢人……」倖存者在鏡頭前埋怨道。
「司機應急情況下做出的反應,造成一火車的傷亡……」地方府鐵和警署回應道。
「躲什麼呀!輾過去啊,那女人本就想死!」彈幕都在罵「那女人該死」。
好在司機殉職了,你無法叫一個死人起來,回溯他當時的抉擇。結束的生命是無法為另一條生命辯護的。
時間倒退至上一年十二月,麋洋第一次遇見傳說中的惡魔「野治」。
那是個喜悅的平安夜,福靖和男友野治約了逛年市的時間。府城在南方,冬天太陽不出來時,兩手插口袋取暖足矣。福靖在公交站台吃了一小時的風,九輛公車過去了,拖鞋聲終於近了。
野治一副人家欠他錢似的撇嘴樣,兩根瘦削的腿插在不同顏色的拖鞋板裡,像兩根火柴立在塑料泡沫上。野治的頭搖搖欲墜,脖子太長,像根電線桿。他嘴角有刀疤痕,划過下顎。左肩上背一隻髒兮兮的帆布袋,野治總愛炫耀袋子上的「K」字。
「那是恐婚的榜樣,」野治逢人必道,心裡期待懂的人回應句「卡夫卡」。
福靖一腳跨上台階,擋住車門,麻煩司機再等等。
「快點!」福靖衝野治招手。
野治叼根煙、壞笑著。周圍桂花樹和他一樣漫不經心。他每跑兩步就擼下劉海。前額頭髮遮住眼睛,野治的眼神飄忽不定。
巧的是,麋洋老師正從後門走來。她剛送走丈夫回校,胳膊下夾著本太宰治的《斜陽》,紅色的單印本,顏色喜慶。
福靖不好意思,她將腳從台階上收回,用手撐住車門,跟麋洋打招呼。她和麋洋那時算是同事。福靖畢業後就留在麋洋學院當行政助理,處理些學生事務,沒什麼成就感,日子就過去兩年多。
麋洋聽到福靖喊「野治」時,好奇地多瞅了兩眼。而在野治看來,那是來自女性的關注,一份似笑非笑的注視。野治伸手,從袋子裡掏出同樣一本書。
「《斜陽》!」野治喊住那個本該成為背影的人。手上揮舞的書竟拿反了。
縻洋回頭笑,披肩的大波浪帶落一隻蝴蝶耳墜。在那短促的一瞥間,她弄丟了一隻心愛的耳夾。
「她是在對我笑嗎?」野治癡癡地迷戀著。
麋洋低眉,沒找見丟失的耳墜。一陣失落後,她只好作罷離開。
這時,擋住的陽光傾斜而出。他們在斜陽中確認過對方的意思,找到後又各自分開。野治晃上車,比司機還不耐煩,一坐下就暴粗口道:「他媽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個時間我起不來!」
「做不到,昨天為什麼要答應呢?」福靖委屈嘀咕句。
公交車在斜陽下掉了個頭。野治沒去理福靖,他探頭在望那個背影,而麋洋也恰巧在那時回頭。野治連忙抱緊拿反的《斜陽》,滿臉羞澀地暗喜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