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做一道幸福料理
有一次陪朋友去醫院幫他住院的父親送飯,朋友提著一瓶湯罐笑說:「這裡面的晚餐可是價值好幾千呢!」
我看著他手中晃蕩的湯罐,心想,裡面絕對是高級食材!
到了醫院,朋友的父親鼻孔插著氣管,朋友熟練地捋起父親身上的一根管子,裝上漏斗般的器具,跟他爸爸說:「爸,吃飯了。」說完,就將湯罐裡黏稠的液體倒入管子內。
後來我才知道朋友的爸爸得了鼻咽癌,無法從嘴巴進食,必須把食物絞成汁液,透過人工食道倒進胃裡。此時只見朋友的爸爸彷彿「吃」得津津有味,一副怡然自得的滿足狀。
走時,朋友問爸爸明天想吃什麼?他爸爸早有準備地拿出一張寫好的紙條,我湊過去一看,上面寫著明天想吃的「菜單」:滷豬耳朵、北京烤鴨、乾煎鯧魚、鐵板牛柳、明蝦沙拉……朋友抿嘴笑著說:「最近胃口不錯唷,照辦!」
走出醫院,我不禁想起住在南部的爸媽,前幾天,八十三歲的爸爸在電話裡說,媽媽啃甘蔗時把牙齒咬壞了,必須重換一套假牙,所以現在每天只能吃粥不能咀嚼硬物。
趁著假期我南下返家看望,到家時已近深夜,平常這時間爸媽早已熟睡,媽媽卻說她會等我回家幫我開門。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看見沒有牙齒只剩下牙床的媽媽,兩頰凹陷下巴內縮,像極了當年老太婆模樣的外婆。我表面不動聲色但內心波濤洶湧,曾幾何時,我那愛美又重儀態的媽媽,在那晚卻呈現老邁、衰弱的模樣出現在我面前。
「我的樣子看起來很老吧?」媽媽有些羞澀地說。
我捧著媽媽的臉,手掌磨蹭著她溫潤的臉頰,眼眶強打住溢滿的淚,笑說:「皮膚這麼好,我媽怎麼會老?」媽媽的臉頓時像開了朵花,癟著嘴咯咯地笑個不停。
那晚,我一夜輾轉,腦海裡想到的都是朋友的爸爸進食的畫面,剎時,我覺得自己好粗心,只想著自己已步入中年,卻忘了父母也有垂垂老矣的一天。
我決定把握相處每一段時間,只要南下返家,我每回都要做一道的美味的菜餚,好入口好咀嚼,把握和爸媽一起圍坐在餐桌前的時間,品嚐屬於我們家幸福的味道。
14 聽媽媽嘮叨
「日本有什麼好玩的啦?東西貴鬆鬆,還不如留在台灣,實在是浪費錢!」
又來了!我極力壓抑那股不耐煩和怒意,這次的旅遊假期是我千辛萬苦爭取來的,好不容易有機會帶著媽媽和老婆小孩一起出遊,本以為老人家會喜歡北海道的風景,優閒的氣氛可以讓媽媽稍微緩和一下愛挑剔的習慣,不料還沒開始玩,耳邊又聽到媽媽一貫的抱怨,我心想:「不要聽、不要生氣,忍耐……當作沒聽到就好。」
誰知道,看我沒反應,媽媽加大了嗓門繼續說:「你就是喜歡亂花錢啦!要看風景台灣也有啊,花花草草生得嚨嘛差不多,何必要花錢坐飛機來看……」這個旅行就在媽媽挑剔這個嫌棄那個中步入尾聲,我不禁感觸:「我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費盡心思結果還要惹人嫌,我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此時滿肚子委屈的我,含著怨氣往媽媽休息的位置撇了一眼,忽然才發現,這一路上媽媽怎麼老是一有空就坐下來摸腿?我不動聲色地觀察,直到回到台灣。
某天,聽聞同事的媽媽突然過世的消息,去電慰問時,同事自責不已地說在媽媽過世前還跟她吵架鬧脾氣。當下我突然驚醒,我的媽媽已經七十好幾了,自爸爸過世之後,她一個人拉拔我們長大,就算她愛嘮叨,但還能唸我們幾年?
那天晚上回家,我準備了一盆熱水,在媽媽睡前靠過去對她說:「媽,天氣冷,我幫妳按摩一下腳比較好睡好不好?」媽媽很不自在地說:「免啦!睡一下就熱了,有什麼好按的。」說著還把腳縮了縮。我說:「妳給我一次機會啦,妳看水都快冷掉了……」
當我在水中握住媽媽雙腳的那一刻,我的眼淚差點溢出眼眶。
我的媽媽,七十多歲的一雙腳,佈滿陳年老繭,冬天會龜裂流血,大拇指處還有犯趾溝炎的傷口,難怪媽媽走幾步路就想休息,她從來沒有將不舒服說出口。
我不敢抬頭看媽媽,第一次,媽媽沉默著什麼也沒說,但我感覺到有一隻顫抖的手,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突然間我就像回到小時候,變成那個愛黏著媽媽的小兒子。
有媽的孩子才是寶,嘮叨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如果可以讓媽媽多唸幾年,不也是一種幸福?
33 為爸媽辦一場婚禮
爸媽的婚姻是外公促成的,據說爸爸那時是山區裡一個小火車站的站長,外公常常到山裡買農務用的竹插,幾次往返,外公便注意起這個年輕又陽光的小伙子。
彼此熟稔後,外公常藉喝酒的機會做身家調查,有一天,外公故意把媽媽也叫上山,那時留著短髮清純動人的媽媽,據說在那個小小山裡,還引來一陣羅漢腳的騷動。外公也不囉嗦,對著老爸打開天窗說亮話,問說要把女兒送給他,收不收?當公務員的爸爸一個月薪水不過兩百三十元,一個人還過的去,兩個人就有困難了,更何況他是個外省人,在那個反共抗俄的年代,沒家人沒田產孑然一身,突然有人要送他這麼大的禮,簡直比送他炸彈還讓他吃驚。
外公說他不在乎爸爸是本省人或外省人,他只覺得爸爸是老實人,再怎麼樣也不會讓他的女兒吃苦。於是,在外公的明快果決下,爸媽就這麼被送做堆了,事實也證明外公的眼光沒有錯,超過半個世紀的婚姻,爸爸的確是老實地守護著媽媽超過五十年。
不過媽媽也有她的遺憾情節,她總是埋怨外公匆匆把她嫁掉,連個婚紗也沒披過,生怕爸爸會臨時後悔似的。但話說回來,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又有幾個女人可以滿足披上婚紗的夢想?
有次放假返家,媽媽又說起了這段往事,我笑著問爸爸:「老爸,你曾後悔嗎?」爸爸只是笑笑地說:「她也只有在你們回來的時候,才會像個肖查某一樣說個沒完。」「肖查某」是爸爸跟外公學會說的第一句台語,外公總是這麼稱呼外婆,爸爸當時以為那是對老婆的暱稱,所以沿用至今。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要找她當老婆。」爸爸輕咳了一聲,似乎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勇氣般。
「媽也這麼說,她說她下輩子還是要嫁給妳!」我的眼眶濕濡一片,我媽的確是這麼說的。
如果有機會,我真想讓媽媽穿一次新娘白紗,完成她的願望,並親自見證他們這一輩子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