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史陀為結構主義的開山祖師,台灣已相繼出版《野性的思維》、《憂鬱的熱帶》、《神話學》四卷本等大部頭的論文集。《神話與意義》這本演講集,是一本能讓初學者輕鬆且快速理解結構人類學大師主要理念的入門讀物。它的簡單輕巧並不影響李維史陀陳述其經由厚重論述而得到的重要發現與結論。
本書乃根據1977年底,李維史陀為加拿大國家廣播電台所做的一系列演講編印而成,內容涵括李維史陀分析神話的重要概念。全書分為五章:
第一章:神話與科學的邂逅
第二章:「原始的」思維與「文明的」心智
第三章:兔唇與雙胞胎:一宗神話的分裂
第四章:當神話變成歷史
第五章:神話與音樂
透過李維史陀簡單的舉例,平易近人的語言,言簡意賅的闡述,讀者可輕鬆一覽結構人類學派對神話研究的概貌。本書簡單清楚、立論清晰,不失做為了解結構主義與李維史陀的入門小書。
作者簡介:
李維史陀(1908.11.28~2009.11.1)法國當代著名人類學家,結構主義開派宗師。1908年生於比利時布魯塞爾,早年於巴黎索邦大學攻讀哲學、法律,後改攻人類學。1934年到巴西聖保羅大學任教,並從事南美洲亞馬遜河的印第安人之田野研究,發表《親屬關係的基本結構》、《憂鬱的熱帶》。二次大戰期間,任職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其受語言學家賈克慎(R. Jakoson)影響,以結構語言學的方法研究「原始」民族的親屬制度與文化。1950年任巴黎大學高等研究院(社會人類研究室)指導教授,1959年受聘為法蘭西學院社會人類學講座教授。李維史陀為研究親屬關係、宗教儀式與神話等集體現象提出了新的研究方法,影響遍及人類學、神話學、語言學、文學批評及其他人文社會學科。主要著作有:《野性的思維》、《神話學》四卷、《結構人類學》等書。
譯者簡介:
1993年台灣大學政治學碩士,1997年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社會人類學碩士,現於倫敦政經學院(LSE)人類學系博士班就讀。譯有《原始的叛亂》、《波柏》等書。
章節試閱
第三章
兔唇與雙胞胎
——一宗分裂的神話
這章的開場白,是一位西班牙傳教士阿里阿嘉(P. J. de Arriaga)神父,於十六世紀末在祕魯所記錄的一段令人費解的觀察,這段材料刊載在他的《根絕祕魯的偶像崇拜》(Extirpacion de la Idolatria del Peru)(Lima 1621)一書中。他提到:當時的祕魯,某個地方的神職人員在某次特別酷寒的時節,將當地居民中凡是出生時是腳先出娘胎的、兔唇的,還有雙胞胎的,統統都叫過來,指控他們是造成嚴寒的罪魁禍首,據說他們被迫吃下了鹽和胡椒,又被迫令悔過和招認其罪孽。
好,接下來講。雙胞胎與節氣失序有關聯的想法,在全世界各地都非常普遍地為人所接受,包括加拿大在內。可是如眾所周知的:在英屬哥倫比亞的海岸地帶的印第安人之中,雙胞胎卻被賦與了帶來好天氣、驅走暴風雨等等之類的特異功能,不過,這不在我所想要考慮的問題之內。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所有的神話學家──例如曾經幾次引述阿里阿嘉的作品的詹姆士.弗雷澤爵士(Sir James Frazer)──都不曾問過這個問題:「為什麼有兔唇的人和雙胞胎會被認為在某方面是相同的?」我認為問題的癥結似乎在於找出:為什麼是兔唇?為什麼是雙胞胎?又為什麼將兔唇和雙胞胎湊在一塊兒?
正如有些時候會發生的狀況一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從南美洲跳到北美洲,因為一則北美洲的神話將會給予我們解開一則南美洲神話的線索。許多人曾抨擊我的這種做法,他們認為某族群的神話只能在該族群本身的文化框架內來詮釋、理解。藉由回應這類反對意見之便,我想說明幾點看法。
首先,在哥倫布到達之前的美洲的人口遠遠多於我們以往的猜測,我認為這一事實是相當明確的,近年來所謂的柏克萊學派(Berkeley school)也證實了這一點。既然其人口如此眾多,顯然這些眾多的人口會有相當程度的相互接觸,而信仰、習慣和風俗,容我大膽的說,定會廣為流布。任何一群人都會知道其鄰近的群體所發生的狀況到相當的程度。第二點,就眼前我們所考慮的這個案子來說,這些神話並不是分別在祕魯和加拿大相互隔絕地存在,相反的,在這兩地之間,我們一再地發現到相同的神話的存在。它們事實上是泛美洲的神話,而不是疏隔零散地分布在這個大陸上不同地區的神話。
好,言歸正傳。在圖皮納姆巴(Tupinambas)族(在歐洲人發現新大陸時早已世居於巴西濱海地區的印第安人)以及祕魯的印第安人之中,都有這樣一則神話:一個很猥瑣的男人用一種邪惡的手法成功地誘騙了一個女人。這則神話最廣為人知的版本,是由法國僧侶安德烈.塞維特(André Thevet)於十六世紀所作的記錄,該版本說道:這個被誘騙失身的女人生下了雙胞胎,其中的一胎得之於她合法的丈夫,另一胎則來自那個計誘她的騙子。那個女人原本是要去拜見將會成為她的丈夫的一個神,當她走在半路上,那名騙子出來糾纏,使她誤信他就是那尊神;於是,她就懷了那騙子的孩子。後來她發現了她合法的未婚夫,她又懷了他的孩子,結果生下了雙胞胎。由於這對假的雙胞胎其實來自不同的父親,他們有著正好相反的特徵:一個是英勇的,另一個則是怯懦的;一個是印第安人的保衛者,另一個則是白人的狗腿子;一個給印第安人帶來好處,相反的,另一個則帶來了一大堆不幸事件。
在北美洲,我們碰巧可以發現到一模一樣的神話,特別是在美國與加拿大的西北隅。然而,與南美洲的版本相比對,來自加拿大地區的說法顯現出了兩點重要的差異。例如居住於洛磯山脈的庫特尼(Kootenay)族,以生下雙胞胎為結局的故事只有一則,後來這對雙胞胎中一個成為太陽,另一個成為月亮。此外,一些居住於英屬哥倫比亞的賽里(Salish)語系印第安人,例如湯普森印第安人(Thompson Indians)和歐卡那岡(Okanagan)族,則傳說一對姊妹被顯然不同的兩人所分別誘騙,結果她們分別生下了一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不是真的雙胞胎,因為他們並非一母所生,但既然他們在一模一樣的環境下出生的,至少就道德上和心理上的觀點來看,他們在相當程度上近似於雙胞胎。
從我努力想要表明的觀點來看,這幾個版本是比較重要的。賽里語系的版本削弱了男主角的雙生子性格,因為這對「雙胞胎」不是親兄弟──他們是表兄弟,只不過他們出生的環境極為相近──都是生於一場拐騙。儘管如此,其根本的意念卻仍然完全相同,因為在所有的版本中,這兩位男主角都不是真正的雙胞胎;他們都是由截然不同的父親所生,即便在南美洲的版本中亦然,而且這兩個父親具有相反的性格,這項特徵將會通過他們的舉止以及其後裔的行為表現出來。
因此,我們或許可以說:在所有的案例中,凡是被人說成是或者相信是雙胞胎的小孩(如庫特尼族的版本),後來都會有不同的遭遇,而這日後遭遇的不同,我姑且這麼說,將會拆散他們的雙胞胎關係。而且,將一開始時被視為雙胞胎(不論是真的雙胞胎或近似於雙胞胎)的兩人析離為兩個個體,是出自南美洲和北美洲的各種神話版本的基本性格。
在這則神話的賽里語系版本中,有一個令人十分好奇而且重要有細節。你可記得:在這個版本中沒有任何雙胞胎存在,因為是兩個姊妹分別出外去尋找自己的丈夫。先是一位老祖母告訴她們可以憑藉如何如何的特徵認出各自的丈夫,然後她們分別被半路上遇見的騙子矇騙,而相信那登徒子就是自己應以身相許的良人。她們與騙徒春宵一度之後,後來分別產下一男。
在騙徒的小茅蓬裡渡過了不幸失身的一夜之後,姊姊丟下了妹妹去見她的老祖母──她是一頭山羊,也是某種的魔法師;因為她預知了她孫女的到來,並差遣野兔到路上歡迎她,野兔躲在斷落在路當中的一根木頭底下,正當那女孩抬起腿要跨過木頭的時候,這隻野兔便看見了她的私處,還開了一個很不適當的玩笑。這女孩極為光火,抄起手中的棒子就打,結果把野兔的鼻子給打裂成兩半,這就是至今所有野兔家族的動物的鼻子與上唇都裂成兩半的原因。而具有這種特徵的人類被稱為「兔唇」,正是導源於兔類動物這種構造上的特徵。
換句話說,那個姊姊開始打裂動物的肢體,如果這個打裂的行動,不是在打裂了鼻子之後就停止,而是繼續下去,擴延到全身和尾巴的話,她將會把一個個體變成雙胞胎,也就是說,兩個極為相似或相同的個體,因為他們均為整體的一部分。從這個角度來看,去發掘全美洲的印第安人心目中關於雙胞胎之起源的觀念,就成為非常重要的事。而我們發現到美洲印第安人普遍相信:雙胞胎是母體內會逐漸凝固而變成小孩的液體的一種內在分裂的結果。舉例來說,一些北美洲的印第安人禁止孕婦在躺著睡覺時很快地翻身,因為若是如此,她體內的液體就會分成兩半,就會生出雙胞胎來。
在此還須提及一個溫哥華島上的瓜求圖(Kwakiutl)印第安人的神話。這個神話說的是一個小女孩,因為她生了兔唇,所以每個人部討厭她。後來,出現了一個歐格雷斯(ogress)──超自然的吃人女妖──拐跑了所有的孩子,包括那個兔唇的小女孩。女妖把孩子們通通裝進她的籃子裡,好帶回家去吃,那個兔唇的小女孩是第一個被裝進籃子裡的,當然也就被壓在最底下。結果,小女孩成功地用一個她在海灘上拾的貝殼割破了籃子。因為籃子是被背在歐格雷斯的背上,於是這女孩才得以第一個掙脫逃跑。她是先用腳掙脫的。
這個兔唇的女孩的姿勢,與我之前提到的那個神話中的野兔的姿勢,是相當平行的:當牠躲在橫阻於女主角所經路上的木頭底下時,她蜷伏在女主角底下,牠與她的這種相對姿勢,看起來就像牠是她所生出來的,而且是腳先出娘胎的姿勢。因此,在這一切的神話之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一種固定的關係。將「雙胞胎」與「分娩時腳先出娘胎」或其他相同的姿勢(從隱喻的角度來講)聯結在一起。這樣,就明白地廓清了我們在一開頭所講的阿里阿嘉神父的祕魯經驗之中,雙胞胎、出生時腳先出娘胎的人,以及兔唇的人這三者之間的聯結關係。
「兔唇被認為是一種雙胞胎的原初形態」這項事貫,可以協助我們解決一個相當根本的問題,這個問題對於專門研究加拿大的人類學家尤為重要:歐吉布瓦印第安人(Ojibwa Indians)和其他屬於奧貢克語系(Algonkian-speaking family)的群體,為什麼選擇野兔做為他們所信奉的最高神祇?歷來已經有人提過幾種解釋:野兔在他們的食品之中,若不說是核心,至少也是一個重要的部分;野兔跑得飛快,這是印第安人應有的德性之中的一個範例等等,沒有一個是足夠令人信服的。但是,倘若我之前的詮釋正確的話,那麼這樣講似乎要可信得多:一、在整個齧齒類動物的家族中,野兔是體型比較大、比較引人注目,也比較重要的,所以牠可以被舉為齧齒類動物的代表;二、所有的齧齒類動物都表現出一種使牠們被當成雙胞胎原初形態的肢體特徵,因為牠們的身體都有部分是裂開的。
在神話中,每當母親的子宮裡有一對雙胞胎或甚至更多小孩的時候,通常都會隨之產生非常嚴重的後果,因為即使是只有兩個,孩子們還是會為了搞清楚誰將享有第一個出世的尊榮而開始打鬧不休。而且,其中一個比較壞的免不了想抄捷徑(姑且這麼說)以求早一點出世;結果,他不遵循自然的途徑,扯開母親的身體就跑了出來。
我想,這是關於「腳先出娘胎」為什麼被等同於雙胞胎的一個解釋,因為在雙胞胎的案例裡,其中一個孩子的急躁,將使他毀掉母親,以求能成為先出世者。雙胞胎與胎位顛倒(腳下頭上)都預示了難產,或者我甚至可以稱之為英雄的出世,因為這孩子將奪得主動地位並成為某種的英雄──在部分案例中是殺人的英雄:但是他打完了一場非常重要的勝仗。這就可以解釋為何某些部落要將雙胞胎和腳先出娘胎的孩子殺掉。
真正重點是:在所有的美洲神話中,我可以說在全世界的神話中,我們都可以見到神祇和超自然的人物,扮演著上界的權力與下界的人類之間的中介角色。他們可以用諸多不同的方式出現:例如一位彌賽亞(救世主)之類的角色,或是天界的雙胞胎。此外,我們可以看到:在奧貢克的神話中,野兔的地位正好處於彌賽亞──一位獨一無二的中介者──與天界的雙胞胎之間。他不是雙胞胎,但他是始初形態的雙胞胎。他還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但他有兔唇,他處於變成雙胞胎過程的半途。
這可以解釋:在這則神話中,身為神祇的野兔,為什麼有著讓評論家和人類學家傷透腦筋的曖昧難明的性格:他有時候是一位非常聰明的神祇,負責維繫整個宇宙的秩序,有時候卻是滑稽的丑角,蠢事接連不斷。同時,如果我們將奧貢克印第安人挑選野兔的因素,解釋為:野兔是一個介乎兩種狀態之間──(a)一位造福人類的單一神祇和(b)雙胞胎,前者是好的,後者是壞的──的個體,我們也就能最適切地理解他的性格。因為兔子尚未完全分離成兩個,還沒有成為雙胞胎,所以兩種相反的性格就可能仍舊糾結在同一個人的身上。
第三章兔唇與雙胞胎——一宗分裂的神話這章的開場白,是一位西班牙傳教士阿里阿嘉(P. J. de Arriaga)神父,於十六世紀末在祕魯所記錄的一段令人費解的觀察,這段材料刊載在他的《根絕祕魯的偶像崇拜》(Extirpacion de la Idolatria del Peru)(Lima 1621)一書中。他提到:當時的祕魯,某個地方的神職人員在某次特別酷寒的時節,將當地居民中凡是出生時是腳先出娘胎的、兔唇的,還有雙胞胎的,統統都叫過來,指控他們是造成嚴寒的罪魁禍首,據說他們被迫吃下了鹽和胡椒,又被迫令悔過和招認其罪孽。好,接下來講。雙胞胎與節氣失序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