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頭很美的長髮,大概接近手肘,再差幾吋就到腰。
我問她:「妳想留到哪裡?」
她笑著,搖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接著她繞到我背後,輕輕把下巴靠在我的頭上,將長髮分成兩束撥到我胸前,「你也有長髮了。」她笑得天真。
看著垂在我兩側肩膀上的頭髮,好像我真的也有長髮一樣。我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十歲的小女孩,可愛小巧的白皙臉蛋好靠近,她也低頭看著我,鼻尖幾乎要觸碰著,我們很有默契地一起笑。長髮像黑色紗幔一樣垂落在我們四周把我們包圍在小世界裡,沒留過長髮的我從不知道頭髮碰到脖子竟這麼地搔癢,忍不住發笑,也令我心跳。
那是我永難忘懷的記憶。
有好幾年沒見,就像是一輩子那麼久。所以當我再次見到她時,我的情緒可想而知有多麼地激動。
「終於找到妳了!我一直想見妳,很想看看妳長大後的樣子。還有,我一直想跟妳說對不起。」我說完,心裡覺得怪異,她還是多年前十歲的模樣,但我卻已十七歲了,奇怪,我們明明同年啊。她為什麼沒長大?
她過來牽起我的手,我突然想哭,好久沒握著她的手了,真的,我好懷念,好想念,好想哭。
我不疑惑她為什麼沒有長大,很理所當然地開始和她玩。我玩得愈開心,模樣變得愈小,不知不覺,等我發現時,我也變回十歲的模樣了,身上還穿著一件小時候最愛的一件T恤,上面的英文字母寫著『summer』。長大後早已忘了這件T恤塞哪去了,怎麼找也找不到,可能是老媽清衣服時把它扔了,因為它對我來說太小,我也不可能再穿,但我現在穿著它,就和全新的一樣。
「妳長髮留回來了,太好了,妳不知道妳剪掉時我有多難過。」我一遍遍又一遍遍地撫過她的長髮。
她話不多,很愛笑。我摸她的頭髮時,她總是笑,好像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
「小魚,我們去教室畫黑板好不好?」她問。
小魚。我喜歡她用可愛的聲音這麼叫我。
她用各式顏色的粉筆在黑板上畫了許多魚,尤其是有藍色尾巴的魚畫最多。我很愛這段時間。每次體育課時,我們都會偷偷溜回教室玩粉筆畫黑板,和她相處的時間永遠都不夠,我們必需再回去操場免得被老師發現,每到這時候我就覺得好像世界末日的憂愁,好希望整個世界只剩我們兩個。
「你什麼時候要走?我們可以玩到什麼時候?」她怯怯地問。
她近乎哭泣的問法讓我不捨。
「我要留在這裡,不走了,我們可以一起玩一輩子。」我說。一輩子都不要離開。
她露出我思念許久的笑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微笑時就會熠熠生輝。
這時下課鐘敲響,她放下粉筆,緊張地說:「糟了,他們要回來了。」
「放心!我不會再讓他們欺負你了,絕不會,不會!妳看!我長大了,可以保護妳了,妳看!」一下子我又慢慢地抽高長大。
可是我愈大,她的模樣卻愈糢糊,這時我才驚覺我身處在夢境之中。
「停!不要再長大了!」我喊叫著,但我已經變回十七歲的模樣,而她也消失不見。
身體好重,呼吸急促,口乾舌燥,頭腦昏沉。手緊握著拳頭,我聞到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睜開眼,天花板的燈好亮。
「你醒啦?」熟人的聲音。
我轉動眼珠,看到小白和黃聖堯站在床旁邊,他們身上還穿著學校的體育服,站著三七步的痞子樣。
「放學囉,媽的,你運氣好,今天課後輔導考數學你沒考到。」黃聖堯說。
「我肚子挨了一刀,又被剃毛,最好這樣叫運氣好。」我寧願再拿一張十分的數學考卷回家。
高三這一年,我第一次被女生看個精光。青春期之前都不算的話,這確實是第一次。事發原因是最後一節體育課上到一半,我肚子痛到直接當場趴在地上,平常一副男人樣的女體育老師嚇得花容失色,叫了一台救護車一路嗚啦哇哇叫地把我送進醫院。
診斷是急性盲腸炎,醫生哈哈說沒事,割了就好。不過是條可有可無的盲腸,但痛起來真的很要人命。
麻醉打進來,意識漸漸模糊。手術室好冰冷,我忍不住一直顫抖,像是快要被活活冷死。我還真怕會這樣冷死在手術台上,甚至想奮力起身隨便抓住一個人來抱,不論是誰都好,就算是剛才那位差點把我閹掉的護士也行,我好想要一點溫暖,或是,拜託,誰來牽一下我的手啊?
然後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到我夢裡來,安撫我的害怕恐懼。時常夢見她,但從未像這次如此清晰,牽著手的觸感還在,好逼真的一個夢。
我問:「我肚子餓了,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我餘光瞄到老媽出門常帶的那把遮陽傘放在旁邊的椅子上,希望她不在是因為去幫我買便當。小白和黃聖堯這兩個白痴,只拿一罐蠻牛來探我的病,連一根香蕉也沒有。
「回家個屁,你至少要躺三天,也不能馬上吃東西。」小白蹺著二郎腿坐我床沿邊說:「接下來你會一直放屁,護士說這樣都算正常。」
「喂,你沒有盲腸了,那你以後就不能叫藍偉了。」黃聖堯又說。
藍偉,對,說到藍偉,我得費心解釋一下這件事。我名字叫藍偉禹,小學時別人都取諧音,叫我藍尾魚,或鮪魚,小學生多可愛是嗎?到了國中,健康教育課本教我們盲腸的別稱又叫闌尾,很好,從此我莫名其妙被叫藍偉,或直接被叫盲腸。
他們一直對我闌尾盲腸地叫,可能真的把我的盲腸叫煩了,我的盲腸才會決定脫離我。
「哇,開刀耶,感覺怎麼樣?」小白盯著我肚子上的傷口,近看一眼又馬上皺起鼻子後退,靠,好像我是一塊發臭的爛肉。
「怎樣?嚇死人啦!」主要是那個護士讓我嚇死,「不過麻醉後就沒感覺,跟睡著一樣,我一直在作夢。」
「夢到跟哪個妞約會啊?」黃聖堯一邊吊兒郎當地問我,一邊把送我的蠻牛灌掉。我希望他會嗆掉。
「是有夢到一個很小的妞跑來跟我玩,但別想太多,這個小妞年紀小到只能跟我玩盪韆鞦,玩得正高興就跑了,鐵定是因為你們來才嚇跑的。那夢很真實,感覺她剛剛還在,我還記得那小女孩的聲音,現在耳邊好像也聽得到。」我環顧四周,下意識想找小女孩的身影。在六人病房裡每個人或坐或躺,裡面只有我最年輕,來探病的也沒人帶小孩來。
黃聖堯和小白跟著我的目光轉頭看,他們也沒看到什麼小女孩。
小白驚恐地說:「這夢怎麼有點恐怖啊……在醫院裡夢到小女孩來找你玩……幹,起雞皮疙瘩了啦。」然後開始搓他的手臂。
恐怖個頭,小白這個人從小就最沒膽。
「喂,藍偉,你沒有闌尾了耶。」黃聖堯把話題拉回上一段,靠,沒聽到我在說小女孩的事嗎?
「那又怎樣?那東西本來就可有可無。」我不耐煩。
「你沒有闌尾,那以後就不能叫藍偉了……」黃聖堯思考,「啊!叫你楊偉好了!」
「楊偉個屁!我媽又沒改嫁,你給我改什麼姓?」渾帳,叫我陽痿,他是跟我睡過嗎?
「哎,你想想看,叫楊偉不錯啊,你叫藍偉就沒闌尾了,那以後叫你楊偉,你就不會陽痿啦!」黃聖堯說完,小白在一旁附和起鬨:「楊偉這名字好啊!」
「去死。」我說。
之後整個高三學期末我都被叫楊偉。
這是段很奇怪的友情,我從沒想過會和他們牽扯這麼久。認識小白和黃聖堯好幾年了,從國小就認識,國中又同校,高中還是遇到,這樣一起混久,混到都快糊了,也就更分不開。
仔細回想,第一年認識他們時,我就很想一人給他們一腳。因為他們,害我欠下了一句道歉。一欠好幾年,彷彿就要欠上一輩子似的。
真的都是他們害的。
或許是嘲笑人的報應,在我出院沒多久,黃聖堯就進了醫院。有點嚴重,又不算太嚴重,醫生只給他纏了些繃帶就放他出來。我碎唸,難道就不能把他關在裡面嗎?這時候開始他已經叫了我幾天的陽痿,就連班上其他幾隻畜生也跟著叫,真希望他能永遠消失。
黃聖堯這個白痴會進醫院,原因可以讓我和小白足足笑三年。
事發當天,黃聖堯和隔壁班的一個痞子打睹比賽,看誰可以放開雙手騎單車騎最遠。隔壁班的痞子覺得比這太小兒科,決定加碼。放開雙手騎單車,同時還要左手拿可樂,右手拿漢堡,比騎得遠又吃得多。
隔壁班那個痞子還帶女生來助陣,一群女生替痞子高喊加油。痞子看來就是個小白臉,專拐女生。黃聖堯看了很不是滋味,他這邊只有我和小白站在旁邊瞄他,連加油都懶得跟他說。
「操,那些女生都瞎了眼。」黃聖堯不平,嫉妒的怒火引燃好勝心,拚老命地吞漢堡灌可樂,兩隻腳快速踩著單車踏板衝刺。
眼看就快要贏了,隔壁班的其中一個綁馬尾頭的女生竟丟塊石頭在黃聖堯的路線上。那石頭起碼像磚塊那麼大,黃聖堯的速度又太快,在碰到石頭的瞬間,他的重心馬上失衡,單車失控地摔飛出去,全部的人眼巴巴看著黃聖堯滾在地上,漢堡和可樂在空中四散。
整個過程不過一眨眼的時間。
全場像意外事故發生那樣,在驚嚇中靜默。
黃聖堯自己先站了起來,整台單車的龍頭不僅歪掉還落鏈。黃聖堯本人比單車還慘,整身在大飆血,尤其他的鼻子最駭人,磨到了柏油路面,一片紅,當下我還真怕他鼻子不見了。黃聖堯因痛,下意識去摸到鼻子上的血,呆掉的表情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幹。」
丟石頭的馬尾頭嚇得說不出話來。
沒多久,我和小白就按著肚子笑到跪下去。
「幹!笑屁!快載我去醫院!」黃聖堯一臉哭喪。
那個馬尾頭很自責,也要跟著我們一起去醫院。
我騎腳踏車載黃聖堯,小白載馬尾頭。醫院離學校遠,我騎得汗流浹背,背心都被汗水浸濕了。半路上,黃聖堯幾度痛到閉起眼睛休息,小白很白痴地說:「黃聖堯振作點啊!如果你看到你阿公跟你招手,千萬不要跟他去哇!」
「靠夭……我阿公還活著啦……」黃聖堯氣若游絲說。
我和小白笑到手軟,差點讓單車撞上電線桿,黃聖堯一路把我們幹譙死。
在醫院裡,黃聖堯哀號倒楣,摔掉半條命。
小白安慰:「樂觀點,還有半條命啊。」
小白從以前就樂觀得無厘頭。也幸虧黃聖堯夠魁,大隻佬一個,要是換成瘦巴巴的小白,連半條命也沒有。
黃聖堯的臉部傷勢最嚴重,身上的血滴滴答答流不停,像出了什麼重大車禍。我和小白、馬尾頭湊錢給他掛急診,擔心不快止血他會比他阿公先走。
「哎呀,臉都毀了。」替黃聖堯包紮傷口的護士說。
「不,他的臉本來就長毀了。」小白又白目地說。
黃聖堯用大腳踹小白的屁股。
幫黃聖堯包紮傷口的護士我認得,就是她剃了我小老弟的毛。我不自覺把大腿夾緊,下意識的防衛動作,我的光頭老弟好不容易把毛長齊了,模樣還是比之前難看。
「邪門!楊偉,我會摔成這樣,一定跟你做得那個夢有關。那小女鬼是來抓交替的!你趕快去廟裡找師公過過運,別牽拖我們。」黃聖堯的臉貼滿紗布,把受傷的罪怪到我身上。
「瞎講!」我說。明明就是他蠢,干我屁事。而且那小女孩也不是什麼女鬼,我沒說太多,因為我想他們可能也不會記得好幾年前的事。
那個真正害他摔成這樣的馬尾頭從頭到尾都沒被黃聖堯罵,黃聖堯還裝勇說沒事,要她別在意。
走出醫院時牽單車時,我不小心踩到那個馬尾頭的腳,黃聖堯也踢我的屁股,要我注意點。操,還是人嗎?
隔天教官看到他,誤以為是打架的傷,在下堂課的自習時間把我們三個全廣播到訓導處。關我和小白屁事啊?
黃聖堯說是騎腳踏車摔傷的,教官說我們這三個小無賴說謊,騎腳踏車怎麼可能摔成這樣,還說我們一定是偷騎機車才會摔成重傷。
教官在這時候裝什麼聰明,平常騙他他就信,這次是真的他竟給我自作聰明起來。
死黃聖堯,害我和小白陪他站。
教官的訓話比我媽還囉嗦,講得我們恍神,講得我們肚子餓,講到快下課,他才語重心長地問:「你們有沒有夢想啊?有沒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麼?」
我們三個安靜。
「做人要是沒有夢想,那跟條鹹魚有什麼兩樣?」教官的渾身熱血快燙到了我。
教官頭腦有問題,跟我們這種狗屎爛蛋的學生講什麼夢想。難道教官的夢想就真的是當教官嗎?老拿著哨子對我們嗶嗶叫,這算哪門子夢想?
教官放我們回教室時,黃聖堯不屑地說:「夢想能換幾包菸啊?」
但在拿到畢業冊的那一刻,黃聖堯就在我和小白的畢冊上留言寫下:「有夢最美。」
畢業典禮那一天,黃聖堯第十三次被女生拒絕。我說黃聖堯還真有毛病,他告白的對象竟然就是丟石頭害他大飛車的馬尾頭。摔不怕啊?在他要告白前,我和小白早就已經偷笑了他一回,結果毫不意外,他被甩了,哈哈,哈哈哈!
黃聖堯垂著腦袋跑來哭,私底下偷笑歸偷笑,我和小白還是陪他抽菸,抽得頭昏腦脹,抽到天昏地暗。畢業典禮當天抽菸真沒勁,因為教官不抓了。奇怪,莫非我學抽菸就只為了讓教官抓?
我的十七歲,也這麼結束了。
十七歲不重要,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卻不小心遺忘在這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