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山豬道長挑戰當局者 馬爾濟斯魂斷午夜時
卻說張萬康打電話給黑山豬李道長的地點,在哪?—那台北盆地南緣的木柵山嶺間,有一道教廟宇,供奉的是仙公呂洞賓,名曰指南宮,俗稱仙公廟,張萬康就是在這兒用手機打到北海岸。想當然爾,萬康前來拜拜,順求一籤,那籤紙片兒上寫著四句:
美人帶殺暗知防 爾往西方我往東
縱遇傾國傾城態 心頭抱定莫相戕
不明究竟,連韻腳都瞎,萬康前去問解籤人,然櫃台空蕩,人已下班。只見旁邊放著一冊斑駁破舊的本宮解籤參考書,翻開查到這首,原來是用春秋時期吳王夫差,中了西施的美人計而誤國來作比喻。將這頁讀下去,玄機變得清晰,「註解:問病,老危」。忍著再讀,「評:訟病占成一切空」。萬康心頭冷撞一記,良久不語。這時聽見旁邊一年輕女孩聲音:「呃……可以借我了嗎?」萬康回神,原來有其他人等著查閱本冊。萬康一笑:「很想跟你換詩。」便把書冊放下,撇下這位姿色不俗的女孩,逕自來到宮外。沒錯,美人計立刻就來了!不會上當的!
如要進廟,必先拾漂亮巍峨的圓弧狀階梯而上,下來亦然。這萬康茫茫然走下來時,眼前的每一級階梯變得好窄,窄到好像走在金字塔的斜坡,隨時就一步打滑滾落。終平安走完,來至廟埕,景觀上,極目俯望,日入黃昏時分的台北盆底盡收眼簾,包括那根醜老二—么洞么大樓。萬康一嘆:「不想看到都不行,樓可以造這麼高,隱蔽那庶民所受的苦一般高,爸因醫師的惡劣冷漠、護士的粗魯輕率,染上不是他份內該得到的肺炎,這就是現代化台灣的品質。」又思:「呂洞賓這老仙公講話也太白了,有必要這樣講話嗎?沒禮貌嘛!這籤詩就是必須有隱約的空間才叫籤詩,叫我多燒香祈福不就是了,打我一棒是怎樣。」可埋怨歸埋怨,「話說白了也好,謝了!呂大仙!」萬康抱拳作揖。
一時仍作展望眼前景觀,頹然間猛地想起老同學。於是電話撥過去,黑山豬接起。那山豬坐在北海岸沙灘上,正在攝影。雲空海景,朵浪錦綴,他要拍!…比基尼辣妹,這個他絕對不拍!…他衝上去摸!喂,這像話嗎!
且說山豬得知萬爸受難,當即放下眼前之美景美女,猛踩油門,逆行狂飆,殺回台北,這叫氣概。沿途他雲起風生:「論生病,我是大師!搶救萬爸,捨我其誰!」等紅綠燈時東摸西摸,才發現將相機遺失在沙灘上。今天拍的美女,全沒了!最近在捷運女廁的寫真,全外流了!—去,沒這回事,萬康沒這種同學。
雖說當日山豬未趕上ICU的晚場會客時段(六點半至七點十分),然拋下玩樂提早回來,就是他一份心。隔天的日場會客時段(十一點到十一點四十分),山豬出現在ICU門口,與萬康會合後入內觀探萬爸。
看官,在這裡必須掃個興。山豬道長雖有點兒特異功能,但那只能針對自己使用。何況他那套人體穴位研究和亂戳,萬姊也不是不懂。還有,這特異功能,粗淺來講,也只是「意志力」。蓋知山豬的角色,不是個生理治療師,而是個旁觀者,是個萬康的心理輔導員,是個豬頭軍師,喔不狗頭軍師。那山豬講話小聲,生性含蓄,但不表示講起話來不存一份堅定的認知。步出ICU後,山豬即對萬康道:「老伯意志力強,跟我有拚。」萬康且聽下去,「甚至我不曉得我能不能到他這種定力,這樣的火候。你看他的氣色,還真不像插管病人。目光炯炯,好遒健的一個,強人。」萬康道:「昨天上午醫生來看,萬爸還對醫生揮手打招呼呢!手舉很高耶!」山豬道:「老伯吃虧的是條件上,年齡,和胰臟癌太難對付,如果真的是胰臟癌。」萬康憂嘆:「他是想對醫生說,謝謝你們救我,我還在,我會加油,大家都一起加油。」
那萬康心下不忍,浮想聯翩,續對山豬道:「六月中旬骨折手術後的第一夜,他在睡眠時直嚷夢話,大多我聽不懂。倒不是因為他的湖北老嗓鄉音太濁,任誰的夢話咕嚕呼嚕都很難聽懂。可其中有句我聽得清楚分明了,他高聲喊著:『我謝謝大家!謝謝醫生護士對我的幫忙!』我讓他多喊兩句,讓他能抒發,但喊下去,我還是得在一個點上趕緊搖醒他。」山豬道:「你做得很對。夢囈其實是難受的,不能任他這樣夢喊下去,就算老伯這趟是個好夢,未免也太激動。」萬康道:「就說,他被搖醒後,雙眼發直望著天花板好久,分不出哪個才是夢。你知道嗎,他最熱愛醫生護士,最聽醫生護士的話,骨折前陸續帶他看神經內科和內分泌科,回家笑吟吟吊嗓子三天哇哇猛講這兩個大夫對人多好多親切,誰知道卻被骨科主任給這樣陰了……」萬康痛惜道:「可我不能對他講那三天三夜究竟怎麼回事,我不能跟他講那批醫生護士是這樣回報他。插管了,我只跟他說,最黑暗的時候過去了,對不對?他頭如搗蒜。我問,現在有比較好對不對?他仍肯定的點頭。我說,當時檢查不出來原因所以讓你受苦了。我讓你出院是幫你想辦法,後來我們請的看護來家裡,看出你是胃出血,趕快叫救護車來,兩個救難英雄一起救了你,還有急診室那批女醫生、女護士表現真好,她們把你搶救回來了。現在有最好的醫生和最好的護士來幫忙你,放心!」山豬道:「這樣說,蠻好。」萬康道:「你陪我到醫院外頭抽枝菸,我抽就好。」山豬欣允。
兩人移動,萬康即一邊說道:「……可是,我哪知道現在加護病房的醫生護士到底到哪個等級?我必須那樣說,算是彌補他也必須那樣說。醫生們的表現我們確實蠻信任的,可我難免又覺得總有那麼點怪怪的,似乎只能給我絕望的答案讓他這樣躺下去走著瞧。至於護士雖然比一般病房護士那三個壞護士優質許多,可是還是不夠平均,優的太優,優到我想娶回家還必須納妾好幾房。」山豬咋舌道:「這……還只能睡大通舖得了。」萬康續言:「可阿里不達的,還是有。不是說心眼壞,而是能力讓人很不放心。」山豬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難為你了。」萬康道:「可有一個,我還真懷疑她是怎麼回事,只要輪她,就總以某種嫌惡的眼神說我爸的痰難抽,那天週日主治醫師不在,她攢來一個當班的年輕住院醫生找我們遞同意書說要重新插管。她講得好像雨刷斷了就換一枝那麼輕鬆。還好我和我姊陷入掙扎討論間醫生又來說不用再插了,我們到底該不該謝謝他們啊。」山豬道:「其實護士是最底層的勞動者,壓力大,賺得又少,作風難免粗硬。如果真的有痰塊卡住管子,也真不得不重插,這種事極少發生,但確實有。」說話間兩人已步出院門口,陽光盛大,滿身金輝。萬康道:「那也不能壞事的機率都往同一個人身上來吧?那麼為什麼好事的機率就偏不往他身上找?搞不好他就真沒胰臟癌啊。」山豬道:「同學你要冷靜點。」萬康掏菸中輕笑道:「你放心,我這也是喊夢話,必須抒發或紓解。說了也就算了,該搖醒我的時候你就搖。」
就這麼,為了提供觀察意見,山豬道長前後竟探訪萬爸高達十七次之多。從七月一日萬爸插管,萬爸父子倆協力招架魔王至七月十四日期間,山豬一切看在眼底。在ICU除了對萬爸簡單打招呼、道加油,他不發一語,靜立一旁觀看萬康幫萬爸拍背,並巡覽ICU的每一床。ICU規定一次一床只能有兩名家屬探視,看了看山豬也就出去,換萬姊進來,除非無其他探視者,才得以多待一陣。但這位生病大王有著異乎常人的靈敏,看個兩眼也就清楚一切。在這裡他萬分感慨,只因他是死過兩次的人。他來到生命的核心,看那每個病人像看到了真理在淡入淡出間的動魄。波蘭裔英國作家康拉德有一名作《黑暗之心》,山豬來自黑暗,但他浮上人間點燈。
對了,那萬媽很少來,萬康和萬姊不讓她來,只因她膽子小、人脆弱,來了見萬爸情狀叫她怵目驚心。這家屬眉頭深鎖、愁雲慘霧,對病患的士氣就並無大幫助,只讓家屬連帶也病了。
卻說一次萬康拍背到一半,醫生請萬康去商討病情,講解和研究X光片甚久(片子中如果肺葉正常,畫面就呈現黑色,如果有痰,黑處就變為白霧。萬爸剛插管時,兩片肺葉全白!如今有些起色,白霧散去些,然進度卻慢,兩週期間的後幾天呈現黑白僵局,沒黑回來,也沒白下去),這時只剩山豬一人在病榻。之後萬康同山豬結束探視和照顧,山豬講:「你不在的時候我很緊張。」萬康奇怪以山豬功底竟會緊張,山豬道:「你一離開,老伯很不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和他都希望你趕快回來。」山豬意思是,我畢竟是外人,「他需要的是你」。萬康神氣道:「不然藥師佛欽點我幹嘛。」山豬道:「瞧你樂的,你當藥師佛邀你去轟趴來著。」萬康這下突然嘆道:「我是收心了,現在有人找我去性派對,我也不想再去了。」山豬睜大眼睛,張大嘴巴淌出豬口水,扯起萬康的胳臂搖晃:「你有去過性派對喲!」萬康聳肩道:「也沒有。」山豬罵道:「幹那你還說。」
話說上上一回收尾時預報,與魔王戰完第一回合後,萬康原本情緒很high,但,過了兩天,心沉下來,萬康理智了。進而,厭戰,怯戰。不,他不認為他怯戰,他認為久戰對爸爸不好,奇蹟不會來的,爸即便好不容易殺退肺炎,還須面對更無藥方的胰臟癌末期。說來肝、胰之病變,毫無徵兆,一旦發現常為末期,只能等日子走。爸都要走了,我還讓他花費好大力氣去戰,這是折磨爸啊。一晚,午夜十二點前後,就在萬康經過內心交戰反覆思量,下出決定拔掉萬爸呼吸器的一兩個小時後,山豬敲來msn問候。說到這個,萬康在父親骨折住院隔日便脫離msn二十三天,其間脫離的第十三天,萬爸插管,直到插管的第十天後他上線詢問兩位醫界的朋友(他竟然這時候方想起認識一位醫師、一位醫師娘),從而因順解禁msn。萬康向山豬回答自己的最新處斷方案之後,透過小視窗層層移上的行句,萬康發現向來溫吞沉定的山豬在這些方塊字的背後顯得異常激動,「你不行這樣做!」山豬霹靂啪啦送來一堆字跡,也是心跡。是的,講話溫吞不表示思想溫吞。然而萬康認為這檔子事終究沒人比我能清楚,山豬畢竟只是加油團的領隊,除了心理支援,該怎麼進退帷幄,戰略戰術得我來執行,無論執行何種方案,加油團的本職總在於力挺,就像球場上教練派誰上陣,啦啦隊都只好、也應該替誰好好加油。萬康當即表示,我將對萬爸不加隱瞞,報告詳細病情,暗示他,甚至明示他何妨忍痛先走一步,我來幫你完成。「他的狀態怎麼可能去評估這些,他想三天也不見得能做出決定!你要幫他決定!」山豬在螢幕前激動著。
「是的,我已決定了,不是嗎?」
「你不必告訴他得癌症,這對老人家是個打擊。」山豬道,「老伯是會拚到最後一絲氣力那種人,你要陪他戰。他的醫生不是那些醫生,而是你!那些醫生也沒死過,他們不懂我們的『世界』。每天二十四小時躺床上他們躺過嗎?他們不會懂。」
「有的醫生護士確實讓我意外。上午我和我姊探病延遲五分鐘沒走,我對護士,就是嫌我爸卡痰的那個說,你幫我再把他換一個方向翻身,我趕快幫他拍過這邊就走。」萬康鍵入,「護士說沒關係我來拍就好,你們先回去。於是翻身,順手拍了十幾下,摁,不到二十下或十五下,沒了。我們傻眼出來,我希望是我們多慮了,沒看到的時候其實她拍了很多下,有按照ICU每隔兩小時替病人翻身拍背的指令去做。我對我姊說想對護理長反映一下,這樣就算拍背讓我們家屬很憂心。我姊說,不好吧,那個護士得知後如果去偷擰爸一下怎辦。這件事我很困擾,到底該不該對護理長講,會不會起反效果。」
「呵!」山豬獰笑:「你都要你爸死了,還管人家拍背哩。」
「我不懂你的意思……」萬康道。
「我說過,你才是他的醫生。」山豬當萬康是裝不懂,自顧發表他的讜論:「當他不行的時候,他自己會意識到,你不必催他走。如果你要拔掉他的呼吸器,也要等他昏迷的時候,這時候才是拉他一把。」
「如果他以為擊敗魔王就贏了,卻發現仍出不了院,這種傷害更大,要他怎麼承受!這豈不是成了我欺騙他可以好起來。胰臟癌的報告,醫生們開會兩次仍不敢敲定,不敢亂發重大傷病卡,但經驗上那就是。只有百分之二十的機率不是胰臟癌,似乎五分之一的機率還算不小,但就算不是胰臟癌,賁門卡住食物過不去,這也是大問題,除非只是單純發炎,遲早會消腫……」
「同學,」山豬語重心長,「無論如何都必須去承受。老伯已經在承受了,你得陪他承受。我看得出,他是能忍之異人。他可以忍,他感覺到自己很幸福。」
「你看得出他很幸福?」萬康呀然失笑。
「是的。少數人所會的『乾坤挪移痛苦法』,他會!他是我們這一派的!你幫他拍背的時候,我看到他的表情很幸福。」山豬鍵落至此,突而淚眼汪汪。「他最期待的就是你去,你能摸他,能對他拍背。那天你去跟醫生講話,我獨自面對他,我很惶恐,他也很惶恐,我沒法幫到忙,一切還得靠你,同學。」山豬這時急忙將淚水抹去,好像怕萬康躲在身邊發現。喔不,可別忘了山豬是畫家、是藝術家,一般來說這種人至情至性,哭了可就不攔自己噴淚花。而藥師佛我們可以歸類在哲學家,一滴珠淚已經太多,要求和表現上自有不同。只見黑山豬濺出黑淚,如同台灣詩人管管那樣一發不可收拾,一邊抽面紙大聲擤鼻涕一邊繼續要打字。
「你真的能看到他感到幸福?」萬康仍懷疑山豬太過情濫。
「你自己去加護病房看看,有哪一個插管的人像他這麼有元氣。他可以忍,你又有什麼不能忍?」山豬咆哮。這是打字,更是咆哮有聲咚咚咚。
「他可以忍所以我們就要讓他受更多的苦嗎?那我們無疑在虐待他了。而這種虐待可以被稱作幸福?」萬康勸道:「這次你不用搖醒我了,我沒睡著過。」
「如果可以忍,苦也就不是苦。存下的是幸福。」山豬道:「或許,你睡得太少。」
「這也沒錯啦,醫生可沒告訴過我他很幸福、很偉大,你有你的看法。」
「正因為他們自認見過太多病人,反而不見得能懂病人了。」山豬道,「所以我才說你是他的醫生。」
「摁,身為他的醫生,我會問他願不願意提早結束災難,這是我僅能幫助他的。」
「你要他怎麼回答這種問題!」
「那麼,我就不問他了。我知道該怎麼做。」
「你這是什麼意思!」山豬幾乎要一拳擊碎螢幕。「……人呢?」
「你還在嗎?」山豬發現對方遲遲不作聲。
「斷線嗎?ㄎㄎ。沒事吧?」
「你還在嗎?生氣了嗎?」
「幹拎娘!」萬康道:「跟你說過幾次,msn一直敲對方,對方就不會讓你把上!要教你幾次你才能學會把妹,幹!」
「………」山豬委屈。
「等一等會死!這裡有事!」萬康送出:「有人在門口哭吠超久!就聊到這裡!晚安。」
看官,就在他倆對話之時,萬康依稀聽見門外暗巷裡傳來疑音,後來逐漸可以分辨是一種失控的哭喊。萬康放下鍵盤往外奔出,只見黑巷空無一人,舉頭看天,夏夜星光燦爛。順著聲音走了十多公尺,發現一個陌生女孩正抱著一隻馬爾濟斯失聲嚎哭。這時一個婦人也走過來。
倒是見過這婦人,偶爾相互點頭笑笑。萬康在門口餵食幾隻小街貓時,此婦人經過曾笑說這些貓很可愛,但晚上很吵,而且身體有跳蚤。萬康並不認為這些貓有吵過啥,也沒發現有跳蚤,微微一笑答曰:「還好吧。」就沒往下說。
那萬康上前問婦人究竟,方知原來此一素昧平生的女孩便是婦人的女兒。據婦人說,女孩帶狗去動手術,騎車載狗回家,車停好,籠子打開卻發現狗兒不對勁,恐怕上了過量麻藥而……。任憑女孩怎麼哭喊狗名,怎麼搖動狗身都無法將之喚醒。那婦人對萬康講:「她就是愛養狗,每次都這樣。」聽來女孩送過病終的狗。話說著婦人將空籠子提進一幢公寓大門,沒再出來過。
如今現場只剩兩個人類,一隻弱犬。萬康道:「我來幫你扶住牠的頭。」這狗被女孩抱著猛烈扯晃,頭那樣甩動實在不堪了。女孩痛罵萬康:「不用!」萬康挨罵沒走,杵了一陣,改說:「按摩牠的心臟。我朋友養過一隻老狗,有兩回突然看起來死過去了,他們幫牠按摩心臟竟然甦醒。」那女孩依萬康之言動作,卻也不是……按摩。她情緒敗壞,厲聲狂喊狗名,用拳頭搥打狗的心臟部位。萬康道:「姑娘你粗魯了。」那女的沒睬,繼續重擊狗兒胸膛。萬康訥訥道:「……也是,用力點可能……復活。」萬康曾親聽母親的朋友說院方替她婆婆做CPR急救,甚至壓斷婆婆的肋骨,病人真的醒過來,只是身子也殘了,成植物人。萬康見狗兒雙眼睜開著,口吐舌頭。萬康道:「不要太難過。我也養過狗。讓牠好走。」
午夜時分,多麼淒涼驚悚的畫面。四周住戶皆無人來援,只曾傳來某棟公寓高樓住戶拉動窗櫺的聲響。女孩終於放棄,把狗捧抱著走到一旁(不希望有人打擾,希望大叔你也甭管了),身子直直往不知道乾淨不乾淨的地面坐下去(很像摔下去),讓狗兒在她懷中,專心哭下去,哀慟欲絕。
萬康怕得罪她,緩緩趨近著,偎蹲下來,見女孩沒轟她走。萬康小心翼翼以慢動作般伸出手(就像萬爸曾想撫摸柴犬哈嚕卻咫尺天涯那樣),終於觸到了,緩緩摩挲狗兒的絨絨白毛頭皮。那女孩哭泣甚久。狗兒依然睜眼吐舌,惟面容似撒嬌。萬康道:「牠還是很可愛的,讓牠好走吧。」夜深了,深了。終於她起身將狗抱進某公寓去,大門打開,又關上。萬康以前沒見過此人,想來現代化社會不認識家附近住了誰也算常態。萬康始終沒告訴她:「女孩啊,俺爹爹也受生死別離苦。」
話到此間,作者又要提醒了。本部作品可不是胡謅的,張萬康與李道長那場對話的午夜,確實發生「馬爾濟斯暴斃事件」。道長在沙灘上因一通電話遺失相機,亦所言不虛。
且說次日上午十一時,加護病房會客時間的輕柔音樂聲響起。山豬不請自來。他憂心忡忡萬康將對萬爸採不利舉措。他同萬康入內,見萬康仍精神拍背,感到放心。這時萬康手機響起,接起來說兩秒就掛斷。萬康對山豬道:「我姊在門口,你去換她進來。」自是,萬姊晚到,見ICU門口的七號床櫥櫃裡兩件防護衣都被穿走,打電話進來請萬康叫人出來替換。那山豬出來後,坐於門口以作精神支援。四十分鐘過後,萬姊出來,山豬迎上,萬姊噘嘴道:「萬康說他有悄悄話要跟我爸講,哼,了不起咧,我就不能聽嗎?」山豬聽了臉色閃過一絲不祥。萬姊續道:「他叫你不用等他,一會兒他還要下樓找主治醫生和買尿片。」山豬道:「尿片?」萬姊不耐煩道:「給我爸用的。」山豬未支聲,低過頭表歉意,心裡盤算:「既然還費心要用得著它,就表示不會對萬爸下毒手吧?」這萬姊便告退先返家去。
ICU門口人影漸疏。寬敞的過道,除了不遠處一名青年為病母喃喃禱告耶穌基督,只剩山豬坐著不走。他想確定究竟。
半小時過去,眼看又往一小時去,山豬焦心了,怎麼遲遲不出來……
話說果然有鬼!萬康支走萬姊後,趁護士一個不注意,一溜煙就賊頭賊腦往床底下鑽進。萬康當自己是隻貓,只因家中豢養的那隻喵喵,每到冬天就想往棉被裡鑽;這棉被給摺成豆腐干兒,這喵喵神通廣大,仍能把自己身子似一尾比目魚那樣攤扁置入,豆腐干依然豆腐干,外觀上絲毫沒給搗亂出一彎皺紋。萬康的心計乃是,待護士一個閃身不注意,好比哪裡忙活兒或跑去吃午飯間,我就趁機爬出來,將呼吸器的插頭拔掉,不,甚至我身子在床下就可以扯掉插頭,只消我貓爪從床下伸出去就搆得著。
那萬康藏身床底下,眼前的視線只拉長成一隙狹窄的長方形,望見護士的鞋子和小腿。那護士低頭寫著例行報告,腳沒動作著。萬康又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這護士的小腿和腳踝還蠻好看的,但凡線條,膚澤,嫩感,觀瞻上皆有一定品相。這護士不是昨天輪值的那個敷衍拍背又嫌痰難抽的女孩,而是新輪值的,工作能力、細心度、專業度、態度、慈悲度,都還挺好。萬康回過神來:「不能分心!」
一陣子過去,另一雙小腳過來,同時夾著話音,是昨天那個:「學妹你去吃飯啦,我來幫你顧一下。」另一個聲音說:「學姊沒關係,北杯剛剛血壓有點高,我先觀察一下。」那學姊說:「喲?高什麼高啊,死不了的,這老頭兒挺能撐。」學妹道:「他兒子走之前在他耳根子畔講了一段話,不知道講了什麼,北杯情緒有點躁動,突然好像要爬起來,我趕快幫他把『拘束』綁好。」學姊一笑:「我就說嘛,七號床這麼行喔,老多天下來都不用綁拘束是怎樣,遲早還是得躁。他兒子還當七號是神呢,老跟我們炫耀七號多有能耐、老說七號都不必綁。喲,我們是吃飽了閒著愛綁人是嗎?要綁不綁,由不得你。」那學妹小小聲講:「會聽到啦。」學姊道:「你顧他還不曉得他重聽喲。」學妹猛想起道:「對對對,他兒子有教我怎麼幫北杯裝助聽器,等等來裝看看。」學姊用閩南語道:「架工夫!」接續講:「他那個兒子不是我說,老一副就不放心咱們的德行,昨天請他走還不走,非要我幫七號拍背。」學妹道:「是唷,這麼刁,我還以為他人不錯。」學姊道:「你以為?啐,『不錯』也還有個錯。」學妹忽然呼道:「學姊!北杯又在動了!他好像想講話!」學姊笑道:「最好他含著口管還能講話。」一雙腳往床頭走動過去,只聽得將身體按落下去的嘎吱聲和人聲:「大神!您就行行好唄!下來了您能跑嗎?」
那萬康在床底下看著雙腳,聽著對話。
於此同時,萬康心頭一撞。撞的倒不是那對話內容,而是驚見床底下另一端蟠踞著一隻超巨型癩蛤蟆。萬康定睛一看,忍著壓低音量:「你他媽嚇死人啦!」對方將食指放在鼻頭:「噓,小聲點,我來幫忙的。」
趴在床下的另一者是誰,原來是判官大人。
看官,這回就先說到這。一廂是山豬道長門外乾著急,一廂是張萬康力行智摘插頭取父命,下回分解!