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場綿綿不斷的黃雨,慢慢地淋熄了最炙熱的火焰
「歐洲二十世紀文學的顛峰之作。」
「一場之於死亡與時間洪流的精采獨白。」
★歐洲文壇一顆持續閃耀的裸鑽,歷經25年,寧靜而蒼涼的經典
★翻譯超過18個國家出版,西班牙列為學校指定教材,長銷不墜
★西班牙出版年度書商金書獎(Libro de Oro)
★義大利 Nonino文學獎年度最佳翻譯小說專文導讀
張淑英 (清華大學外語系教授、西班牙皇家學院外籍院士)
專文推薦
吳志寧 (929樂團主唱)
一九八八年,當胡利歐‧亞馬薩雷斯寫下《黃雨》那一刻,就注定了永恆。
胡利歐‧亞馬薩雷斯,被譽為西班牙十大作家之一。最經典的作品《黃雨》翻譯超過十八種語言,在近代歐洲文學界占有重量級地位,二十五年熱銷不墜。書中以冬日蝕人的黃雨,深入存在的孤寂,醞釀對已逝的懷念。宛如一首沉鬱憂傷的夜曲,讀後低迴不已,永遠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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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庇里牛斯山區一座荒廢的小村──艾涅爾,一九七○年代,那裡完全廢村。但屋舍仍矗立原地,在靜謐中、遺忘中,在冬雪中緩慢腐朽。
老人安德烈斯,是廢村僅存的最後一位居民。在寂靜和冬雪的包圍下,在悲涼和屋舍的廢墟之間。嚴冬漫長的十二月夜裡,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在艾涅爾度過黑夜。他喃喃念起逝者的眼眸、盤根錯節的回憶,那些死寂佔據破落凋殞裡的清醒與夢囈……
這座村莊是真實存在的。瀰漫全書的孤獨、絕望、夢境與回憶,難以抵抗的時間年輪,深入存在的虛無,內心的孤絕、無力,理智和瘋狂。訴說時代如何遺棄鄉村,留予靜謐大地深沉的平靜。黃雨洗去一切,沒有人被銘記。
【國際高度評價】
傾聽安德烈斯的聲音,我們切身感受到身為一條長鏈最後一枚鏈環的苦澀……《黃雨》,對我而言,是西班牙二十世紀文學的峰頂之一。
──西班牙紀錄片製作人海門‧帕西歐斯‧拉米雷茲(Jaime Pacios Ramírez),藝術文化網站Travelarte.com
一場之於死亡與時間洪流的精采獨白。一篇細細品嘗孤寂的苦澀的故事。
──西班牙作家瑪莉亞‧萊茲‧德爾戈多(Marta Laiz Delgado),綜合資訊網站Suite101.net。
讀胡利歐‧亞馬薩雷斯,令人如痴如迷。一切的一切,都在記憶目眩的漩渦裡溶解,在詩意的黎明幻化成形……現實,臣服於他的目光,轉化為文學的玉液。
──西班牙奧雷利歐‧洛雷羅(Aurelio Loureiro),《閱讀》文學雜誌(Leer)
胡利歐‧亞馬薩雷斯是已逝時光、回憶和遺忘的記憶;他的作品重建並保存了一個已不復存在的世界。
──日本玉川大學外國語文系教授瑪莉亞‧馬爾‧赫黑(María del Mar Jorge),《現代西班牙文學》(Narrativa española actual)。
黃雨……汲取民間故事的精華:一樣簡單通俗。
──西班牙《國家報》。
生態文學之最。
──西班牙文學評論家、記者和作家拉法葉‧貢德(Rafael Conte),西班牙《國家報》。
作者簡介:
胡利歐.亞馬薩雷斯Julio Llamazares
西班牙著名作家,一九五五年出生於西班牙西北方雷翁省已消失的村莊維加迷岸。大學專攻法律,但早早離開律師行業,轉而投身新聞業。一九八三年出版第一本小說《狼月》(Luna de lobos),一九八八年出版《黃雨》(La lluvia amarilla)。兩本小說都進入國家文學獎(Premio Nacional de Literatura)決選,《黃雨》更奪得西班牙出版年度書商金書獎(Libro de Oro)。他的作品主要分成三類:旅行文學(如《遺忘的河流》(El río del olvido)、短文,以及新聞體文學,讓大眾看到新聞也是文學的一面。他多年來創作不輟,作品遍及小說、詩詞、小品、旅行文學、電影劇本,並得過許多獎項。
亞馬薩雷斯的用字遣詞鮮活、精準,他的藝術家特質、擅於營造詩意氛圍的天分,以及獨樹一格的特色,讓他成為當今西班牙最具分量的作家之一。
相關著作:《黃雨(25週年影音限量珍藏版)》
譯者簡介:
葉淑吟
大學西語系畢業,喜愛拉美文學。譯有《謎樣的雙眼》、《命運晚餐》、《風中的瑪麗娜》、《小小的愛》、《消失的綠色鋼珠筆》等書。
章節試閱
二、
沒錯,他們找到的我時候,我一定是這副模樣,我還穿著衣服,臉望向他們,幾乎是當初我在磨坊廢棄的機器間找到莎賓娜時她的模樣。那一天,除了母狗,和霧氣拂過河邊樹木發出的斷腸嘶吼外,沒有其他人見證我的發現。
(真是怪異,此時此刻,當時間已經耗盡,當恐懼穿透我的雙眼,黃雨就要洗去對親愛的人的回憶和她那雙眼眸的光芒,竟想起了那一幕。黃雨洗去一切,除了莎賓娜那雙眼眸。我怎麼忘得了當我試著解開繩結的當下,那雙盯著我的冰冷雙眼?我怎麼忘得了那個十二月的漫長黑夜,只剩我孤零零一個人在艾涅爾度過的第一個黑夜,我一生中最漫長最悲痛的黑夜?)
胡利歐一家已經離開兩個月。他們等到黑麥成熟,跟羊隻和一些老家具一起運到畢斯卡斯賣掉後,就在十月的某一天清晨,天色還沒亮之前,把能帶走的東西都讓母馬載著,沿著山區,往公路方向離開。那天晚上,我也跑到磨坊躲起來。只要有人離開,我都這麼做,以免害怕道別,以免有人看到當我遇到又有一個家永遠關上門,那種被悲傷淹沒的模樣。而我就在那兒,坐在一片漆黑中,變成磨坊已經不再使用的其中一個機器,聆聽他們順著往平地而去的小徑,逐漸遠離。然而,那已是最後一次。胡利歐一家走了以後,除了我們家,已經沒有其他還會再關上門的屋子,艾涅爾也失去了有人煙的盼望。因此,那晚我一整夜躲在磨坊。因此,那晚當胡利歐一家一大清早敲了敲我家大門,莎賓娜是唯一聽見他們聲音的人。不過她也沒下樓給他們開門。她也沒走到窗邊,以最後的揮手或最後的目光,送走他們。哀痛撕碎了她的記憶和她的心,她將枕頭壓住頭部,不想再聽到敲門的聲音,或者遠去的馬蹄鐵的聲音。
那個秋天比以往還要短。十月還沒過完,地平線就跟山巒糊在一起,幾天過後,風從法國那邊吹來了。我跟莎賓娜,從窗戶看著風吹過孤寂的荒野,穿過果園的籬笆和柵欄,猛力地颳走楊樹還沒轉黃的樹葉。接連好幾晚,我們坐在爐火旁,聆聽狂風像暴怒的狗兒在屋頂嗥叫。這個不速之客似乎永遠都不打算離開我們。彷彿它乍現的唯一理由,是陪伴我跟莎賓娜得孤單在艾涅爾度過的第一個冬天。
然而,一天早上,當我們醒來,沉重的死寂告訴我們,連它也離開了。我們從房間窗戶凝視著它來過所留下的痕跡:連根拔起的石板瓦和木頭、倒落的柱子、斷裂的樹枝,以及遭夷平的梯田、耕地和牆壁。那一次風勢比以往還要猛烈。狂風掃過低處的峭壁後,無以計數的楊樹橫躺在地上,或垂倒在地面,泥土鬆動,露出樹根。狂風離開之前,將村裡的屋子重新排列組合。它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飽受折磨後抖動身軀,此刻,整座村莊佈滿鳥類的屍體和樹葉,猶如殘酷的激戰過後,所丟下的無辜掠奪物。葉子以螺旋狀堆積在土坏牆邊。鳥兒遭狂風捲起,猛撞樹木和屋舍的玻璃過後,躺在一堆堆樹葉之間。還有幾隻垂掛在屋簷和樹枝上。其他的還笨拙地拍打翅膀,在街道上做最後的垂死掙扎。一整個早上,莎賓娜拿著一支破傘的骨架撿拾鳥兒的屍體。之後,她在勞羅家的畜欄裡堆起柴火,當著我跟母狗沮喪的目光,將鳥兒潑上油,放火燒掉狂風逃離後丟下的戰利品。
很快地,十一月帶著如月光般蒼白的蕭瑟和枯葉到來。白晝越縮越短,而坐在壁爐旁的漫漫黑夜,開始讓我們慢慢陷入一種深沉的厭倦,一種悲哀而無情的冷漠,於是,我們的聊天變了,解體成細小的砂粒,其中,無盡綿延的昏暗和靜謐更吞噬了回憶。在此之前,當胡利歐一家還在的時候(還有更早之前,當托馬斯還活著,依然一個人頑固地堅守他的老房子和對葛文的回憶),我們所有人會聚在一棟屋內,依偎在壁爐旁,一起度過冬夜,花漫長的時間互相說故事、回憶人事物,不外是從前的時光,而外頭下著雪,暴風在屋頂上方嗚咽。當時,爐火比起血緣更能凝聚我們的友誼。我們的聊天一如往常是為了嚇跑冬天的寒冷和悲傷。而此刻相反,對我跟莎賓娜來說,爐火和聊天讓我們更加疏遠,回憶讓我們越來越安靜和遠離彼此。就這樣,當雪的腳步到來,它其實早在許久以前,就已堆積在我們倆的心中。
十二月的某一天,也就是耶誕節前夕,這是只剩我們倆待在艾涅爾的第一個耶誕節,因此是我們最恐懼的耶誕節。那一天,我一大清早拿著獵槍上山到艾斯卡汀的茅屋。野豬來過果園,用嘴拱地,尋找屋子土坏牆邊冰層下的馬鈴薯根部,這天早上,是一條鬆動的泥土洩漏牠夜間偷偷來過的痕跡。然而,母狗花了許久時間,才找到牠的蹤跡。牠還是隻小狗崽,每隔一會兒,牠就在樹林間追著某隻飛過的鳥兒跑。一陣被冬雪看不見的手拂過似的冰冷微風襲來,而且是從隘口吹來,混合了山的氣味和捎來的信息。正午時分,當我已經開始對找到夜間的訪客感到絕望,我看見了牠,遠遠地,出現在幾棵灌木叢之間,牠穿過拉尤沙小溪,踏過泥濘,爬上斜坡,朝著我埋伏的方向過來。我對小母狗作勢,要牠安靜待在那裡,我帶著準備好的獵槍,手中拿著一把刀,倚坐在一面牆後面。野豬沿著斜坡爬上來了,牠的腳步緩慢而堅定。牠夜裡吃得過飽,身體臃腫許多,牠已經習慣這些日子以來鄰近村莊人口外移後森林和懸崖的寧靜和荒蕪,牠走在橡樹林之間,感覺自己很安全,開始認為這裡只有牠住,以牠為王。子彈從超過一公尺的距離射過去,打飛牠的右眼,將牠擊倒翻滾在地,牠詫異不解,發出痛苦的呻吟。然而,我還得多開兩槍,一槍打中牠的肚子,一槍打中喉嚨,然後走過去,補上用力而久久的一刀,結束牠的垂死掙扎。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深夜才睡著。吹在屋頂和玻璃上的暴風雪越來越強,母狗在門廊處吠叫,盯著遠處黑暗中那具血漬斑斑的屍體,這一刻正綁在一條繩索上吊掛著,我也是用同樣這條繩子將野豬從艾斯卡汀的茅屋拖回家。我的作息已經好久沒變亂,那天晚上,中午發生的每一個細節不斷盤旋在我腦海裡,彷彿一幅重複播放的畫面,一直到很晚,我才終於睡著。
我醒來時,天還沒亮。房間內伸手不見五指,但是冰冷的光拂照玻璃,以一種奇妙的靦腆,勾勒出四方形的小扇窗戶。那是雪,猶如古老的白色詛咒,飄落在艾涅爾之上,再一次掩埋所有的屋頂和街道。暴風雪變小了,此刻,一股深沉的靜默在村裡蔓延開來,盈滿孤苦和寂靜的氛圍。一時間,我的眼皮再次變得沉重,稀薄的雪開始溶在一起--恍若從窗戶望出去的景色和冬雪下在村莊的景色也變成了記憶的一部分,替這一夜加上了其他夜晚的痕跡,從遺忘的記憶挖出第一次嚐到的孤獨,把眼神和睡意都變成了回憶。我沉浸在那一片朦朧當中,然後我翻過身想繼續睡覺。就是在這一刻,我猛然發覺莎賓娜不在床上。
我徒勞無功地在屋裡尋找她的蹤影:樓下的房間、廚房、堆放工具的雜物間,然後再找一遍廚房,接著閣樓以及地窖。到了門廊,我發現母狗也不在。只有孤零零垂吊在屋梁的野豬黑暗的輪廓,滴得下面一窪血,玷污了冬雪無瑕的白色。我在門口找到差點要被掩埋的足印。我踩著緩慢的腳步,跟在沿著村莊屋舍圍牆邊散落的足印後面,感覺雪打在眼睛的同時,一股無以言喻的恐懼油然而生,恍若雪塊包裹住了恐懼。足印一路綿延到璜‧佛朗西斯克的家,忽然間從屋棚後面繞過去,消失在遠處教堂崩壞的牆壁之間。我停佇在街道的盡頭,心揪成一團,凝視著四周黑夜無邊無際的寂寥。我豎耳細聽了半晌: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打破這一片冰冷而無止盡的靜謐。我攏了攏外套,試著別讓雪打到自己,然後繼續追著莎賓娜的足印前進。我就這樣穿越整座村莊,我專注聆聽任何可能的動靜,每一步都停下來質問黑夜,慢慢地,經過了學校的廢墟和葛文家的老舊屋棚之後,雪地上的足印變得深而清晰,快追上她的猜測轉變成一種預感。終於,我看見了她在街道盡頭的身影,差一點就要消失在通往貝爾布沙的小徑上,就是在這一刻,我已經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眼前這一幕:在寂靜和冬雪的包圍下,在悲涼和屋舍的廢墟之間,莎賓娜在村子裡東轉西晃,好似一縷幽魂或飄渺的蒸汽,母狗則乖乖地跟在她身後。
接下來幾晚,同樣的事情再度上演。大約清晨五點或六點,山間還籠罩在一片漆黑當中,莎賓娜便溜下床,一聲不響,離開了房間,身邊總是跟著母狗,在冷清的白皚皚街道上遊盪,直到艾涅爾出現第一道曙光。我假裝睡著,看著她起床,接著我從窗戶望著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後,再回到床上,徒勞無功地試著想重拾被攪亂的睡意,但已經不可能。到了早上,當我起床,累地不想再為莎賓娜的悲傷找理由,我撞見她再一次坐在廚房的爐火邊,她的呼吸因為煙霧而變得困難,眼神飄渺而沒有表情。
慢慢地,隨著時間過去(尤其是自從下不停的白雪入侵我們的生活,以及空氣總是瀰漫水氣之後),莎賓娜陷入深沉的漠然,變得更加安靜。她的時間都花在坐在爐火前或者凝視空曠的街巷,完全忽視我的存在。我看著她像抹影子在屋內飄蕩,我就著折磨人的火光,斜睨她那雙眼眸,不知道該怎麼除去她眼中難以接近的冰冷,找不到方式打破那開始佔據我以及屋子的沉重死寂。彷彿語言突然都失去了意思和意義,彷彿爐火燃燒的煙在我們之間隔起一片無法穿透的簾子,將我們的臉變成了陌生的長相。我坐在她的對面,屋外下著雪讓人無法出門,於是我陷在一種陰暗而模糊的倦怠中--夜晚讓人無法入眠而折磨人的悲痛加劇這種情況,或者我也一樣花了好幾個小時凝視荊豆燃燒時化為焦黑的樹林的模樣,而我的回憶也隨之化為灰燼。但是,有時死寂的悲鳴是那樣地震耳欲聾,那樣地深沉,無法再忍受之餘,我離開了廚房,在門廊的漆黑當中尋找溫暖,以及母狗那比較有人性的眼神。
莎賓娜死的那天晚上,她比之前都還要早起床。當時是凌晨一點半,我們上床睡覺不過一個小時。我在漆黑中裝睡,但是因心神不寧而遲遲無法入睡,我感覺到她離開棉被後留下空蕩蕩的位置忽然傳來的一股冷意,她穿衣服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她踩著輕輕的腳步,悄悄地下樓離去。之後,我也感覺到門廊處的母狗聽到腳步聲嚇醒,當莎賓娜步出家門,拿掉大門生鏽的鎖鏈發出的悲鳴聲。但是,那天晚上,我沒跟著她後面出門。我也沒跟之前一樣從窗戶盯著她的舉動。那天晚上,一股無法言喻的寒冷凍結了我的心,我躺在厚重的棉被底下僵直不動,而黑暗和寂靜挾帶的憂慮再一次盤據屋內。我就維持這個姿勢好幾個小時,聆聽遠處寂靜和冬雪交織模糊不清的低語,直到清晨到來,被睡意和等待所征服,終於倒下,像具沒有重量的身體漂浮在混沌而無法結束的惡夢裡:艾涅爾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白雪覆蓋了屋頂和街道,凍裂了我們家的門窗,一點一滴地侵入所有房間,覆蓋牆壁,眼看就要掩埋我的床,而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讓我動彈不得,躺在那裡,無法起床並逃離那結束不了的惡夢。
當我醒來,已經天亮。冷光灑在窗戶玻璃上--殘留的冰霜和我的夢境,讓我有些猶豫半晌,是不是冬雪其實只覆蓋屋子,將我埋在裡面,但還沒侵入屋裡。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從窗戶凝視街道。雪已經停了;但是此刻籠罩著危險的濃霧,掩去了附近的樹木和屋頂。我心想,跟屋子壁爐的煙混合在一起的這一片濃霧,還要再一天才會散去。然而,廚房裡的爐火還是熄滅的,我到處都找不到莎賓娜。我出去門廊找母狗;可是牠也不在。這一刻,晨光彷彿狠狠抽醒了我的知覺,屋子無盡的孤苦感在我手中碎裂,突如其來的疑惑佔據了我,將死寂化為新的惡夢,而夜裡的夢變成一種預感。
街道上,霧氣緊緊地攀著牆壁,而霜雪冰冷的濕氣已抹去不久前留下的所有足印。一大片的死寂籠罩整座村莊,它髒兮兮的長舌在每棟房屋的黑暗中翻找鏽蝕的回憶和多年來堆積的灰塵。我關上大門,沒發出一丁點聲響。我尋找長褲裡小刀熟悉的觸感,克制自己,以免有人聽到我的呼吸和心跳聲,我循著莎賓娜每天晚上踽踽獨行的路線邁進。慢慢地,我的感官擺脫了濃霧,每踩一步都陷進雪堆,慢慢地,我跑遍整個村莊,卻都沒找到她留下的任何腳印。我望向每座門廊,每個轉角,以及每面土坏牆後面。全都白費力氣。她弱不禁風的身子好似永遠消失在霧中。不管如何,我也看了最後一眼教堂的廢墟,正當我打算回家的那一刻,我猛然發現漏了一個地方沒找。
遠遠地,我看到母狗趴在路中間,彷彿濃霧中勾勒出的一抹暗影。牠在雪地上蜷縮成一團,躲在不知道是不是能保護牠的楊樹下,牠看起來像是溺死的動物,被湍急的河水沖刷到那裡。我跨越木橋,加快腳步,一邊靠近,一邊低聲呼喚牠。可是牠一看到我,並沒有像平常一樣跑過來,而是從牠的位置起身,慢慢地後退到磨坊門口,目光盯著我不放。我猜牠可能想帶領我或相反地,牠其實是想要擋住我的路。但是從母狗的眼睛--以及牠從一開始便帶著警告的怪異態度(讓我想起牠在雪花紛飛的半夜盯著野豬瞧的那副嚇人的哀傷模樣),我立刻明白了,在牠的後面,在磨坊大門後面,等著我是什麼。我想也不想,拔腿奔了過去,一腳踢開了門:莎賓娜在那面,搖呀晃的,像個袋子垂掛在老舊的機器之間,那雙眼睜得圓大,脖子被繩子勒斷,正是那條幾晚之前我拿來在門廊吊野豬的繩子。
二、
沒錯,他們找到的我時候,我一定是這副模樣,我還穿著衣服,臉望向他們,幾乎是當初我在磨坊廢棄的機器間找到莎賓娜時她的模樣。那一天,除了母狗,和霧氣拂過河邊樹木發出的斷腸嘶吼外,沒有其他人見證我的發現。
(真是怪異,此時此刻,當時間已經耗盡,當恐懼穿透我的雙眼,黃雨就要洗去對親愛的人的回憶和她那雙眼眸的光芒,竟想起了那一幕。黃雨洗去一切,除了莎賓娜那雙眼眸。我怎麼忘得了當我試著解開繩結的當下,那雙盯著我的冰冷雙眼?我怎麼忘得了那個十二月的漫長黑夜,只剩我孤零零一個人在艾涅爾度過的第一個黑夜,...
推薦序
【導讀】
「我思我不在」──全知的缺席再現記憶的廢墟/ 張淑英
一九五五年出生在雷翁省(León)一個悄然消失的村莊——維加迷岸(Vegamián)的胡利歐‧亞馬薩雷斯(Julio Llamazares),一九八八年完成的第二部小說《黃雨》(La lluvia amarilla)將西班牙這個西北部消失的村莊記憶挪移到虛構的東北部——庇里牛斯山的艾涅爾(Ainielle)。今年進入花甲之年的他,在二○一三年出版社以影音及舞台劇紀念版慶祝《黃雨》長銷二十五週年的喜悅之後,二○一五年二月在我撰寫此文時,與他談論中文版的面世,他說彷彿「安德烈斯的獨白有了對話、艾涅爾消失的足跡越過山林,相遇在他鄉國度;欣喜之外,另有一番好奇與期待」。
《黃雨》的構圖以西班牙內戰的氛圍為浮水印,透過艾涅爾小村最後一位居民安德烈斯(猶如背著十字架的聖安德烈斯)的記憶,在蕭瑟的秋日望著窗外的落葉,幻想烏維斯卡區(Huesca)白雪皚皚的景致,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回顧記憶點滴、片片段段/斷斷又跳躍式地訴說這個被遺棄的村莊、無助的居民、苦守故鄉的寂寞;他的一家五口到最後僅剩他一人獨處的淒涼。主角/敘述者在想像和記憶中描繪艾涅爾這個孤寂、荒涼、傾圮的村莊和逝去的居民:「但是我,索沙斯家的安德烈斯,艾涅爾的最後一個居民,並沒有發瘋,也不覺得自己遭到判刑,除了我一直到臨終前,都瘋狂地忠於我的回憶和屋子」(十七章)。從小說述及四個較明確的時間判斷(家人的動態、蘋果樹的年齡),安德烈斯生於一九○一年,一九七○年逝世。
《黃雨》有許多耐人尋味的隱喻,有一些似曾相識的情境,又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特色。時而被歸列在一九六八學運文青世代的亞馬薩雷斯,創作濡染著「實驗性」的技巧,但處於一九七○年代西班牙小說創作的青黃不接時期,亞馬薩雷斯又有著別出心裁,強調個人化風格的企圖心,尤其在語境和文字結構;加上名列西班牙文壇所謂「卡斯提亞—雷翁」自治區域作家群,隱隱約約讓人讀到院士作家戴利貝斯 (Miguel Delibes) 的《純真聖人》(Los santos inocentes)或是路易斯‧馬特歐 (Luis Mateo Díez) 的「塞拉瑪三部曲」(El reino de Celama),甚或墨西哥的魯佛 (Juan Rulfo)的〈路比那村〉(”Luvina”)的互文,這些作品均著重在描寫人口外流,村莊儼然成為荒野廢墟的景象。
從負面書寫的技巧面向而言,《黃雨》的意境抒情,鋪陳細緻,亞馬薩雷斯以一種「透明、意識流、自主方式」的獨白,「頹廢的美學文字」形構安德烈斯這樣一個山區牧羊人的身分。艾涅爾的消長對應安德烈斯的心境變化,景色與人在時光流逝中共時性老化凋零。全書二十篇章,沒有標題,安德烈斯的回憶像跳房子遊戲,但是沒有太多大事紀或明確的情節,讀者需從小說結構去拼貼組合安德烈斯的回憶,每個段落間的空白是小說另一個耙梳結構,故事從段落間的留白銜接或斷裂,這樣的布局可說與魯佛的《佩德羅‧巴拉莫》(Pedro Páramo)如出一轍。小說全書的鋪陳可整合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章和第二十章,以及第二章啟始,第十九章末節;以線性倒敘主角身後的未來情境,這個部分是安德烈斯記憶體的框架。第二部分則是第三到十九章,以及第二章結束;以內心獨白、跳躍式追憶過去(穿插若干現在式),呈現安德烈斯最後四年處於恐懼痛苦、瘋癲幻想的日子,當中並提供一些線索,例如莎賓娜的死,作為散灑記憶的軸心。文字篇幅從第十二章開始縮短,不超過五頁,隱喻安德烈斯日薄西山、侷促不安的身心狀態。
《黃雨》寓意豐富、意象繁複又諸多指涉,引人入勝在它的書名。從第一章的遺忘、瘋狂、死亡、孤獨等徵狀可以意會黃色的負面譬喻。「黃雨」的象徵可從五個介面觀察:一、大自然的元素,例如小說諸多月亮的意象描寫;試想梵谷畫作呈現死寂的大自然,就是用黃色點描。二、可從日常生活觀看,例如發黃的老照片;可從外表的特徵觀察,在歐洲,黃色是戲劇表演的禁忌色彩,例如莫里哀死時是套進一件黃色的衣飾;中世紀時瘋子身穿黃衣,和常人有所區別;小說裡則是提到莎賓娜泛黃的眼睛(第三章)。三、也可以從物品、建築、空間的變化,例如小說提到村莊的土坯、牆壁、屋頂、門、都是黃色。四、可從心理狀態分析:「那晚瘋狂第一次將黃色的幼蟲種在我的靈魂裡」(第五章)。五、或是抽象的喻意:玻璃、街道、水、天空……「惡夢裡閃電的黃色光芒」(十五章裡黃色象徵展現至極致)。《黃雨》有十處(第二、四、六、八、九、十、十二、十四、十五、十九章)直接以「黃雨」影射物質和心靈、生理與心理的情緒揪擾,一種憂鬱的哀愁逐漸邁向老化、頹廢和死亡:「黃雨就要洗去對親愛的人的回憶和她那雙眼眸的光芒」(第二章);「我的人生,恍若一條淤塞的河流,驀地停止了流動,此刻,在我眼前的,只有死亡綿延而去的無際悲涼景色,以及無止盡的冬季,那兒有著死氣沉沉的居民和樹木,還有遺忘的黃雨。」(第四章)從這些主角的獨白絮語就可以感受亞馬薩雷斯刻意鑲嵌雕琢的黃色象徵。
一如西班牙另一位作家米雅斯(Juan José Millás,一九四六),亞馬薩雷斯也善用「假體」(prótesis / prosthesis)的意象和替身象徵:鏡子、狗、老照片、肖像、繩子、蘋果樹、石頭,從身邊的景物到古老的傳說,以物、空間替代身體 (人與環境、地理的因緣),睹物思人……等等。從凝視的眼神透視記憶的深度與尺度,將物擬人化,且讓有生命的人體透過無生命的物體延伸想像與記憶。亞馬薩雷斯透過安德烈斯,細膩省思生命、時光、情感、身分的意義,平穩冷靜中隱含痛楚、無奈和堅執。例如,牽引安德烈斯記憶的亡妻和兒女的鬼魂;和三戶僅存的鄰居的道別;日日陪伴身邊的狗最後親手槍殺了牠。安德烈斯和母狗相依偎的敘述令我們聯想《杜瓦特家族》裡杜瓦特和母狗起司霸的關係。《黃雨》帶出許多發人深省的細微和西班牙文學的脈絡、傳統與現代圖像。諸多元素需細嚼慢嚥,始能領會安德烈斯全知卻已缺席的漫長獨白,造就亞馬薩雷斯和《黃雨》成為普羅和學院的閱讀經典。
(二○一五年二月九日於馬德里)
【推薦】
一個小村莊的腐爛與萌芽/ 929樂團主唱 吳志寧
一樣的日出日落,一樣的狩獵與農作,但整個村落卻只有「自己」一個人,主角用第一人稱方式,從那棟位於韋斯卡省上隘口的老房子開始,講述自己在艾涅爾所經歷的最後一段時光,藉由妻子與母狗的故事,以及離去的兒子與過世女兒的回憶,將自己孤獨的心境與理由,攤開在世人眼前,彷彿作者親身經歷過這樣死寂寒冷的冬夜一般。
胡利歐的文字雖然冷冽,但就像黑洞一樣,一旦你靠近,便會深深被吸引,我完全無法停止閱讀,渴望知悉主人翁最後的境遇,即使自書中迎面而來的感受是恐懼黑暗,卻因為胡利歐的文字,變得充滿詩意,魔幻而美麗;雖然書中的畫面如此迷濛灰暗,但主角對於這個小屋,這個村莊,以及對妻子莎賓娜與兒女的思念之情,卻是如此動人。
自主角的兒子安德烈斯在一九四九年離去,整個艾涅爾的沒落急遽加速,在主角獨自度過的一九六一年跨年開始,他才真正意識到妻子的離去與自己百分百完全的孤寂,也因為對妻子的思念與矛盾的恐懼,逼迫他將與妻子有關的回憶,全部銷毀,讓自己真正完全地孤獨,連回憶也無法陪伴他。
當然故事裡是充滿矛盾的,我也曾想過為何書中的主人翁不願離開艾涅爾,一開始以為他是因寒冬與大雪無法離開,但春天來臨時,他卻只是下山到畢斯卡斯城鎮採買,然後又回到艾涅爾繼續在梯田與果園工作,即使他已經是艾涅爾在漫長寒冬後,僅存的一位村民,也不願離開他一生熟悉的住所。這樣陰暗的矛盾,卻又彷彿透露對家園不捨的情感,讓我在深夜裡,因為這樣糾結的文字而震撼不已。
胡利歐筆下有許多驚人的意象,有時會覺得難以承受,但又有著無法言喻的魅力與深刻的感受:最後一戶鄰居的告別,上吊自殺用的繩索,被毒蛇咬到後,獨自在床上與死神的搏鬥過程,後段駭人的幻覺與槍殺的清晨,而最可怕的莫過是曾經在艾涅爾一起生活的朋友、家人、愛人所擁有的回憶,反覆吞噬與撕裂僅有的生存意志。而這些黑暗,如此魔幻而寫實,讓人永難忘懷。
我從小生長的村莊「圳寮」,是一個很幸福的農村,但也曾經或甚至正在經歷一樣的人口外流與老化現象。記得小的時候只要爸媽帶我到附近的城鎮遊玩,我都會以為是要去台北,因為台北對我而言才是一個有趣的地方,上大學選填志願,也一定是以離家越遠越好為目標。直到在台北生活的這幾年,才切身感受到城市雖有繁華與便利,但擁擠與速食消費,卻讓心非常不踏實。而農村生活雖然看似平淡無趣,卻讓心靈有更多沉澱與思考的空間與時間。
胡利歐筆下的艾涅爾,也許境遇不像溪洲鄉一樣幸運,但也正因為艾涅爾這樣典型的廢村景象,讓我們更發覺一個村莊的生長與萌芽,是需要更多年輕的生命注入,一如艾涅爾曾經的村莊風光,也在作者筆下栩栩如生一般。
《黃雨》講述的是一個人孤獨度過漫長寒冬與節日,一個城鎮衰老凋零的過程,但我認為在這樣極端死寂的故事裡,其實也反映著春天的第一道曙光,寒冰融化後匯集的河流,以及生為人最不該放棄的傳承與希望。
「在經過那麼多的煩悶和冬雪過後,黎明終於以不同的樣貌到來。」
(本文作者吳志寧為台灣著名鄉土詩人吳晟之子,從小生長在彰化縣溪州鄉圳寮村。)
【導讀】
「我思我不在」──全知的缺席再現記憶的廢墟/ 張淑英
一九五五年出生在雷翁省(León)一個悄然消失的村莊——維加迷岸(Vegamián)的胡利歐‧亞馬薩雷斯(Julio Llamazares),一九八八年完成的第二部小說《黃雨》(La lluvia amarilla)將西班牙這個西北部消失的村莊記憶挪移到虛構的東北部——庇里牛斯山的艾涅爾(Ainielle)。今年進入花甲之年的他,在二○一三年出版社以影音及舞台劇紀念版慶祝《黃雨》長銷二十五週年的喜悅之後,二○一五年二月在我撰寫此文時,與他談論中文版的面世,他說彷彿「安德烈斯的獨白有了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