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小事的魅力 文/林婉瑜
二○○三年,日本大導森田芳光將《宛如阿修羅》拍成電影。
一開場就是阿修羅神的圖騰,旁白說道:「阿修羅是印度古神之一,看似為公平正義而戰,事實上,內心卻潛藏嫉妒、憤怒、怨恨等情感,像紛爭不斷的人世。」
原著小說裡,鷹男則是對著四姊妹的背影感嘆:「簡直就像阿修羅。」甚至四姊妹的母親藤,在發現丈夫口袋藏有外遇對象的孩子的玩具時,「有那麼一剎那的時間,藤的臉變成了阿修羅」。
在這個四姊妹發現父親外遇,同時努力處理自身感情風暴的故事裡,阿修羅隱喻了女人溫柔卻恆定的力量,與機心。
現實生活中,向田邦子來自育有三姊妹的家庭;她的作品,無論散文或小說,時常描寫家庭生活與姊妹間細膩的情感。
那是我很熟悉的。
父親只有我與妹妹兩個女兒,我在小女生的環境長大;現在,自己也生養兩個女兒。那種纖細與幽微我懂得,有時也想像,家中有個男孩會有所不同嗎?
向田的文筆是這樣,讓人想到自身。
小說裡,三女瀧子、四女□子從小便處於競爭比較的關係。
我與妹妹亦是如此。從小,若母親只有一塊橡皮擦,她會私下拿給妹妹;若同樣請母親接送,我經常等上半個小時,妹妹不用等,母親會早於約定時間許多出現在妹妹眼前。為什麼一起逛街時,母親的手搭在妹妹肩上,而我總是落單?與她相處,沒有時優時劣的緊張情勢,只有經常性處於劣勢。
也許不算競爭者吧,自始都沒贏過的。
單純內向的瀧子,最終為了保護□子,鼓足勇氣把恐嚇□子的人約出來狠狠教訓一頓,這是瀧子與□子的和解。而我與妹妹的和解似乎還懸在未來某一時間點,無到來的跡象。
閱讀向田,那些家庭情境、手足相處,像某種概括影射,與你我生活總有某些重複與疊合;那些看似無謂的零件什物,同樣也散落在我們周遭。所以儘管那是將近半世紀前的文字,它們無視時空阻礙輕易地召喚,溶解我們。或說,是我們自動走入向田描繪的場景,而與之悲歡。
小說中有許多細節,是電影裡看不到的。
電影裡,為了變成植物人的丈夫鎮日傷心的□子(深田恭子飾),是因一時失神偷了東西,被店員恐嚇威脅;小說中,哀傷的□子是「對溫柔太飢渴」,事後被一夜情對象宅間威脅。
又如勝又(中村獅童飾)對瀧子(深津繪理飾)這段表白,實在非常可愛,電影裡沒有,小說中才得以讀見:
瀧子驚訝地回頭,勝又急忙從口袋裡拿出大張的便條紙,用簽字筆匆匆寫了幾個字,貼在玻璃上。便條紙上用稚拙的字寫著:「沒有大學學歷不行嗎?」
瀧子瞪大眼睛。
勝又撕了那張便條紙,又重新寫了大大的「欣賞」兩個字,然後,又重新寫了「喜歡」這兩個字,最後又想了一下,寫了「愛」這個字,「啪」一聲貼在玻璃上。
瀧子倒抽了一口氣,勝又懦弱的雙眼溼潤,好像隨時都會哭出來。
阿修羅也有軟弱的時刻。
小說中的女主角們,對愛的信仰成為一種執念。
所以儘管□子提早下班撞見了陣內的背叛,還傻呼呼地說:「因為我不應該提早下班,突然回家……所以,我可以當作沒有發生。」儘管綱子想要了斷與有婦之夫貞治的關係,還是在與其他男人相親後忍不住打電話給貞治:「是我,我想馬上見你。」而四姊妹的母親藤,則是站在丈夫外遇對象家門外,痴痴地看著那棟建築。
向田不直言愛,不直陳遺憾,她給予一個又一個情境,一些相處的對話或片段。散文中小說中都是如此。
幫助構成這些情境的無所不在的「小事」,充滿魅力:勞作課被踐踏的紙鳶(《女兒的道歉信》)、語氣疏淡的父親的家書(《父親的道歉信》)、裂痕像母親後腳跟的鏡餅(《宛如阿修羅》)、讓筷子休息以便細嘗食物真滋味的筷枕(《午夜的玫瑰》)……枝微末節,向田把注視轉向那個物件,物件就成了人生況味的指涉,有溫暖的氣味。
這是小事的魅力。
如小說家童偉格所述:「所謂『完整』總也是假象,當我們嘗試從她的一個零餘舉措中,歸納完整的她是什麼,我們很可能是對自己過於輕饒,對他者過於盲目。」
不要錯過小事。
無法四捨五入的零碎。
這樣的小事可以像「雨水滴落的聲音/輕輕將世界擊碎」(陳雋弘詩句);可以是一杯沸騰的茶「一個溫暖的夢為何此狂暴/雪巴茶知道」(鴻鴻詩句);可以是「擱在懷裡的檸檬啤酒/輻射出與你等量的暈眩」(孫梓評詩句)。
懂得這些小事的同時,你我似瞬間走入充滿音樂的房間,瞬間鬆開了,原本要揮向整個世界的拳頭。
讀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二日這則新聞:「編號B-2603波音737型的遠航客機,於台北飛往高雄途中空中解體,墜毀在苗栗三義,機內上百名乘客全數罹難,其中包括一名日籍女性作家向田邦子。」我嘴巴微張無聲地喟嘆。
照片底,秀氣、醞有種種風情的邦子故去,已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
《宛如阿修羅》和她的諸種著作是昭和時代的作品;但這些文字與你我無隔閡,彷彿時間不存在,文化切分不存在。
這種直指人心的力量,我相信二十年後翻讀還是一樣。
不刻意追求傳奇,向田邦子獨特的凝望與堅持,和實踐在生活裡的品味,終究,成了一則傳奇。
※【本文作者簡介】林婉瑜:詩人,著有《索愛練習》、《剛剛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