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經,我是師長心目中乖順又聽話的乖乖牌,從小到大別說是吵架,就連和父母頂個嘴的次數也是數得出來的,甚至每次不小心惹父母生氣時,不同於我的兩個妹妹會在和爸媽爭執後頭也不甩地把房門關上,連晚飯也不願意出來吃的行為,我通常在半小時以內(最久的一次大概維持了二十五分鐘左右),就立刻向父母道歉,然後盡可能地表現出最好、最棒的一切。
你說我為什麼這麼乖?其實現在的我回想起當時的乖順,好像也有那麼一點無法理解,只知道當時的自己好像就是很有能耐地可以把爸媽的話奉為圭臬、認真奉行,而且隱約地我發現自己的潛意識中,好像始終被「長女」這樣無形的名詞箝制著,在這兩個字的背後,我理所當然的就應該比妹妹們要乖一點、懂事一點、聽話一點,所以自然而然地,我早已習慣了扮演長輩眼中「最不用擔心的乖孩子」,早已習慣很多「長女」應該具備的一切。
不過在升高三的那年的炎熱夏天,當我和班上的一個男同學談戀愛的事情被爸媽發現的那一刻起,爸媽對我的信任似乎已經搖搖欲墜,雖然這段初戀後來僅僅維持了四個月又十二天,但我發現在我和爸媽之間的信任平衡關係受到影響之後,和他們之間的衝突好像愈來愈多、愈來愈多……。
於是,在高三那一年,我和爸媽常常因為我該不該去上某位名師的考前衝刺班而不開心。
於是,在高三那一年,我和爸媽開始為了他們規定要我考上國立大學,而我卻偏偏覺得國立私立都沒有關係而不愉快。
於是,在高三那一年,我和爸媽經常為了他們要我選擇北區的學校,而我不想填離家太近的大學而翻臉。
最後,當放榜確定我只考上一所私立大學,而爸媽堅持要我再重來一次的時候,要不是我哀求一向疼我的爺爺奶奶幫我求情,我想爸爸媽媽也不可能勉強答應讓我去「讀讀看」。
所謂的「讀讀看」呢!沒錯!就只是「讀讀看」而已,因為他們始終覺得我念不了多久,就會發現他們的用心良苦,然後請他們立刻幫我辦理休學的手續。
只是,升上了大二,他們眼看著我不但沒有按照他們的劇本「辦理休學」,反而表明了自己想繼續讀到畢業的意願時,我發現我好像真的傷了他們的心,甚至真的讓他們氣惱到某個臨界點了。
甚至在剛剛的電話中,當自己對著電話那頭的媽媽把壓抑已久的怒氣一股腦兒地吼了出來,而媽媽也生氣的把電話掛斷然後下了最後通牒要停掉我的零用錢的那一刻,我發現我和他們的關係,好像真的降到一個不可收拾的冰點。
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像從前一樣和爸媽維持著很好的關係?而且我也相當認同「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句連三歲小孩都會背的話,我甚至知道有時候聽聽大人們的意見做決定也沒什麼不好,畢竟大人們的經驗確實可以讓我們省掉很多的麻煩,但是現在的我,只想讓自己為屬於自己的未來做決定,就算未來可能會後悔,可能會有很多「也許當初聽話……」這樣的想法出現,但我還是不想再像從前一樣,老是依著爸媽的安排毫無思想的踏出每一步。
因為,這是我的人生。
既然是我的人生,為什麼不是由我來主宰?由我來下決定?
2
「妳是梁雨競同學嗎?」穿著筆挺西裝的男子,低下頭看著坐在大廳沙發上的我,禮貌的問。
「嗯。」站起身,我點點頭,不小心瞥見了他右手從食指延伸到手背上的一條刀疤,不過,為了表現出我的鎮定,我假裝視而不見。
「妳先稍等一下,請坐。」他微微低頭,隨即往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嗯。」看他離開,我又坐回了沙發,因為緊張的關係,心跳得有點快,所以我玩著手指,眼睛不時地往辦公室的門望去。
我的緊張,不只是因為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面試的關係,其實我心裡還抱著很大的疑惑,總覺得像這樣小小的工讀生的工作,應該不至於安排這麼正式的面試才對,於是等待中的我,心裡的懷疑愈滾愈大、愈滾愈大,甚至有直接取代掉緊張感的跡象。
沒多久,剛剛那名男子便打斷了我的質疑,輕輕地把門推了開來,「梁同學,請進。」
「喔。」我站了起來,深呼吸之後走進辦公室。
「請坐。」他拉了一張椅子放在辦公桌前,「這位是老闆。」
「謝謝,」隔著辦公桌,我坐了下來,這才真正地將目光移向頗有黑道大哥氣勢的老闆,露出初次見面的禮貌微笑,「您好。」
「妳好,請坐。」他哈哈地笑了笑,手中正拿著幾天前我花了一個半小時打好的履歷。
「謝謝。」我還是帶著笑容。
「妳怎麼知道這個工作的?」中年男子揚起了眉,眼神中透露著很江湖的霸氣,不過掛在眼角的笑,老實說讓他臉部的線條看起來柔和許多。
「前天下課的時候,在路上看見誠徵啟事,所以就投了履歷。」我偷偷地嚥了一口口水。
他點點頭,「妳很緊張是嗎?」
我苦笑了一下,因為自己的不擅掩飾而尷尬,「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
……」
「是不是覺得應徵這種輪班工讀生的工作,為什麼需要這麼慎重的面試?」他又爽朗的哈哈大笑,「還是覺得我這老闆頭殼壞去了?」他的那句「頭殼壞去」,是用台語說的。
「……」因為他的料事如神,突然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先是瞇起了眼,然後搖了搖頭,「『彈子房』的工作,不適合妳,光看妳履歷上的自我介紹就知道了。」
「啊?那……」看到他犀利的眼神,我連忙止住喉嚨裡的話,並沒有把「幹麼還要我到這裡來」說出口。
「我有更適合的工作可以給妳,」他將履歷翻到第二頁,「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問妳,備註欄上的『經濟壓力』是怎麼回事?」
我嚥了嚥口水,猶豫應該把事情解釋到什麼程度,於是我思考了幾秒,「因為我和爸媽有些不愉快,下個月開始他們就不再給我生活費了。」
老闆點了點頭,再把目光從履歷表上集中在我身上,「是交了他們不喜歡的男朋友嗎?」
「不是,他們希望我休學,重新準備考試……」我嘆了一口氣,「他們一直希望我能考上一所國立大學,也許這是很多父母對子女都會有的冀望,但我真的喜歡現在這個環境。」
他咳了咳,「我了解了。」
「請問……」我盯著他,然後發現儘管他的態度一直很和善,但那種自然的散發出來的氣勢,卻讓人不敢輕易的放鬆,「您所謂的『更適合的工作』是?」
「妳知道你們班這學期的轉學生洪智桓吧?」
「洪智桓……」我摸摸下巴,最近在課堂上簽到的時候,好像有看過這個名字,不過不知道是我沒有特別注意他,還是他根本沒來上過課的關係,開學至今已經一個星期,我還是沒有見過他本尊。
「我想請妳當他的……勉強可以說是家教吧,希望妳能答應接下這個工作。」
「家教?」我睜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他,「我的成績只是還ok的程度而已
,而且當同班同學的家教……」
好像……有點瞎喔?我皺起了眉頭。
他吐了一大口氣,似乎也感染了我的為難般地皺起了眉,然後將背靠在大大又舒適的辦公椅上,「Kevin!」
「是,」站著的男子中氣十足的回應了老闆後,便將目光移向我,「梁同學,之所以說是『家教』,是因為好像沒有更適合的名詞來形容這個工作,其實這個工作很彈性,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再談細節,而關於這個工作,基本上妳並不需要像盯小學生那樣盯他的課業,只要在考試的時候幫老闆督促他一下,在報告方面多協助他一點,讓他在這學期All Pass就可以了。」
「所以,不必管成績的高低囉?」
「是這樣沒錯,總而言之,就是用任何方法讓他All Pass。」
「嗯……」我撥了撥額頭上的劉海。
「這是契約。」那個叫Kevin的男子走到我身邊,攤開一張紙。
「契約?」我驚訝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耳朵聽到的,「為什麼要簽約?」
「妳放心,老闆只是希望這是一種約束彼此的形式而已。」 我抓抓頭,「但我還是覺得奇怪……」
他牽動了嘴角,笑了一下,「老闆算是半個生意人,總是會希望將這些東西寫成契約。」
「可是……」我皺起了眉。
「相信我,這不會是賣身契,放心。」他咳了咳,「而且妳一旦簽了約,薪資與獎金的部分他不會少給妳的,每個月五號固定匯入妳的戶頭。」 我看著眼前的契約,坦白說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太離奇了點,然後突然不知道該回應些什麼。
「是不是不夠?」這次說話的是老闆。
「不!」我看了一眼契約上已經比上班族的薪資要來得多的數字,「我只是有點驚訝,而且總覺得奇怪。」
「我想也是,不過小女孩啊!我最近工作很忙,之後有很多的時間要跑國外
,暫時沒有這些空閒處理阿桓的事情。」
「讓我想想……」
「簡單來說,就是讓老闆放心一點,如此而已。」Kevin瞄了一眼老闆,然後再看著我說:「不瞞妳說,上學期老闆曾幫阿桓換過三位家教,但她們太沒責任感,說辭職就辭職,所以才會想到要請妳簽約。」
「是喔……」我嚥了一口口水,即使我知道這種說辭就辭的做法不怎麼負責
,但如果說三位家教都這樣「匆匆」離開,這其中的隱情也未免太耐人尋味了點。
「妳還有什麼疑問嗎?」Kevin很快地又問了我。
「呃……洪智桓他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
「那他同意嗎?」
「我是他老子,我安排的事情,他不答應也不行。」老闆瞇起了眼。
「但我覺得也許他根本就只是表面上妥協而已。」不知哪來的勇氣,我大膽地說出了我的感覺,「如果說他故意不配合或什麼的,簽了約的我豈不是很可憐或是……倒楣嗎?」
老闆哈哈的大笑了幾秒,「妳真的是一個聰明的女孩,真不愧……」
「真不愧什麼?」
「沒什麼,有一天妳會明白的。」
「什麼意思?」我皺了皺眉,又問了一次。
「反正啊!如果問題出在阿桓身上,到時候我絕對不會用契約來壓妳。」
「我覺得我還需要一點時間考慮一下。」
「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吧!」
看著老闆臉上誠懇的表情,我發現我心裡的防衛機制好像稍稍鬆懈了下來,甚至好像有一種想直接答應他的衝動,不過幸好在這樣的衝動出現之後立刻就被我的理智壓了下來。
我吸了一口氣,認真的思考著。
這位老闆看起來的確像是很有來頭的老大沒錯,只是不知怎麼的,他卻讓我有一種「和認識的長輩相處」的親切感,看起來更不像是會設下陷阱給我跳的樣子。
想著,我發現擺在我心裡的天平左右搖擺著,畢竟這位老闆給我的薪資,不僅足夠我一個月的房租、水電、吃喝玩樂……等等的花費,還可以讓我存進戶頭裡,甚至買些奢侈品,只是回過頭來想一想,如果這個工作真有這麼優,又怎麼可能輪到我?還必須簽約……
這樣想起來,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妥,不會是求職陷阱吧?
「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嗎?」
「當然。」老闆哈哈地笑了笑,看著那個叫做Kevin的男人,微微的揚起下巴示意。
「這是我的名片,給妳兩天的時間考慮,隨時撥電話給我。」
3
該不該接下這個工作?
走出商業大樓,心裡的猶豫愈來愈多,基於經濟的考量,這個工作的酬勞的確很吸引人,而且如果工作內容真的單純的只是個「家教」,然後只要讓那個轉學生「All Pass」的話,那這真的是一個難得的工作機會。但是,一想到報章媒體上常常報導的求職陷阱,我的理智就會不斷提醒自己應該要更謹慎一點才行,雖然話說回來,我梁雨競既沒有模特兒的身高,也沒有火辣的身材,好像也不太可能會讓人這樣千方百計的「設下陷阱」才對。
好吧!換個角度,如果暫時不考慮是不是求職陷阱這個點,這個「類似家教」的工作,又真的適合我嗎?儘管剛剛那個大老闆是那樣的斬釘截鐵,但連我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勝任愉快,他只憑一份履歷就能知道我很適合?我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愈是思考,伴隨著出現的疑惑好像就愈來愈多。
走到十字路口,當眼前小綠人慢慢的開始行走,我加快了穿越馬路的速度,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快步的往對街走去,坐在人行道上的白色椅子接了電話,「喂?爸……」
「小競,我聽媽媽說了,真的不讓我們幫妳辦休學嗎?」爸爸的聲音低低沉沉的,我知道他正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怒意,其實爸爸一向疼我,儘管後來的我常常惹他生氣,但他對我的關心卻從不吝嗇。
「嗯,我不想休學,就算休學一年,明年我未必能考上國立大學啊。」
「小競,只要努力,爸爸相信……」
「爸!這些話你們已經說了好幾百遍了,我不想聽。」我打斷了爸爸的話。
「妳怎麼會變得這麼不聽話?以前那個乖巧的小競到哪去了?身為妹妹們的……」
「難道我不能自己做決定嗎?我不想再當個乖巧的傀儡也不行!」我再次打斷了爸爸的話,因為我實在不願意再聽到「妹妹的榜樣」這樣的話。
「我希望幾年後的妳不會因為現在的決定而後悔,妳知道爸媽都是為妳好。」
「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抹煞過你和媽媽的苦心,只是這一次,我想要自己作主,無論如何,我不會後悔的。」
「好!那下個月開始,就像媽媽跟妳說過的,我們會剪了妳的信用卡,生活費也一樣。」說完,爸爸掛了電話。
而我那隻緊握著手機的手,還因為過度難過的心情以及摻雜了生氣的複雜情緒,而微微顫抖著。
有種想掉眼淚的衝動,畢竟和父母之間的爭執早已演變成難解的習題,只是每每想到為什麼爸媽總無法諒解我的決定,為什麼總想幫我安排好一切,連個讓我自己做決定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的時候,我體內的叛逆因子就會開始蠢蠢欲動
,然後為我填滿莫名其妙的勇氣。
於是,坐在涼椅上的我,呆呆地看著熙來攘往的車輛,猶豫了好幾分鐘。
就這麼辦吧!嘆了一口氣,我從包包裡找出Kevin遞給我的名片,依著上頭的號碼撥打。
「喂!Kevin先生!」聽見話筒裡Kevin簡短的應了聲後,我才繼續說下去,「我考慮好了。好,我馬上回去簽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