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熱的一天,果然挺符合端午節的氣溫。坐在客廳吃粽子時,我有種快要融化的感覺。以前不覺得有這麼難受呀,難道是因為我太習慣冷氣房了,一回到家就痛苦難耐?
院子裡停著一輛老舊的改裝小貨車,原本的車斗加蓋了活動式棚架,棚子一拉開,就是整套設備:有一架小發電機,供應小冰箱的電源,然後是置物架跟幾個箱子,還有個小型工作檯。這是我爸媽仰賴了二十多年的生財器具。把院子裡的花草澆過水後,稍微瀏覽了一下,這兒的花草種類甚多,以前倒是從沒仔細看過,有些我認得出來,有些則沒什麼印象。興之所至,不待他們開口要求,我乾脆拿起抹布,將小貨車的工作檯也擦拭一番,上頭沾了一些早已風乾變硬,難以清除的綠豆渣。他們賣了二十年綠豆湯,這工作檯大抵上總還算清潔,只是老舊了點。
一邊擦拭,我一邊想,光靠綠豆湯一碗一碗地賣,居然就供應我跟我哥念完大學,還存下一筆錢給我哥娶老婆,這有多麼神奇呀?雖然知道我們家的綠豆湯向來口碑極佳,但平凡無奇、在超級市場裡一包包毫不起眼的綠豆,經過我老爸的巧手烹煮之後,居然有這麼強的市場生存力,實在令人咋舌,而這當然也跟我爸媽的勤奮不懈有關就是了。
不過說到勤奮不懈,當天晚上,為了獎勵我下午的熱心,他們就決定今晚公休,又說什麼要去海邊慶祝端午節。
看著一堆中年男女都在海裡愉快地玩水,我不免感嘆,人生要像他們這樣該多好,有個本本分分的小生意,也算得上安居樂業,沒有什麼不滿,也沒有什麼好抗爭,轉眼間人生就過去了一大半。而我反觀自己,這些年到底混出了什麼名堂?答案是沒有,完全沒有,沒一個工作是有退休保障的,存款簿永遠只有那一點點可憐的數字不上不下,偶爾遇到要交換名片的場合,我擁有人人稱羨的頭銜,但其實一點成就也沒有。說自己是電視製作公司的編劇,但事實上也只是個小小的執行編劇而已。
嘆口氣,我對自己居然在這海邊發起牢騷而感到可笑,怎麼變得憤世嫉俗了呢?要換作是小七,她一定會很瀟灑地點根菸,就這樣躺在沙灘上看星星,管他什麼現實世界的狗屁倒灶,她才不是那種會為了這點小事就垂頭喪氣的人。
而說到小七,我就想起另一個人,那人也是這般的樂觀,而且活在自己的快樂中,不怎麼計較別人的眼光,遇到麻煩時,他不會逃避或躲藏,而是想辦法解決。不過這些只是我對他的概略印象,畢竟距離真的有點遠了,很多過往的細節有點想不起來,只剩模糊的記憶。但隨著時間愈遠,印象會變得更模糊,他真的還是我所想像的那樣子嗎?我知道記憶會在時間流逝後,不知不覺間慢慢被修飾,變成自己所滿意的模樣,搞不好他當年其實爛得要命,只是我色迷心竅,才會念念不忘至今。
不過當然總有些還是記得很清楚的──那年,我才國三,學校新來一個工藝老師,他不是很帥,不過臉上有天真的笑容,尤其是當他站在教室的窗邊,摺了一架紙飛機,看著它送出去後,在大樓外的天空盤旋時,臉上那股傻勁真是可愛。雖然現在的我一點都不覺得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玩紙飛機到底有何意義,但當年,我確實是深深地被他所吸引的。他叫阿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02
回到淡水,似乎理當回家看看。不過天色漸晚,我知道這是營生的時間,所以踩著輕鬆的步伐,一路往市場過來。大老遠地,就可以看見燈光通明,人聲鼎沸。這市場跟以前幾乎完全一樣,依然攤販林立,喧囂嘈雜。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小時候我總覺得一切都很理所當然,但現在知道,其實整條街上的每一家攤子都是違規營業,而且大家的衛生條件恐怕也都不及格,包括我家的綠豆湯。
「真的不睡一晚,明天再回去就好?這段路很遠耶!台北東到台北西耶!」老女人忽然看到我已經非常詫異,一聽我說稍晚就要再回新店,更是咋舌不已。
「是能有多遠?一條捷運坐到底,連換車都不用。」我聳肩。這種騙小孩的伎倆對我早就沒用了。而一聽到我堅持要回去,老女人立刻下令,要我爸去附近攤位到處張羅可以外帶的食物,準備讓我扛走。
「瘋了嗎?」眼見得桌上一包包東西愈來愈多,我瞪眼,說這些到處都買得到,又不是淡水才有,而就算是淡水特產,我只要想吃,隨時也可以搭捷運回來吃。然而她根本聽不進去,手上動作不停,從什麼東西都買雙份看來,她打算一舉撐死我跟小七。
「欸,妹妹,我問妳一個問題喔。」她一邊忙,見我爸已經到附近攤子去張羅食物,忽然壓低音量,問我最近很常回淡水,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原因。
「不可告人的原因?」我愣了一下,為什麼會用到「不可告人」這四個字?上次回來幾天,是因為老爸臥病,之後一次,則是跟同事繞了北海岸一圈,回程時我順便帶他們來淡水品嚐小吃,而相隔數日,完成了牧師娘委託的劇本,我拿過來跟她討論討論,不過如此而已,為什麼會被聯想成有著不可告人的原因,真讓我一頭霧水。
「倒也沒什麼啦,」她竟然扭捏起來,說:「其實妳都二十五歲了,是應該好好找對象了。妳知道,從以前我就不反對妳談戀愛的,對不對?只要對象不差,基本上我都贊成。」
「然後呢?」拉開板凳,我坐下來,準備好好欣賞,看她葫蘆裡究竟賣些什麼藥。「老實說,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很難相處的人,而且大家又認識這麼久了,所以有話妳可以直說,沒關係。」
「我知道呀,不過這種事當然還是應該含蓄點,是吧?」她居然還在那邊煞有其事,想了想,又說:「是前陣子妳爸不是病了一場嗎?躺在醫院裡,他就整天嘮嘮叨叨,說現在只剩下一個心願未了,如果能在閉上眼睛之前,看到妳嫁人生小孩,那他就可以瞑目了。這雖然觸楣頭,不過也很有道理。妳想想,我跟他都幾十歲人了,在淡水安居樂業一輩子,所有的努力跟付出,都是為了妳跟妳哥的前途,現在他已經結婚,有了好工作,不必我們擔心,所以就只剩下妳一個。」
「剩我一個又怎樣?」以手支頤,隨手翻翻桌上那堆待會我得扛好遠的食物,我冷笑,心想她大概又吃飽撐著,想幫我安排相親了。
「就剩妳讓我們頭痛呀,妳都快三十歲了耶!」她說得很認真:「我知道妳眼光高,比較挑剔,就算有人介紹不錯的對象,妳也未必會喜歡,所以我跟妳爸很煩惱,萬一妳真的嫁不掉怎麼辦。」
「這應該不勞費心吧?」
「我們怎麼可能放著不管?而且呀,不但不能不管,還要把這個當成頭等大事。」她嘆口氣,放緩了說話的情緒,「昨天晚上,妳三阿姨打電話來,說幫妳找到一個好男人,美國回來的財經碩士,現在在銀行上班,聽說人品還不賴。原本我打算最近幫妳安排一下的……」
「拜託不要!」我趕緊搖手:「我不缺。」
「是呀,」以往她企圖擅作主張挑女婿,每次我一抗拒,她總要抱怨一番,沒想到這次居然點點頭,又嘆一口長氣,欲言又止地說:「是啦,我也知道妳是真的不缺了,只是有點無奈……」
「什麼意思?」這下反而換我呆住。
「妳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就算不喜歡滿身銅臭味的財經碩士,也未必就只能吃回頭草吧?」
「回頭草?」嚇得我站起身來,立刻左右張望一下。
「早就走了啦,」老女人哀怨地說:「他比妳大十歲耶,妳怎麼跟我一樣,都喜歡這種年紀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呢?」說著,她開始自言自語地感嘆起來,說什麼遺傳真是可怕,又說本來還想不通的,為什麼一向少回家的女兒,最近卻經常跑淡水,原來不是想要孝順父母,而是另有所圖。
「靠!老太婆妳到底在說什麼!?」驚愕不已,我一把揪住她的手腕,急著問:「妳是不是看到誰了?」
「妳說呢?」抬起頭,她無奈地說:「我就知道,太平日子過完,很快就又要天下大亂了。」
老女人說,傍晚剛開始做生意沒多久,附近的網咖老闆打電話來,跟她訂了五十碗綠豆湯。忙活半晌,完成後,老爸騎了機車去送貨,她正在清理工作檯時,猛然一抬頭,似乎看見了一個人。
……真的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