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泰次郎 遊園上野
「是我,李香蘭。」
田村回以沉重的腳步聲。
田村的長形房間就像一般學生租住的那樣,靠窗一張書桌,桌旁是一張單人床,床對面是兩個書架。田村坐在床沿,香蘭坐在從書桌旁移到書架旁的椅子上:
「很抱歉沒有寫信先通知你。」
「我在報上看到妳的消息,六月那天的酒宴,久米老師說要讓妳演,結果真的實現了。雖然知道妳人在東京,有時會想那只是文字記述,感覺妳人還是在滿洲。」
「意識分離啦!」
「都是人腦在作怪,只要想一下,一件事可以分裂成兩件,但兩件事也可以融合為一。」
「唉呀!是誰啊?」
門開著,一位頭髮有些白的婦人探頭進來。
「是朋友,遠從滿洲來看我。」
「饅頭?」
「中國大陸的滿洲。」
香蘭微笑頷首致意。田村媽兩眼骨碌碌地盯著兒子和香蘭,一個大塊頭,一個嬌小,怎麼都無法在她腦裡的天平取得平衡,一聽到「中國大陸」身體往後震了一下。
兩人閒話了好一會,田村媽端來切好的柿子和兩杯清水,看見兒子謙謙有禮,腦中的不平衡稍稍緩和了一些。
「中國人嗎?」
田村媽這才注意到香蘭中國味十足的裝扮。
「是的。」
田村代為回答,田村媽綻開笑容:
「日本話說得很流利呢。」
香蘭笑著送走她的背影,從布袋取出兩張唱盤。
「這是我最近出的唱片,〈再會吧!上海〉。」
「太好了。帝蓄出版,賣得不錯吧。」
「因為是第一張,賣相不是很好。」
「現在家裡沒有蓄音機。有空,我會好好聽,我聽歌向來是知音型的,就當做妳在我身邊唱。」
田村把唱片看了又看,放在桌上後,從桌旁的書塔中取出一本書,在扉頁上面認真書寫幾行字,連同書套呈給香蘭:
「這本也是我最近才出的書,跟妳的唱片一樣,是處女著作。」
香蘭接下新書,把書套放在書架上,兩眼瞄了一下。
「這麼厚,作品集,都是中短篇的小說吧。恭喜了。」
香蘭把書翻了幾下,看著田村在扉頁的贈書題字。
「書就放進妳帶來的布袋內好了。」田村從香蘭手中接過布袋,把《少女 田村泰次郎小說集》和書套合上放進布袋裡,「根本就沒有設計,毛筆一揮就是一個封面,不值妳一看呢。」
「作家一定這樣想:作品印成鉛字就雀躍萬分,其他都是其次了。」
「李小姐說的也是,不過這一本就好些了。」田村取來《大學》封面的樣張,「四個葉片圍著的兩個年輕臉孔的素描有五官,神情率真……這本是長篇,快出版了,和剛剛送妳的《少女》這兩本書要一起開新書發表會,十天後舉行,屆時妳一定要來捧場。」
「現在電影拍攝告一段落,開始面對返回滿洲向公司報到的問題。」
「堅持到那一天,預計月底出版,但為了新書發表會,會趕印500本應急。」
「我再看看那本的封面畫,雖然簡單但有味道。」
「書套就簡單多了,樣本沒在身邊,我要求出版社書套和書的封面採同一圖案,但沒被接受。」田村身體仰在椅背,吐了一口氣,「同樣是取自海老原喜之助的素描,但海老原先生也不會喜歡書套的那種設計。」
「你說的海老原?」
「一個從法國巴黎學成回國的西畫家,喜歡畫帶有藍色調的雪景,人家稱他為海老原blue。」
田村說著白紙黑字把海老原喜之助的名字寫了出來。香蘭:
「還真是一個罕見的姓呢。」
「當初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會浮現一個老人的形象。其實,他那時才30,現在不過是35。」田村泰次郎敦促香蘭吃柿子,「妳們中國,哦滿洲,也有這種情況,看見人的姓名腦中就會生出某種形象。譬如妳的李香蘭……」
「不要說我。你才是人如其名,田村,田莊、鄉下,泰次郎,身體壯碩的人。」香蘭笑著看向田村壯碩的身形,「不過海老不就是蝦子的同音、同意詞嗎?」
「日本本來沒有文字,一千多年前從中國傳入後,開始有了文詞的想像。相傳祖先看到海蝦這麼多鬚,好像是老人,就把蝦子取個海老的別號。」
「還真有趣。」
香蘭說著望向簡陋的窗戶和窗框勾勒出的單調後街景象,相形之下,山梨家玻璃牆透來的美樹園花,顯得富泰多了。田村從香蘭眼裡看出幾許酸楚:
「去年父親過世後,就接媽媽來一起住。」
「哦!」
「租來的房子,我和媽媽各住一間。沒有電話,和文友、雜誌社聯絡很不方便,明年想搬到比較好的公寓,再申請一支電話。……柿子很好吃,妳都沒吃,至少吃一塊吧。我們待會出去走走,順便吃午餐。」
「作家不能住太好,不能太享受。住在陋室,作品反而源源不斷。」
「現在都胡亂寫。」田村站了起來,從書架取下一本雜誌,「這本《文學者》最近登了我信筆寫來的一篇文章。」
香蘭從目綠看出田村發表的文章:
「夢殿?」
「這個夢殿在奈良法隆寺,是一間八角亭。這篇小說就是從這座亭子觸發出來的。妳現在住那兒?」
「山王飯店。」
「就到妳那兒見識一下吧。」
田村說著抓起背包,香蘭也慌張地起身。田村媽耳靈,知道愛子要帶朋友出去,於是走出房間再次打量他們。
兩人走過熱鬧的街道來到車站,上了市內火車。車子啟動了,兩人沉默了好一會。過了一站,田村:
「家母生性節儉,除非有準備,家裡一般沒東西招待客人。有客人來,我一般都一起到外面。再說,有時客人太少,沒有人跟她講話,她也常感孤單。」
「你這樣拋下她一人,她豈不更孤單?」
「她搬來和我同住後,沒有女孩找過我,我看她很專注地看著我們,擔心她想太多。」
香蘭想,應該是他自己敏感,活在小說的世界裡面。小說家豈不都這樣,多思善感,把現實人物小說化,不自覺地在心裡刻畫著。田村:
「妳剛剛說片子拍得差不多了。」
「現在片子正在後製,確認沒事的話就必須回去了。公司搬了新廠,也來了一個新理事長,必須趕快回去報到。現在除了要預防突發的狀況外,也還有一些拜會行程,應該可以撐到你的新書發表。」
「那太好了。突發的狀況是?」
「剪接的過程,如果某一段拍得不好,或剪壞了,就必須重拍,而且要隨傳隨到。」
「這樣啊?年中到貴公司參觀,一位長官有提到新廠的事。」
「我還到工地實際看過。以後會廠辦合一,攝影棚就在辦公室旁。」
「不是以後,現在就廠辦合一了吧。」
「是哦。」香蘭噗哧笑開,「同仁確實都已經搬過去了。」
田村笑著避開對面座位投射過來不十分友善的目光。那些目光似乎告訴他,為何和一位穿中國服裝的女子聊天,留學生嗎?田村打從心裡拒斥那種眼神。「我對中國一直就這樣,尊敬他們的歷史和文化,有點輕視他們的現況,但現在為了李香蘭,我還是要捍衛這個國度。」他想著說道:
「所謂滿洲話就是中國話?」
「是啊。就像北海道的話就是日本話一樣。」
「日本和東京,中國話怎麼講?」
香蘭如實地講出,旁邊不少人豎起耳朵,直覺眼前這位穿旗袍的女子至少有一半是華人血統,香蘭苦吞投射過來的輕蔑眼神,無奈地垂首合眼。田村還沒得到香蘭參加他新書發表會的確切承諾,只能步步為營,維持良好的互動和氣氛:
「年中在新京那家飯店的晚宴實在讓人難忘。我們筆耕團到滿洲考察的那一次……」
「是的,中央飯店那一場,我們同仁也說,雖然聽不太懂日語,但感覺氣氛實在很好,日本作家也很和善。」
「啊!對不起。我們日本人的態度常引發妳們中國人的不安。」
「我還好。」香蘭腦裡浮現國籍、階級差異下的滿映內部,「公司那些演員同仁長期受到日本人長官友善對待,多少還是擔心這種情況會變調。」
彼此沉默了一會。香蘭再次確認田村以為她是中國人,那就繼續在這種認定裡互動。田村找到新的話題,笑了起來:
「那次晚宴後和久米老師有沒有會面?」
「兩個多月前,在東京滿鐵分所召開的記者會見了面。你呢?」
「和他沒再見面,倒是和伊藤整、福田清人常在一塊。」
列車到站停了下來,乘客的上下車中斷他們的談話。對面兩位女子瞄了她身上旗袍的梅花花開枝展的紋樣,她把頭望向別處隨後收回:
「那一次酒宴你說的寫作什麼流的,你和伊藤整都很有興趣的……」
「哦!意識流,描寫人不經思考,在心裡面流動的東西,常常是不合邏輯,有種像夢境的意念。」田村把視線從對面收回,望向香蘭,「我一直在研究這種論點,不時在文學刊物發表。」
「有運用到小說上嗎?」
「自然有。」
「不過,你說的那些意念是非邏輯的,可能是跳躍式的,經過作家的思考整理出來,是不是會失去意識的自然原味。」
「妳說的確有道理,我以前想過,但沒有深入思考。」田村閉目想了一下,「真的不一樣。就像小孩子把一整箱玩具灑在地上,那是自然凌亂,但是作家就像大人一樣,把玩具一個個從箱子拿出來,經過一番構思擺成很亂的樣子,真的大不一樣……」
到了澀谷,兩人步出列車,香蘭以為要走出車站,發現大部份乘客都湧向月臺另一邊的列車,田村也走了過去:
「今天帶妳來體驗東京鐵道的三溫暖。」
「哦。」
「等一下我們搭高速列車。」
「高速列車?」
「在高架鐵路上行駛。」
和在地面爬行的列車相比,高架列車確實比較快,輪軌的摩擦聲不再為地面吸收,反而助長車行的氣燄,兩人被噪音包覆,不再交談,還好視野遼闊,香蘭側身把臉貼近車窗,越來越高越密,似曾相識的樓宇在她眼角流逝。車速變慢轉了彎後,被水環繞,一片碧綠不知幾何時轉為楓紅的皇居映入眼簾,接著她看到了總讓她想起滿洲國務院的國會議事堂。就快到飯店了,好快,但也已過了午時。下了車走下樓梯出了站,香蘭:
「到我住的飯店,我請你吃個飯。」
「別客氣。當然是我作東,但與其吃貴族餐,我帶妳去吃平民飯。」
被田村這麼一說,香蘭竟有些自我嫌厭了。另一方面,山王飯店和旗桿綁在一起的招牌直插樓頂,也插在田村恐怖記憶的一隅。驚悚的兵變才過了三年多,待會可能要入內參訪,讓他背脊發涼。他背向飯店走了一段路,踅進巷內,香蘭快步跟上。料理店、壽司屋、酒肆和咖啡屋的布招、燈籠掛滿巷道兩旁,店員攬客的「敬請光臨」聲或叫賣聲像落葉一樣掉落在無動於衷的人潮間。
「到東京幾趟了,有沒有來過巷子裡?」
「好像沒有,表演、錄音的時候,都是長官帶著坐車或走一段大馬路,跟朋友出來散步時也不敢走進巷子裡。」
「很熱鬧吧。」
「熱鬧中帶有一點鄉村味,別有一番風情。」
「我們找一家料理店,手握壽司好嗎?到日本就是要吃這個。」
香蘭搖搖頭:
「特別討厭看到師傅用手捏生魚片,看到不舒服。」
「一般日本料理或拉麵。」
「拉麵好了。大餐吃多了,清一下胃也好。」
「那我們回頭,剛剛那一家試試看。」
兩人撥開門簾走入店裡,在慇懃的歡迎聲中坐在店員指引的位子上,隨後點了一大一小的招牌拉麵。
熱騰騰的拉麵來了。成團的麵上面整齊地貼著筍片、肉片、蔥花、青菜,感覺很用心放上去的。田村:
「先不急著吃,看一看。」
「用眼睛吃?」
「妳說的對極了,先來感受一下師傅的用心。」田村吸了一下從碗裡揚起的蒸氣,聞了一下麵香,然後拿起筷子拉起麵條,「不急著吃,很燙嘴的。」
香蘭拿起筷子依樣畫葫蘆,看到田村開始吃麵,也開始試吃。田村有些餓,吃得專心,話也少。香蘭忙著啜食、吸湯,以致額頭汗水微沁。
對很多東京市民來說,山王飯店是一道難以抹滅的陰影,田村對它向來是敬而遠之。如今香蘭下榻於此,而且誠懇地邀他前往小坐,好似祥光照來,不能不給他一種晦氣暫卻之感。走出巷子,在大道走了片刻,浮在一片黃綠帶紅的樹叢上面的飯店終於近在眼前。
飯店的前庭被前面樹叢簇擁的照壁式的看板隔成兩個車道。兩人從出口進入飯店的前庭,前庭車道旁排列整齊的轎車迎面而來,好像忘了不久前軍隊和坦克佔領的往事。兩人走過車道登上階梯。田村第一次來到這裡,飯店寬敞氣派的大廳不禁讓他多看一眼。香蘭住二樓,兩人步上寬敞的樓梯進入廊道,旋即進入香蘭的住房。房間很暖,有兩張床,香蘭示意兩人各據一張床躺下休息,田村覺得這樣失禮,選擇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香蘭也索性下床坐在窗邊。窗戶被紅樹佔滿,田村望向外面的茂林若有所思。香蘭:
「大作家在前,任意休息太浪費時間了,還是聽您的教誨吧。」
「這個地方以前一度不平靜。」
田村神情嚴肅,香蘭以為他要講鬼故事,寒意襲身。田村於是把三年八個多月前發生的226兵變娓娓道來。田村把報章雜誌的報導融會腦中,轉成小說式的情節,彷彿曾經親與其事一般,香蘭聽得猛打寒噤。
「這裡只是那些叛軍的基地,指揮中心,並不是刑場。作亂的皇道派軍官從這裡出發,兵分七路到各大臣家開槍、砍人。不過經過報章雜誌的渲染,大家一提到這家飯店便會有很血腥的感受。」
「記得小時候聽過有一位首相被殺。」香蘭避免提到父親,「大概是還沒上中學的時候。」
「哦!妳說的那個應該是犬養毅。這次事變,首相岡田啟介也是叛軍的目標,也差一點被殺,叛軍來到他的住宅時,他的秘書把他藏在浴室,自己跑到外面高呼萬歲,帶隊的中尉以為他是首相,當即下令開槍。事實上,他長得很像首相,第二天的報紙都報導首相也被殺死了。」
「日本軍人太可怕了。」
「好幾位被殺死或殺到重傷的大臣都是大將退下來進入內閣的。等於是兇手的老長官,只因立場不同就要置之於死地。」
香蘭越聽心中的迷團越多,兵變中受害的幾位大臣都支持裁軍,希望和歐美改善關係,發動政變,極端的皇道派很快就降伏,但這兩三年日本還是走上皇道派擴張軍力侵略中國,不惜和歐美翻臉的險路。她不想尋求田村的解釋,只怕田村越解惑,她越迷惑。
田村看出香蘭的悶,也自覺不能在她房間待太久,提議她到上野公園走走,香蘭:
「每次來東京都聽到有人提到這座公園,感覺離這兒不很遠。」
「就在這兒北方四、五公里。算很近。」
香蘭從茶几下面取出地圖,看了一下,用紅筆在上野公園四個字上面打個圈,然後笑著把地圖遞給田村。
「我發覺每次來日本,在東京住定後,每有活動都往西南走。第一次比較不明顯,都在附近轉。第二次是很明顯地先到阪神表演,再回東京拍戲,這次不管拍戲,拜訪長官或去找你,都往西南,在滿洲也是,在新京住下拍片,除了在附近的攝影棚外,到遠處取景,大方向都往西南走。」
田村看著地圖上從皇居一路往西南方向圈好的圓圈,不覺笑了起來:
「這次帶妳到上野,可是很明顯地往北走了。」
「跟田村老師在一塊,終於轉向了。」
他們又來到午飯前下車的「山王下」站,不過這回捨高架火車,走上往下的階梯。階梯十分長,直達地下的車站。田村給她十錢硬幣,田村在右邊通道把硬幣投入幣孔後閘門立刻打開,香蘭在另一通道照做,也順利通關。香蘭滿懷新奇,更加天真,也一掃剛剛為兵變殘酷往事所苦的情狀。
地下車站燈光不是很亮,好似夜晚已然降臨,列車駛離車站後,在昏暗車燈的照射下,乘客都顯得有些慵懶。聊天的人很少,車子也不像高速列車那樣吵。田村:
「第一次搭乘吧?」
「是。」
「事實上,這裡的地下鐵也算亞洲第一,最先建造的。」
「日本雖然是進步國家,但現在軍國政府拚命花錢製造軍艦、大砲,不然我們的地下鐵早就達到歐洲的水準了。待會我們要去的上野公園也是日本第一座公園。」田村笑了起來,「今天妳就看到了許多第一。」
「畢竟是亞洲首屈一指的國度嘛。」
「不過公園這玩意是很難做國際比較的。公園是西方傳過來的,那些白人在殖民地國家早就建了許多公園。問題是這種公園可能由白人獨享,不歡迎當地人前往一遊。從這層意義來說,上野公園或許可說是亞洲第一座由亞洲人自主建立的公園。不過有時想一想,這座公園原來是皇家園林,就我所知,古代中國就有很多皇家或私人園林。只是那些園林屬於少數人,不向一般大眾開放。我們的上野60幾年前搶得先機,向政府登記為公園,然後開放一般大眾前來遊玩。」
「你說得太多,大家都在看你。」
香蘭說著,兩人沉默了片刻,列車停妥後,跟著大家一起下車。
「這麼快就到了。」
「我們還要換車。」田村走下階梯進入馬路邊的人行道,「不同公司建了兩條軌道,還沒連在一起。我們剛剛坐的路線只從澀谷到新橋。現在要搭從新橋前往上野的地鐵。我們剛剛從新橋站走出來,現在要進去的也是新橋站。如果真要區分的話,剛剛出來的是南站,現在要進去的是北站。」
香蘭跟著田村走下樓梯。田村放慢腳步讓香蘭跟上:
「預計明年這兩個同名的車站要打通,車站裡頭的鐵軌也要重鋪,讓兩條路線接軌。以後就可以從澀谷直通上野了。」
進入月臺,列車已等在那兒。兩人上了車,車子還在等人。香蘭:
「現在我終於搞懂了。早上你帶我搭高速火車,其實搭地鐵也可以到山王飯店。」
「沒有錯。主要是讓妳多一種體驗,況且搭高架火車可以瀏覽繁華的市區。」
列車開動了。田村向她說明上野公園內,博物館、圖書館、美術館和美術學校等文化設施林立,也辦過多次勸業博覽會,是所謂的文化森林。香蘭像聆聽老師講解一般不再回話。
上野公園是東京市民的休閒活動中心,雖然開放進入,但裡頭許多館舍都要收費,儼然又是一處景點。兩人入得園來,田村要先到池邊走一趟。
「神社、佛寺本來就有的,平易近人。美術館、博物館像一堵高牆,要收費,想認真地看一遍更是累人,最後有空,有興趣再去。」
香蘭完全同意田村的觀點。兩人背對西鄉隆盛的塑像,走過葉子變得腥紅的櫻林,登上清水觀音堂,在佛堂外向千手觀音合十。隨後在田村的指引下,向樹幹繞成圓形的月之松抿唇笑開。前方黃色蘆葦密織的一頃湖水吸引她的目光。田村於是帶她先前往不忍池。
兩人池畔走著,泛黃的蘆葦由密而疏,葉緣枯爛得可憐的荷群開始領有一片水域。透過荷葉的寬縫,划船遊湖的景象隱約可見。田村:
「如果要划船,要走小路到對岸。」
「哦。」
香蘭點了頭,雙手背在後面繼續鴨行。
「這裡有鴨子。」
「也有鴛鴦。」田村指向前方三株相連的荷葉底邊,「公的好像戴著頭盔,身體鼓脹。」
「看到了。公的羽毛多彩,好像一身戲服。母的瘦多了。」香蘭快走兩步,坐在一塊大石上,「好久沒看到動物了。這一兩年,每天不是拍戲就是表演,面對的都是人、舞臺和機器。只是馬兒除外。」
「我也很久沒看見小動物了。」田村跟著坐向旁邊的大石頭,「想到人與人間,國與國間如此糾紛、爭戰,花一點時間陪這些和平的小動物,實在很值得。」
田村的感傷迅速在香蘭體內渲開,鬱愁重新填滿香蘭的胸臆。是的,戰爭還在遠處進行,一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田村像一尊雕像,冷凝在秋寒中。兩人默默凝望,心湖的漣漪不覺在鴛戲鴨啄中平息了下來。香蘭:
「天氣越來越冷了。湖面結冰後,那鴨子往那兒去?」
「這個就問倒我了,這個公園有人管理,應該會被趕到溫室。」田村望向湖邊綠瓦白牆的亭閣,「比較大的,缺乏照料的湖,像印旛沼,裡頭的鴨魚就只好凍在大冰塊裡了。」
「你這樣一說,我就覺得冷了。不過,總覺得動物比我們人類還耐寒。」
「我們人類因為後天環境條件的不同,比較有差異性。動物往往是集體性的,北極寒流一來,養殖魚、鴨鵝總是集體死亡,好像約好一樣。」田村瞄了如織的遊客一眼,再看向香蘭,「妳這麼關心動物。這邊也有動物園呢。」
「真的。太好了。」
兩人踩著滿地落葉,在腥紅的櫻樹大道漫步,先後在五條天神社和東照宮走馬看花一番。田村一人前往動物園票亭買票,香蘭望向暗影重重的五重塔。好在田村沒邀她划船,不然她會很為難,也擔心小船撐不住他的體重。
動物園遊人不少,親子同遊的頗多。看過頑皮可愛的水獺,兩人看到大象區的指引,腳步快了起來。高大的鐵欄桿外,五六位大小遊客的上頭晃動著一隻象鼻。香蘭:
「哇!大象,原來是這樣,這麼高大。」
「以前沒看過嗎?」
「第一次看到。」
「那妳現在又多了一項第一。」田村看著不斷伸近欄杆向遊客伸長的手中索討食物的象鼻,「那水獺不也是第一次看到?」
「好像以前在北京讀書的時候,在一個園區看見人家在玩,是小隻的,他讓牠們表演。」香蘭看著一位遊客把香蕉投向象欄內的另一隻,「不過當時看到的是不是水獺,不是很確定。」
「來。現在來看猴子表演,妳演戲的可以來觀摩一下。」
「田村老師,你不要笑我。」香蘭快步跟上田村,瞅了他一眼,但隨即思量了一下,「田村老師,有道理。是真的該看,該學。」
兩人來到狒狒區,這兒遊客更多,全部貼近鐵絲網往下看。兩隻大狒狒分別坐在洞口兩邊,各抱一隻小狒狒,大狒狒不時對看,發出喔喔的聲音,似在交談,兩隻小狒狒都在大狒狒懷中蠕動,似在找尋奶頭。香蘭:
「這兩隻狒狒是夫妻嗎?」
「應該是。最近報紙報導牠們生了一對雙胞胎。」
「那就是說,其中一隻小狒狒不會是在找爸爸的奶吧。」
「牠們大概在取暖。天氣開始冷了。」
「很感人呢。」
狒狒窩的鄰居,日本猴的家十分寬廣,一樣深陷地面,但有山有水。遊客往下看,猴山和樹上的猴子都在啃食蘿蔔、玉米或番薯。提著空水桶,正跨過小溪要離去的管理員,大腿被兩隻猴子抱著不放,管理員不斷手摸猴頭,終於脫身。香蘭:
「猴子對送來食物的管理員依依不捨。」
「確實如此。妳看坐在水邊的那一對。」
順著田村的指向,香蘭看到了猴子搔癢的畫面。被搔的那一隻溫馴地低頭,隨時轉動脖子,讓對方用手順髮,用嘴舔除蝨子。猴山的兩隻猴子用完餐後開始跑動,跳到樹上後,樹上的猴兒也開始在樹上攀來爬去。香蘭:
「老師說得沒錯,演戲真的要學學猴子,牠們一舉手一投足真的很自然。」
「人只要一想到要怎才演得比較好時,就開始變得比較造作了。」
「沒錯。但好像也非這樣惕厲自己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