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了透無生、暢此生生
林安梧(前慈濟大學人文社會學院院長)
老友君祖兄的大作「從《易經》解《六祖壇經》」要出版了。這是君祖兄諸多「從《易經》解」的作品。話就「從《易經》解」說起吧!
說了《易經》,說了《六祖壇經》!說了儒道,也解了佛禪。儒道本來不是佛禪,說著說著,佛禪有儒道,儒道有佛禪。好像幾家人,說三家人可,說兩家人也可,卻成了一家人。這一家子人,說長道短,說天道地,說古道今,說中說西,說天理道時勢,說個變易,卻也簡易,又還歸於不易。管他變易、簡易、不易,卻是歡喜,真是歡喜。
易者,簡易、變易、不易也。「變易」是現象,「不易」是本體,「簡易」卻是律動。這律動是「造化之微」,是「心念之幾」,落在天地間、著於人間場,便是「事變之勢」。易經者,參造化之微,審心念之幾,觀事變之勢也。
潮起潮落,日昇月降,萬有一切,就在這律動的形著過程中,上溯其源,我們說那是「道」,下委其形,我們說那是「器」。「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器不離,理氣不二。
生命就在律動中,現乃謂之象,斯為現象也。形乃謂之器,斯為萬物也。「生」是創造,「命」是限制,生命是在創造中限制,卻也在限制中創造。君祖兄的「從易經看」可真是生命哲學的雋品,在創造中限制,在限制中創造,讀來俐落清爽,卻又意韻悠長。
他從諸多人間事物,經籍掌故,調適而上遂於道,他真能莫若以明,照之以天。在道體的光照下,經由《易經》生生之理,落實看到了命限,在命限中看到了氣數之周至蜿蜒,卻也顯現了生生的莊嚴。
佛教本來為的是「苦業的解脫」,人生煩惱憂苦,因果輪迴,有了般若智慧,方得解脫。佛教早先總免不了這「苦業相」與「解脫相」,蓋解脫者,解脫此苦業也。他要用般若智慧破解一切,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儒家卻說的是「生生之成全」,陰陽造化,乾坤並建,人為天生地養,參贊化育。儒家不說業力輪迴,卻說繩繩繼繼,天長地久,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人生兩間,有煩惱憂苦,卻也有喜悅歡樂。雖有生老病死、成住壞空,卻又薪火相傳,明照天下。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佛教東傳,白馬馱經,來了華夏,換了水土,這裡沒有種姓階級,不說苦業輪迴,這裡說的是「人皆可以為堯舜」,說的是「人之初,性本善」。這讓佛陀原先的「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大大增了乾坤宇宙般的底氣,果真是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那苦業相不見了,由苦業相要去解脫的解脫相不見了。物無自性,這本不須再說,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果也不再著相了。相解了,性空了,卻找到了真正的自性,佛性乃真自性也。自本心、自本性也。明心見性,見性成佛。
佛法不再糾纏業力果報,不再困結意識染污;禪宗卻敢呵佛罵祖,說要明心見性。原來要「時時勤拂拭,莫令惹塵埃」,如今卻「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自本心、自本性果真是圓滿,即寂即照,即照即寂。自此東土之佛教,華夏之禪宗,逐漸脫去了苦業相、解脫相,而顯示出佛性的圓滿相、福氣相、富貴相,這圓滿相、福氣相、富貴相,儘管有人把它弄得俗了。但總的來說,還是不俗的多,他所顯示的仍是圓滿相的莊嚴、福氣相的清淨、富貴相的尊崇。呵!呵呵!淨土不再只是彼岸的清淨,淨土可以是此岸的幸福。
佛法原來說的是鏡中花,水中月,夢幻泡影。儒家說的卻是山河大地,盛德大業,瓜瓞綿綿。蘇東坡「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這無非是禪機處處,這豈不是鳶飛魚躍、綠樹青山!儒門說「天與大文,山深川廣;人能內省,日就月將」,佛門唱「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原來佛陀與先師仲尼,卻成了至交好友。
《易經》本為「生生」法,從「生生」看去,萬法皆生,仔細讀來,生意盎然,滿心歡喜。《六祖壇經》卻是「無生」法,從「無生」看去,了達諸法,如如自在,何罣礙之有!
嫻熟佛法的朋友,常說要用「無生法」包蘊「生生法」,甚至說要用「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志業」,蓋了透無生,所以暢此生生也。若果真深契《易經》,天人性命,相與和合,入於「存有的根源」,因之而「存有的開顯」,便可以有適當的「存有之執定」也。觀此生生,了透無生,更見生生也。
君祖兄,易經嫻熟、壇經了透,意到筆隨,觸處生機。造個景,說個事,自成了道理;拐個彎,取個徑,又有了契機。說個「田」可以化成「由」,可以轉成「甲」,又震雷成「申」,真乃「帝出乎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隨著君祖兄文字,感其意味,體其意韻,明其意義。讀之、誦之,喜之、樂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咀嚼涵泳,優游其間,一時難禁,心念既起,出個卦象,討個機宜,想起了副有趣對聯,聯曰「田由甲申出帝震,猴候侯起來經綸」,卜之於天,是為序!
自序
自正性命
劉君祖
繼《從易經解心經》、《從易經解金剛經》之後,《從易經解六祖壇經》是我第三部以易解佛的嘗試之作。習易近半世紀,承師論友,深觀世事,品味人生,感悟殊多。涉獵佛經迄今仍是隨興之所至,讚嘆其高智與悲憫之情真,未入體制規範,順化隨緣,倒也自在。
《心經》述大乘法要,精簡凝鍊,循序開導。《金剛經》消重重業障,化甚深執著,晨鐘暮鼓,動人心神。無論佛說或觀音菩薩說,梵土高慧確實通透光明,世間譯本信達且雅。《壇經》為六祖惠能的弟子所編撰,為真正完足的中土佛經,與後世一些公案語錄或禪解等不同。我讀《壇經》,處處感受到華夏文明的獨特丰采,雖承述佛法宗旨不失,卻與梵土諸經有異。
佛經記述法會因由,從不言明何年何月何日,只說「一時」,似寓一切時間的永恆之義。《壇經》承續其意,許多法會或機緣只言「一日」或「時」,但〈護法品第九〉載明「神龍元年上元日」、「其年九月三日」,則天中宗下詔表揚獎諭六祖。〈付囑品第十〉詳記「師於太極元年壬子,延和七月,命門人往新州國恩寺建塔,仍令促工。次年夏末落成。七月一日,集徒眾曰:吾至八月,欲離世間。」又記:「大師七月八日,忽謂門人曰:吾欲歸新州。」「大師先天二年癸丑歲,八月初三日,於國恩寺齋罷,謂諸徒眾曰:汝等各依位坐,吾與汝別。」乃至六祖涅槃之後種種預言實現,明確的年月日都有記載。古印度歷史缺漏殊甚,中國史書浩如煙海,記載詳實,這是鮮明的民族性差異。
又〈行由品第一〉中,六祖自報家門:「惠能嚴父,本貫范陽,左降流於嶺南,作新州百姓。此身不幸,父又早亡,老母孤遺移來南海。艱辛貧乏,於市賣柴。」這是華人典型對出生長養之地重鄉戀土的情感,即便出家亦不忘懷,所以預知時日還要回新州落葉歸根,而赴黃梅禮拜五祖前,也受客銀十兩充老母衣糧以盡孝心。〈機緣品第七〉中所接引諸生,各個註明籍貫來處,這在印度佛典中都不會看到。民初熊十力先生出入儒佛,歸宗大易,著作每稱:「黃岡熊十力造。」一方水土一方人,同人卦欲通天下之志,〈大象傳〉稱:「君子以類族辨物。」觀卦〈大象傳〉則稱:「風行地上,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
五祖初見六祖即問:「汝何方人,欲求何物?」又問:「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惠能回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五祖應該是當下便已印可,為了保護他,以及進一步試煉觀察,故意疏遠。佛性無南北,人性亦有同心同理處。孟子稱:「人人皆可為堯舜。」春秋太平世為「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乾卦最高境界為「群龍無首」,〈文言傳〉推崇為「天下治也……乃見天則。」〈彖傳〉揭示落實理想的做法:「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六祖大徹大悟時的感嘆:「何期自性本自清淨……本不生滅……本自具足……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五祖為之印證:「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即名丈夫、天人師、佛。」拈出自性二字,就接通了華夏文明的血脈,自強不息,自天祐之,自昭明德,一切不假外求,反求諸己。
菩提達摩東來,禪宗法脈傳至六祖後,不再單傳衣缽,改為處處開花,這也是消弭同門紛爭的大智慧,由五祖到六祖的深心共識。孔子逝後,儒分為八;墨子過世,墨分為三。家人反目,兄弟鬩牆之事,為學從政惡例不勝枚舉,其根由安在?弘忍一切了然於心,周密部署,秘傳衣缽後只能催促惠能南逃,往後十餘年,清淨佛門不斷上演買兇追殺之事,《壇經》刻意描述,其意安在?我們在梵土佛經中看得到這種同門相殘之事嗎?中國的政治智慧早熟,無所不用其極的政爭亦酷烈,諸子百家思想皆以經世致用為主,而印度佛法所示幾乎全不措意於此。利之所在,弊亦隨之,這裡面可能很值得我們深思。
如今,佛家思想已融入中土,為不可或缺的三教之一,反而印度今日佛教衰微,除了遺跡外無足輕重。可說華夏文明的兼容並蓄,無論遭遇多少劫難與考驗,數千年古文明存續至今,而其他古文明盡皆名存實亡。這些也都耐人尋味,針對今日又復大爭之世的亂象,仁人君子,眾善知識,如何為天地立心,繼往開來,或宜虛懷深究,果毅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