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似乎出不去。」他說,但又說:「我們會出去的。」
這片森林綿延到北邊山脈,四周圍繞著宛如海洋的巨大湖泊。森林中央有一口井。這口井深約七公尺,潮溼的泥土牆爬滿樹根,壁面凹凸,井口狹窄,井底寬闊,像是一座空心的黏土金字塔。來自遠處的支流和地道的水匯集到河流,再從井底汩汩滲出,黑色的水將地面化為不曾乾涸的泥濘,積成一窪冒著水泡的泥坑,咕嚕嚕的水聲夾帶著尤加利樹的芬芳。或許是大陸板塊擠壓,或是微風一陣陣吹送,細細的樹根搖擺旋轉,彷彿跳著一曲哀傷的慢舞,予人世界在森林深處慢慢被吞噬的錯覺。
大哥體型魁梧。他徒手挖出一把把泥沙,試圖雕出一座能夠爬出去的階梯,可是他一爬上去,梯子就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土牆也跟著碎裂。
小弟個頭矮小。他坐在地上,兩隻手環抱雙腳,吹著膝蓋才劃開的傷口。他一邊想著弱者總是先流血,一邊盯著哥哥摔了一次、兩次、三次。
「好痛。我猜腳斷了。」
「別怕流血。」
外頭天空的太陽循著拋物線躲進了山後,傍晚昏暗的天色像布幕般從井口降下,兩人幾乎只能看見彼此蒼白的臉頰、眼睛和牙齒。想在壁面開闢一條逃命路似乎徒勞無功,此刻大個子站著,若有所思,雙手插在褲耳,在一天將盡時刻尋找隨著陽光消失的謎題答案。
「站起來,或許你踩在我身上搆得到井口。」
小個子身體發抖,但是他不覺得冷。
「太高了,我做不到。」他站了起來並說。
大個子抓住他的手,使勁拉起他爬上他的肩膀,兩人像玩著長高遊戲,融成一個人。他們搖搖晃晃,不得不靠著牆壁,站在上頭的小個子明白他們不可能搆得到任何凸出的物體。
「沒辦法,太高了。」
大個子依舊緊抓著小個子的腳,抬起他,將他舉到雙手所能舉起的高度。
「現在呢?可以嗎?」
「不行,不夠高。」
「你舉高雙手了?」
「當然!」
當小個子示意大個子放他下來,大個子卻仍拚命往上跳,跳到雙腿對抗地心引力的極限。他先呼氣,接著像憤怒的動物喘著氣,最後兩人雙雙跌落,大個子的手肘和背部撞上柔軟的泥土地。
「差一點嗎?」
「不知道,我閉著眼睛。」小個子說。
夜幕降臨,森林的呢喃夾雜著惱人的嗡鳴聲,鳥的嗉囊傳出的喘息像是一團杳無形體之物,包圍整個空間。兩兄弟抱在一起躺在比較乾的地面,認命待在由樹根環繞的新天地。他們都沒睡,怎麼可能睡得著。
黎明時,這口井染上不同顏色。地勢較高的光禿禿泥土疊上一層銅色,一條條傷疤般的棕色,細針般的黃色。潮溼的土壤呈現黑色和藍色,較內邊的樹根尾端映照紫紅光芒。陽光輕輕柔柔,寂靜中只聽見婉轉的鳥鳴。小個子雙手覆蓋的肚子從哈欠中醒來咕嚕作響。
「我餓了。」
大個子完全清醒過來,脖子一抬,試著看清楚眼前。他伸展著後腳跟還有眼睛僵硬的肌肉。
「別擔心,等我們出去就能填飽肚子。」
「可是我好餓,餓到胃好痛。」
「沒有吃的。」
「怎麼沒有?我們有布包。」
大個子安靜了幾秒。布包躺在井底一角,已經變成一團泥球。他們困在這裡之後從沒碰過布包。
「布包裡的食物是給媽媽吃的。」他的語氣略顯嚴厲。
小個子氣呼呼,卻又不得不認命,他雙手撐著地面,扶靠牆壁站起來。他哥哥抱怨似地嘆了口氣。
「現在我們來試試離開這裡。」
他們花了點時間伸展四肢,確認太陽的方位、估計時間,並且大聲呼救。接著他們輕觸牆壁,仔細檢視,做上記號,尋找黏附在壁面的岩石碎屑、凸起的硬塊和凹洞。他們繼續呼救,重複前一天下午的動作,無奈僅僅往上抬高幾公尺又摔落井底。他們在地面翻挖,希望找到樹根殘塊,或可以充當木條的東西。一個個小時過去,他們呼救的次數減少了。來到正午之後,陽光像一根指向他們的大理石手指。大個子下了決定。
「抓緊我的手,我來將你拋出井外。」
小個子心慌意亂。他想像自己像顆石頭、武器或任何物品被扔出井外,覺得變得極為渺小,可哥哥的心意已決,阻止他繼續抗議。手忙腳亂幾秒後,他們決定了該做哪些動作比較恰當,接著緊抓彼此的前臂,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們不知道這次的努力有沒有用,只能安撫緊張狂跳的心。
「我要旋轉了。別害怕,你覺得雙腳離開地面時就順其自然。我們多轉一會兒,來抓速度,然後我會大聲叫你放手。聽清楚了嗎?」
小個子驚恐地看著哥哥,彷彿第一次見到他。小個子的腦海掠過身體被撞擊的影像,口水滲出硬幣的苦味。
「你有把握嗎?」
「我比較強壯,你又瘦弱。我想應該試一試。」
接著他們預備好動作,大個子打開雙腳站穩,以確保加速時身體平衡;小個子單膝跪地,避免被拉過去,兩人死命抓緊彼此,指關節都泛白了。他們不再猶豫,旋轉了起來。大個子將弟弟往上拉,動作乾淨俐落,他繼續轉圈,小個子先離地一個手掌高,再轉又升高一個手掌高,再往上一個手掌高時身體已然完全與地面平行。他閉著眼睛,緊咬牙根,甚至咬疼了牙齦,他繼續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在半空畫出的圈越繞越大,只見兩人旋轉到幾乎要跌倒在地,而且喘不過氣,小個子身體下降但沒有碰觸地面,接著再次斜轉向上繞圈,繞了兩圈之後最後一次上升,大個子大喊:「現在放手!」小個子依舊閉著眼睛,鬆開了手,像人骨風箏從地面飛向太陽,不過短短幾秒,他重重地撞上牆壁,那道撞擊的悶響掩蓋了兩人的慘叫,一會兒他從幾公尺高摔落,失去意識,嘴中冒出鮮血,疊在他哥哥頭昏腦脹的身體上,彷彿馬戲團表演的一幕,那些沙袋般堆疊起的肉身從未贏得掌聲。
大個子稍微清醒過來,趕緊上前止住弟弟嘴中冒出的鮮血,確認他沒有大礙,只摔斷幾顆牙和留下些許瘀傷。小個子抗議了。
「我全身痛得要命。這個辦法行不通,而且我餓了。」
大個子對小個子的傷感到內疚。他帶著憐憫和羞愧的目光凝視弟弟,接著抬頭看向弟弟幾分鐘前撞擊的位置。他站起來,靠近點再看,看見了撞擊的痕跡和變形的泥土牆,上面的凹洞印著弟弟的上半身:頭顱、軀體和手臂。上面肯定也卡著幾顆他們根本找不回來的牙齒。大個子的臉龐露出微笑。他知道這要怪自己使盡全力拋出弟弟,但心底一道黑暗的念頭甦醒過來,瞬即串起了他一個個想法,模糊的畫面聚攏,痛苦而真實的計謀浮現。接著他回頭看了看小個子,眼神閃爍著一絲激動。他們掉進井底已經過了二十四個小時。
「我有個主意。」他說,接著又說:「可是你得做個保證。」
2
布包裡有一塊大麵包。兄弟倆要買食物,就得從家裡走到長著香檸檬斜坡的那條路,跳著踩石頭渡河,再穿過野生的小麥田。若想節省時間,可以穿越森林,這意謂著只要走半天路;加上回程,一共花上一天的時間。
「我渴了。」小個子說。
「你可以喝那邊的水。我剛喝過,水很清涼。」
「但是很髒。」
布包裡有一塊麵包和幾顆乾番茄。大個子靠近奮力冒水的角落,跪下來挖了一個小洞。半晌,洞裡積滿水溢出來。大個子低下頭,大聲地喝著小洞的水,像隻乾渴的狗。
「很好喝,喝喝看。」
小個子模仿哥哥的每個動作,包括不太悅耳的喝水聲。
「有泥土的味道。」
「這裡面都是泥土味,要習慣。」
小個子看著布包又說:
「現在更餓了。」
大個子拿起布包一扭,丟到井底的另一頭。
「我說過不能碰媽媽的食物。就吃這裡有的東西吧。」
「可是這裡什麼也沒有。」
「有。等一下你就會看到。」
布包裡有一塊麵包、幾顆乾番茄和無花果。大個子檢視井底的每一吋泥土、每一個坑洞和每一條樹根。他撿起每個發現的東西放在拉起的襯衫下襬,小個子盯著他,搞不懂他在做什麼。半晌,他伸出變黑的指甲,在弟弟面前坐下來給他看戰利品,有壓扁的螞蟻、綠色的蝸牛、黃色的蛆蟲、軟綿的樹根,以及細小的幼蟲。
「我們可以吃這些。」
小個子忍不住露出作嘔的表情。他知道哥哥不是開玩笑,假使哥哥決定兩人得吃蟲和野草,他就得吃。他緊咬嘴唇,忍住噁心感並說:
「好吧。」
他伸出手拿起一把螞蟻塞進嘴巴,屏息著囫圇吞下,接著舔起齒間確認沒殘留半隻。
「或許餵牠們吃一小塊番茄,嚐起來會更美味。」他擠出虛弱的微笑說。
布包裡有一塊麵包、幾顆乾番茄和無花果,以及一塊乳酪。大個子聽見弟弟的嘟嚷,一把將兜在襯衫裡的食物全灑在地上,伸出手背甩了弟弟一巴掌,但是他的手太大,弟弟的臉太小,也同時打中了弟弟的太陽穴、下巴和耳朵,還波及嘴巴。只見小個子的牙齒神經掀起,牙齦紅腫,牙骨嗡嗡作響,整個人仰躺在地,半邊臉麻痺腫起,他忍著彷彿剪刀劃過的疼痛,掉下眼淚。他沒抬起頭,幸運沒遭殃的那隻耳朵,聽見了警告的聲音迴盪成井底深沉的回音:
「布包不是解決的辦法。你膽敢再提一遍,我就壓著你的頭埋進土裡殺掉你。」
布包裡有一塊麵包、幾顆乾番茄和無花果,以及一塊乳酪。
小個子不敢再提起那只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