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七歲那年的十月二十三號,我背著黑色旅行袋從綠穀戒毒所走出來,透過玻璃門就見他一邊踱步一邊朝這邊張望。聽到門響,他停下來,一見是我立刻把手從西褲口袋裡抽出來,張開雙臂迎上來。看著迎上來的他,我也想有所表示,或者說點什麼,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喉嚨堵得出奇,張不開口,腳下開始猶豫,後來乾脆停了下來。見我停下,他也放慢腳步,在空中舉著的雙臂定格,然後慢慢地垂了下去,臉上期待的表情漸漸消散,代之以難以描述的欲言又止。他似乎完全理解了我的停頓,這幫我做了決定。我把頭一低,繞過他直接走到車後,打開後備箱,把行李扔了進去。
他站在原地沒動,目光追隨著我,過了一會兒低下了頭。我知道他明白了,我沒好,他太聰明了,他是名律師,什麼也逃不過他的眼睛。我們默不作聲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吃飯了嗎?」他問。我還是沒說話,腳卻開始移動,低著頭走到車旁,坐進駕駛座後面的座位。
Blue Dreams,「海之夢」,他又帶我來到這個波城最貴的餐廳,他總是以為只要對我好我就不恨他了,他錯了,我恨他,我十五歲就開始恨他,現在還恨。
他,是我的爸爸,家中我最親近的人,我叫他Daddy Jay,爸爸傑恩。可是在我十五歲那年事情變了樣,一切都變了,面目全非。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叫過他爸爸,我對他的稱呼變成了一串省略號。
我和他默不作聲地吃著各自的晚餐。我們的沉默影響到了周邊餐桌,他們本來熱烈的談話漸漸靜了下來。黑色的桌布!太靜了,靜得讓我覺得不堪承受,我挪動身體換了個姿勢,一抬頭正看到血色夕陽映照下他閃光的金髮。還是那樣梳得一絲不苟,金燦燦地發亮!我這樣想著,突然感到一陣無端的煩躁。
「我要一杯血瑪麗。」我說。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喚來服務生。
「兩杯血瑪麗。」他說。
我想哭,反而笑了。我伸手把服務生放在他面前的血瑪麗拿了一杯過來,倒入我剩下的蔓越莓汁,然後端起杯子晃了晃開始喝了起來。我一邊喝一邊笑。他一味地寵我,我要什麼他給我什麼,從來不說NO,而我卻恨他。一切都是他的錯,是的,一切都是他的錯,包括他對我這種近乎縱容的溺愛。世上有這樣的父親嗎?我剛從戒毒所出來,就把手又伸給魔鬼,他在一邊看著,什麼也不說,還托了我一把。我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混有蔓越莓汁的血瑪麗。我親生父親一定不會這樣!我心想。
我把空杯推過桌面,放到他面前,又把他的那杯挪到自己面前。我呷了一口,發覺原來那種辛辣乾烈的酒精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甘酸甜如飴的味道。
真好喝!我想著,端起酒杯又開始喝,一口接一口,像是快乾死的莊稼遇到甘露。
周圍的一切變得美好起來,「血瑪麗」,多麼漂亮的名字!黑色的桌布像騎士的披風飄了起來……
黑、紅、金,我看到這三個顏色大塊大塊地在我眼前飄過:「啊,多麼昂貴的色彩組合!」他後來告訴我這是當晚我唯一說過的一句話。
第二天醒來我感到頭痛欲裂,口乾舌燥。我使勁睜開眼睛想弄明白自己在哪兒,一抬頭正對著窗外射進來的一縷陽光,眼睛被閃得生痛。我掙扎著爬起來,看到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身衣服,環顧四周,想起昨天從戒毒所出來的事,想起血瑪麗,想起飄起來的黑桌布……
床頭櫃上的手機閃著綠光,我伸手去拿,卻被一陣湧上來的噁心改變了前驅的方向,我衝進廁所,大口大口地吐起來,吐完感覺好點,頭卻更痛了,咚咚咚,像是要炸開。我扶著櫃子站起來,嘴巴對著水管開始喝,咕嘟咕嘟……我聽見喝水的聲音,有點恍惚,是本在喝水嗎?我看到他的喉結在上下滑動。本,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吃什麼-吃什麼-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回蕩,我清醒了一些。沒有本,我還在自己的臥室。我搖搖頭,想努力找回自己的意識。嗯,沒有本,只有咚咚的頭痛。我按著太陽穴挪回床邊。
手機還在閃著綠光,像是幽靈在跟我打招呼。我坐在床邊喘勻氣,拿起手機,點開螢幕,看到電已經充滿。我知道是爸爸傑恩幫我充的電,他思維縝密,做事周到。我拔下接線頭,看到手機桌面提示有六個新短訊,我試圖解碼,可是手抖得太厲害,劃了幾次都沒成功。咚咚咚,小錘子還在堅韌不拔地敲著我的神經。我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又劃了一次,這次解開了。點開短信,一個是DJ,我爸爸,Daddy Jay的。我現在跟他說話時沒有稱謂,別人提起他時我管他叫DJ,Daddy Jay的首寫字母。他告訴我他今天要上法庭去為一個客戶辯護,讓我照顧好自己,冰箱裡有買好的食物……一個是艾瑪姨的留言,說是歡迎我回來,要約我吃飯;其它四個都是本發給我的,沒說什麼就問我好,說他想我。
都挺好,除了我的頭要炸裂開,其他都挺好!這麼大的房間,漂亮的傢俱……頭太痛了,我把自己摔回床上,手機好像是掉在了地上,隨它去,我只想知道如何趕走那頑固的咚咚咚的敲擊聲。
等我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暗。我聽到樓下有動靜,一定是爸爸傑恩回來了。幾點了?我找到掉在地下的手機,看了看時間,七點十五分,這麼晚了!我翻身起來,衝進浴室。洗完澡頭不痛了,空空的,但是不痛了。我在衣帽間清一色的黑色服飾裡找到那條本喜歡的吊帶長裙,穿上以後在鏡子前打量自己。還可以,挺有個性的!我用本的標準給自己打了分,然後畫了一個淡妝來到樓下。
餐桌上放著剛買來的冒著香氣的BBQ烤肉和剛烤好的新鮮麵包,爸爸傑恩穿著圍裙在擺桌子,聽見我下樓的聲音抬起頭:「狄娜,親愛的,休息得怎麼樣?」他問我,一臉的熱切。
「嗨,」我冷冷地打了個招呼,沒說話。
「嗯,過來,吃晚飯吧,我拌了生菜沙拉。」他臉上的熱切消失了,聲調還是討好地歡快。
「對不起,我要出去,不吃了。」我避開他的眼睛,望向別處。
他好像被人堵住了嘴,突然沒了話。我頓了一下就朝大門走去,在掛車鑰匙的地方,我的手碰到了走廊櫃子上的鮮花,粉粉的一大捧。我知道那是他買的,為我買的。粉色是我兒時最喜歡的顏色,可是現在的我,我看看自己的黑裙子跟腳上的黑靴子。還買粉色花!我心想,但什麼也沒說。我知道,說也沒用,他跟我一樣有的地方特別固執。我用手劃過那飽滿的花瓣,手與花瓣的接觸就像手被眾多的花瓣親吻。「花吻」,是我小時候給這個動作起的名字,每次家裡買了鮮花,我都湊上手臉,感受那芬芳的吻。我現在早已沒了這份心境,只是一個習慣動作而已。門關了一半,我聽到他在後面喊:「別忘了給我發短信。」
「別忘了給我發短信。」坐在車裡,我腦子裡迴響著這句話。發短信是我必須遵守的底線,他不問我去哪,卻堅持讓我給他發短信。他需要知道我在哪裡。
「在你十八歲之前,我是你的法定監護人,如果找不到你我就報警!」上次把我從警察局接回來時,他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對我這樣說。我記住了,從那以後我就記住了,因為我不想讓警察再介入我的生活。
我給本發出一條短訊,告訴他我一會兒就到。
街邊的灌木快速閃過,街景變得熟悉起來。一想到本,他那對碧藍的眼睛就在我眼前晃。它們大而憂傷,看著醉人。在戒毒所裡沒有一天我不擔心他,可是他總是說一切都好,關於他的生活細節不肯多說一句。
爸爸傑恩不問我去哪兒,他知道我是去找本,不問是他無聲的抗議,爸爸傑恩不願意我跟本在一起,他覺得本會把我帶壞。
把我帶壞?本是那種螞蟻都不願傷害的人!上次爸爸傑恩對我說出他的擔心,我跟他急了眼。誰帶壞誰還不知道呢!他只知道本用藥,還以為自己女兒是個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