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梅竹馬
花了將近三個月的時間去接觸洽談,在耗時大約五個鐘頭的會議後,終於在華燈初上時刻,完成簽約儀式。
那是一份金額鉅大的境外基金合約,對象是業界裡有名龜毛又難搞的客人,但儘管不好搞定,對方的資金實力卻是眾所皆知。
「好好幹!這份合約只要簽回來,我就特別讓妳休半個月的假。」
早上出門前,黃總滿臉笑意地對我說,他知道如果我沒有九成的把握,是不可能會帶著合約書出門去見客人。
我只是抿著嘴笑,對於這份別人眼中好像很專業的理財工作,我並不是那麼的有企圖心。從大學到現在,在台北生活了好幾年,然而,這個城市對我來說仍然是異鄉。學生時期熟識的朋友都不住在這裡,家人也不在身邊,一旦獨處時,總有份淡淡的寂寞縈繞心頭。所以,我只好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和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客人見面或吃飯,不停地讓忙碌的工作填補生命裡那些空白的部分。
客人姓孫,業界裡的人給他取了個不雅的綽號叫「澳客孫」,但我喚他孫伯伯。
對我而言,孫伯伯並不是真的難搞,他只是一個事業成功、沒有妻小的寂寞老人。
因為寂寞,所以總是擺出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酷表情,不管你臉上的笑容多麼甜、聲音多麼好聽,他就是不會那麼輕易就被你融化。
我大概是唯一一個沒被他表現出來的冷漠,嚇得打退堂鼓的理專,所以也成了唯一一個與他簽約成功的理專。
一開始,我也不是那麼順利就讓孫伯伯接受我,但是在不肯服輸的鬥志下,我努力地拜訪又拜訪之後,孫伯伯才終於願意卸下心房,讓我坐進他的貴賓室裡,聽我講解我們公司的基金產品,繼而和我敲定簽約時間。
當孫伯伯在合約書上完成他的最後一個簽名後,他抬起頭,給我一個和藹溫暖的笑容,問我要不要留下來陪他吃晚餐。
「不要了,下次再來陪您吃飯吧!我還要趕回公司處理其他的事。」
整理好合約文件,我伸出手,和孫伯伯握手。
「有任何問題,再打電話給我喔!」
我揚高唇角,在孫伯伯的微笑中,走進電梯裡,和他道別。
心裡其實並沒有什麼太興奮的感覺,雖然這筆交易的確能增加我的成就感,讓我的銀行存款金額繼續往上攀升,但和孫伯伯道別後,卻感受到比平常更濃烈的寂寞。
那是一種……嗯,怎麼說呢?就好像和孫伯伯簽約是這陣子裡支撐我不斷往前衝的動力,現在工作完成了,感覺就像是努力衝刺後,突然來到終點,在接受旁人歡呼的同時,卻一時之間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
若要用具體一點的說詞,應該就是「悵然若失」。
人還沒走到停車場,黃總的電話就來了。
「怎麼樣?」他說。
「我正要回公司。」
「所以是?」他小心翼翼地問。
「合約簽好了。」
我的語氣平淡得彷若就像是他請我去便利商店幫他買一杯咖啡,而我已經買好並正要開車回公司把咖啡拿給他一樣。
「幹得好,江子淇!我果然沒看錯妳,哈哈!那……妳的假要從什麼時候開始放?明天嗎?」
「再看看吧!」我從包包裡掏出鑰匙,開了汽車中控鎖後,坐進駕駛座,「這個長假無論如何是一定要給我的,畢竟那是我的福利,但時間我還不確定,等我跟旅行社敲好時間,再跟你說。」
「妳要出國?」
「是有這麼想,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想說,妳出國的時間要盡量早一點,不要弄到十一月以後,那時接近年底,公司會比較忙……」
「我知道啦!」我笑出聲,「不會讓你為難的。」
結束通話後,我戴上藍芽耳機,發動車子,往公司的方向前進。
在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頭連續被兩個紅燈擋下後,我忙了一天的疲累化作一絲怒氣,在心底咒罵起人多車也多的台北街頭。
這時,置放在車上手機座上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直覺八成又是黃總打來的,那個人最愛「順便」差使我幫他買杯咖啡回公司,所以沒等他開口,我就先聲奪人。
「我再過二十分鐘就到了,你如果太閒的話,就去幫我買個排骨便當,我快餓死了,還有,要喝咖啡就自己去買,我不順路……」
「子淇?」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後,再怯怯地開口,聽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我先是微微一怔,緊緊蹙聚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來,滿懷欣喜的笑意,迅速自我的唇角綻開。
「沈若紜!妳這個死丫頭,還知道要打電話給我啊?我以為妳一幸福美滿,就把我從記憶裡剷除抹掉呢,怎麼啦?今天是要跟我報喜還是報憂?妳跟蘇昱帆分手沒?」
我劈里啪啦地一連串說完,聽到若紜的聲音,本來有些寂寞的心房,彷彿被填了什麼東西進來,漸漸飽滿起來。
電話那頭的若紜先是輕輕地笑,沒直接回答我問題,只問,「怎麼這麼晚還沒吃飯?」
「忙啊。」
「在忙什麼?」
「忙著交際應酬、簽合約呀!我跟妳說,幹我們這一行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超人,一種是不要命的人,我應該是不要命的超人,所以才會不小心誤入歧途,大概是上輩子業障太多、陰德又積得太少的關係。」
若紜在電話那頭又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問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南部去。
「怎麼了?」
「回來看看我們啊。」
「嗯……我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可以回去,下個月我可能會出國,公司要放我半個月的假,我想去歐洲玩一玩,放鬆一下。」
「喔……」
若紜失望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其實,她並不用多說什麼,光是她欲言又止的談話內容,我就知道必定是有什麼對她而言重大的事件發生,否則她不會特地打電話來問我什麼時候可以休假。
「不過如果妳一定要看見我,我是可以破例放棄去歐洲的機會,回去找妳。」
「嘩!真的嗎?」
「真的。」我說:「可是,到底是什麼事呢?」
若紜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地說:「我要訂婚了。」
當周圍的人都露出幸福微笑的同時,我卻在歡騰愉悅的氣氛裡,感受到自己格外形單影隻的寂寞。
**
回公司處理完幾件客戶合約文件後,再走出辦公室,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我們這種工作雖然有所謂的上下班打卡時間,但因為也算是責任制,所以即使是到晚間九點,留在公司裡處理客戶問題的同仁,依然大有人在。
在樓下停車場遇到剛好也去取車的黃總。
「忙完了?」
「嗯。」我點頭,「剛處理完幾件客戶基金轉申購合約。」
「連假三天有沒有要回南部去?」
「沒有吧!不過你答應我的半個月休假,我要從下下星期開始請喔。我有個姊妹淘要訂婚,我要回去參加她的訂婚宴。」
「好。」黃總果決不囉嗦地點頭,又指指自己的腦袋,「要休假的前兩天記得再跟我說一聲就好了,妳知道的,老人家記性不好。」
跟他道別後,我坐上自己的藍凌志,關上車門後,在密閉的狹小空間裡,聽見自己寂寞的呼吸聲。
稍早和若紜的對話內容,此刻就像跳針的留聲機一樣,不斷地在腦海裡播放。
「聽說吳呈昊也會來,還有他……女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早已跟他分開多年,但每每只要聽見他的名字,心,還是會痛。
微微的、酸酸的痛。
不劇烈也不至於讓人直接掉淚,但就是那麼持久恆長地拉扯著、痛著。
大概是因為初戀就這麼一次吧!所以才會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忘不掉。那 幾年不見了,我一直渴望能聽見他的任何消息,卻又矛盾地害怕聽見任何關於他幸福的訊息。
離開他之後,我也交往過幾個男朋友,只是不管再怎麼盡心盡力地維繫感情,好像到頭來,都是白忙一場。
我的心,從他離開後,便宛如絕緣體般,無法再與任何一個不是他的男子產生共鳴。
那些男朋友們離開我的時候,我並沒有哭,不是不難過,而是跟吳呈昊分開後,我就慢慢學會堅強,學會珍藏自己的眼淚。
我的眼淚,只為自己珍惜的人掉。
而那個讓我珍惜的人,卻早已經不在我身旁了。
我和那傢伙從小就認識,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
自幼,我們就這樣打打鬧鬧到長大,我家的相簿裡有一半以上的相片,都有他的身影,他簡直就像是我爸媽的兒子一樣,有時在我家玩得時間晚了,還會直接就在我家跟我們一起坐在餐桌上吃起晚餐來。
「阿昊,我看你就乾脆來我家當我兒子好了。」
我爸常這麼跟他說。
我家是開自助餐的。據說,我爸年輕的時候,曾經到五星級飯店去當過幾年的學徒,後來因為結婚,加上孩子一個一個出生,只好從北部回到家鄉,考了張丙級廚師證照,就在這裡開起自助餐店來了。
吳呈昊超級愛吃我爸滷的滷蛋跟炸雞腿,所以每次只要他來,我爸儘管再怎麼忙,也一定要進廚房去為他挑一顆滷得最黑的滷蛋、現炸一隻皮脆多汁的炸雞腿。
跟吳呈昊總是把我家當他家廚房一般地來去自如,他家對我而言,也是一樣。
有時兩家人聊起來,就會開玩笑地說,乾脆叫媒人去講一講,儀式不用太麻煩,簡單就好,小倆口以後幸福快樂最重要。
剛開始我還沒什麼感覺,但被拿來調侃的次數一多,我多少也開始不自在起來。
國小六年級即將畢業之際,有一天,當兩家人和附近鄰居又站在巷口聊天,看見吳呈昊跟我正捧著我買來給同學寫祝福留言的畢業紀念冊,熱烈地討論著誰的字好好看、誰的留言很好笑時,不曉得是哪位鄰居又把那件「叫媒人來講一講、揀個好日子,把婚事辦一辦」的事出來當玩笑話聊時,我忍不住小聲地向吳呈昊抗議。
「討厭死了!我根本就不想嫁給你!」
「妳臭美啦,我也沒打算要跟妳結婚啊。」
「那你幹麼不叫他們閉嘴?老是這樣子說,很煩耶。」
吳呈昊看看我,又轉頭看看離我們不遠處那些吱吱喳喳、討論個不停的大人們一眼,兩秒鐘後,再度把視線拉回我臉上,說:「真的很煩喔?」
「癈話!煩死了。」我說,順便再很有氣勢地瞪他一眼,讓他知道我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於是,站在我面前的吳呈昊,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後,大聲地朝那些大人們喊過去,「閉嘴啦你們!江子淇說你們老是這樣說,她覺得很煩,還說,她、根、本、就、不、想、嫁、給、我!」
愛情,有的時候不是誰愛誰就能幸福,有緣無分的感情,往往最傷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